画面切到两个女孩从垃圾堆里捡出乐器、试着弹奏,空无一人的演奏室,然后是集市里转身离去的拳击手。
“你喜欢音乐吗?”
“永远不要忘记了梦想与爱,生活很糟糕,但也很浪漫。嘿,我写首歌给你吧,想听什么?”
“你要一直一直向前走,别当个懦夫。”
小提琴的声音终于行至**,所有压抑的情绪喷薄而出。许多道声音,不同的语言,画面来回切换着,说出同一句话:
“生活很糟,但……
“我爱你。”
被风吹起的桔梗花飞速向天际掠去,白鸽展翅,潮水翻涌,湛蓝的天幕在大地上方无限延展铺开。
最后的最后,字幕打出。
全场的气氛完全被之前的热场音乐和这段剪辑给点燃了,所有人都嗨得不行,对接下来的颁奖也愈发期待起来。
“欢迎来到第101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主持人握着话筒走上了杜比剧院的环形舞台。
今年的女主持人珍妮同样很年轻,但她的业务水准丝毫不差。她和男主持先是熟练地玩梗之后,开始介绍今天的参赛作品和嘉宾。在介绍到《无名之曲》的时候,镜头先是扫过一整个剧组,拍了徐团圆的微笑,然后故意给了方怀一个特写。
“嘿,方怀,看镜头。”旁边是以前一起拍戏的乔安,他用肩膀撞了撞方怀。
乔安很幸运,这是他演戏的第八年,他在华国旅游期间结识了想要共度一生的女孩子,第二天又接到了自己入围奥斯卡最佳男配的消息。
方怀本来认真地看着舞台,这才意识到自己入镜了,他似乎呆了呆,眉梢下意识扬起。他像是上课走神被抓包的学生,迟疑着伸手,对镜头比了个心。
【so cute!!!】
【我被击中了,好帅,跟电影里形象差距还挺大的。】
【我看到他解下西服给戴娜披上的照片了,在推特上。】
【陪跑选手,也就来蹭个红毯了,还没蹭上。】
当然也有人冷嘲热讽,无论在什么平台上,这都是少不了的。
接下来,颁奖典礼正式开始。
徐团圆这次是抱着不小的期望来的,而评审组也很给面子——开场没多久,最佳男配角奖颁给《无名之曲》的乔安。除此之外,最佳音效剪辑也是《无名之曲》的。
乔安站起来的时候都快哭了,他几乎从没想过自己获奖的可能,本来能够提名就十分高兴了。
他用力拥抱了女朋友,然后是方怀和徐导,才走上台,说感言的时候好几次因为过于激动而无法继续,现场观众则报以鼓励善意的掌声。
他讲自己心路历程的时候,国内观众的心情却更凝重了。
虽然并没有说最佳男配和最佳男主角不能颁给同一部影片……不过,从整体平衡性来说,那概率似乎有点小。即使《无名之曲》真的很优秀,评委组也不可能让它包揽所有重量级奖项的,那对别的参赛影片太不公平了。
因此,前期《无名之曲》拿的奖越多,方怀拿下最佳男主角的几率就越小。
【首次提名就能获奖的毕竟是少数,大家放平心态比较好。】
【我也觉得,压力别太大,提名就不错了。】
【我就很好奇,为什么都这个年代了,国内还不允许同性结婚?】
【……】
方怀低头看了一下手机,叶于渊没有回复他的短信,但方怀知道他在看——他一定会看的。
这让他觉得期待又紧张。
进程即将过半,接下来的奖项一个比一个要重量级。最佳外语片,最佳导演……还有最佳男主角。
方怀把手机放下来,不再看了,他也叮嘱自己要放平心态。
华国首都。
坐在上位的人低头看着文件,表情凝重地互相交流了片刻,其中一人问:
“理由?”
叶于渊神色淡淡地坐在原位,律师翻开一页档案,谨慎地说:
“据他国相关案例……”
所有人不置可否地听着,虽然是在探讨这样一件事情,但几乎很少有人过度情绪化。叶于渊更是冷静极了,虽然他的行为,在不少人眼里是被冲昏了头脑才做得出来的。
后排被允许旁听的人紧紧绷着脊背,书记员仍然在记录着。
时间拖延了。
本该在十二点半结束,现在已经十一点四十分,流程却只走了一半,上面的态度是最为暧昧的。
叶于渊的拇指磨挲过玉戒,这是他有些焦躁时的动作,微型蓝牙耳机里播放着奥斯卡现场录音,进行到最佳外语片的颁奖了。
剩余的时间不多,而且拖得越久,成功率越低。
叶于渊沉默片刻,食指在桌边沿轻叩一下,对律师低声说:
“加快进程,直接进入质询环节。”
“本届奥斯卡最佳导演——徐团圆徐先生!”
徐团圆微微吃惊地睁了睁眼,然后同妻子交换一个吻,走上了舞台。毕竟是奥斯卡常客,他倒是没有像乔安那么失态,但也高兴极了。
徐团圆之前的几次奥斯卡其实也拿了不少奖,但最佳导演奖的确是第一次,得到这种业界最高肯定,想来没有人会不高兴。
但徐团圆心里仍然希望《无名之曲》能够拿下最佳影片或者是影帝,他更加希望方怀被人认可。他的努力和付出,不该为了任何理由而被轻视被埋没。
最佳导演是很靠后的奖项了,接下来没过多久,就轮到了奥斯卡数一数二的重头戏。
最佳男主角。
这届奥斯卡影后颁给了来自南美洲的黑人女演员,是一部跟女性平权有关的影片,这在历史上是非常少见的。那位女明星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走下台来,再然后,是最佳男主角的颁发了。
提名影片的经典片段开始播放。
“乔尼.奥尔多托,《天空镜》。”
一身银铠的骑士行走在盐湖之上,如镜面的湖面倒映着灰蓝的天,他在同身边人小声交谈着,片刻后举起了枪。
“莫里克.j.杰斯,《strawberry》。”
草帽下露出小贩的脸,他脸上布满了风霜与皱纹,从草梗里捧出一把草莓。他的智力并不正常,说话慢吞吞又含糊,一个人带着儿子讨生活:
“我要把它们卖到……里克,向前走。”
他露着门牙笑了笑,压下草帽来:
“别做个懦夫。”
短短半分钟的镜头,这甚至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场面,但演技精湛得可以。演技好到一定程度,其实是没有那么重的匠气的,也并不夸张,只是每一寸细节都无比妥帖自然,用最平实的情感动人。
方怀以前也看过这部影片,不得不说,真的是非常好的一部影片,演员投入的心血只会多不会少。
他很认真地看着屏幕。
他不会傲慢到看轻对手,也不会妄自菲薄。
但国内的观众却并不会这么想,《strawberry》和《无名之曲》国内都没有上映,大部分人都没有看过。这个片段一出来,顿时只觉得方怀彻底没戏了。
【实力碾压就是这个意思吧……】
【莫里克陪跑三次了,是时候给个名分了。】
【我看过两部片子,感觉很难说,不过方怀那边有点时运不济是真的。两部片的核心都撞了,必须要选一个,估计就是莫里克的。】
【那句‘向前走,别做个懦夫’真的日到我了,年度金桔。】
然后又播放了另外两个提名演员的片段。
这全程的镜头都非常眷顾莫里克,让人不由地猜测这是不是也代表着节目组的态度。莫里克的模样很温和,认真地看着屏幕,又笑了笑,被不少人解读成稳操胜券。
他是理智的演员,知道奥斯卡这种奖是很少会考虑‘资历’、‘情分’这种东西的。
爆冷门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他看过《无名之曲》那部片子……很出奇的,作为演员的他最后也看哭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因为一部电影产生这样强烈的感情波动,内行看内行的代入感会比外行淡不少,因为会下意识地拆解、分析。
首都,中午十二点半。
旁观席的人们议论纷纷,而坐在最高位的人戴着眼镜,仔仔细细地从所有文件中一一看过。
这是非常精心准备过的文件,几乎找不出任何漏洞。但他们的态度也非常暧昧,毕竟这件事,从任何角度来说,都太过困难了。
他们非常想要采用以往每一次的手段——不表态,各退一步把这件事揭过。
叶于渊沉默着自所有人脸上看过,十指交握着,玉戒的形状烙印在掌心里,这是他这辈子都不打算松手的东西。
他的人生很少有这么紧张的时候。
微型蓝牙耳机里传出奥斯卡转播的实时收音,他能听到方怀的声音念着台词,每一个字都让人不能不喜欢。
这是最后一次。
如果这次也失败被驳回了,等到下一次合适的时机,不知道又需要多久,而他已经不愿意等了。
与此同时,威严建筑外是静坐的人群,彩虹旗帜在湛蓝的天幕下飘扬。
还有更多不能赶到现场的人。
他们在办公室里、在教室课间,在杂乱的出租屋或者在人流嘈杂的地铁站,握着手机。情侣们互相握着手,也有父母与儿女沉默地坐在家里,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等待着一个结果。
这一炉沸水烧了太久,所有焦灼的气泡都在等待自由。
落地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碧蓝天空。
“抱歉——”坐在叶于渊正前方的李局长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说,“我们会慎重考虑各位的意见,不过此事关系重大,也许……”
旁听席一片沉默,有人的面色灰了下来。
沸腾到一半的气泡噼啪破裂开,全都一点点碎掉了。
一片寂静里。
“我反对。”
沉默的男人自席间站起来。
他脊背笔直,冷淡又严肃,看着对面时,却让人感觉到一种过于强烈的气场,灼热着沸腾着往上燃烧。
他直视着对面的所有人,与他目光触及的人,视线都不由地瑟缩了一下。
“您确定,”他一字一句,淡声问,“要站在历史的对立面吗?”
同一秒。
微博热搜上,三个话题tag同时爆了。第一个是#《无名之曲》奥斯卡#,第二个是#同性可婚法案复审核#,第三个是#我是同性恋#。
叶于渊很少发言的微博,在时隔三个月后,终于又发了一条。
“叶于渊v:
爱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本能,爱是世界赐予我们的礼物。”
这条微博带上了#同性可婚法案复审核结果#的tag,乘着最近时事热议的风,一路在热搜榜攀升登顶。
有人在微博艾特自己的同性恋人。
“今天天气很好,我想和你结婚。”
“我不愿意移民,我要以我、一个华国公民的身份,宣布你是我的妻子。”
“他是我的丈夫,我也是他的丈夫,这不矛盾。”
“我要把你介绍给我的父母、朋友,我要和你结婚,我要异性恋所能够拥有的权利。”
ptah总部,许多人停下了手头的工作点开新闻刷新,而今天没有人约束他们。
沸水仍然在不断的升温,它在名为城市的这个巨大熔炉里一步步变得愈发滚烫,寻找着某个罅隙喷薄而出,将久旱后的这场炽烈暴雨带向人世。
与此同时。
洛杉矶,杜比剧院。
几个提名最佳男主角演员的片段一一闪过,除了一开始莫里克给大家的惊艳,每个人的表现都可圈可点。这毕竟是奥斯卡,所有人都是竞争掉无数同行才入围的。
不要说莫里克了,许多人甚至开始觉得,方怀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比不过。
镜头切换到方怀身上,大家都能看见他的紧张了。少年的手指交握着,蓝宝石袖扣取下来合在掌心里,指节有些泛白。
最后播放的,是《无名之曲》里男主角方怀的片段。
出乎意料,选取的并不是《无名之曲》最广为流传的几个片段。
而是主角被父母强硬地带到当地教堂进行忏悔,逼逼迫他低头跪下,说出那句‘我是同性恋,我有罪’。基督教不承认同性恋。
少年穿着单薄的白衬衫,导盲杖落在膝盖旁边,他的脸上被父亲揍得青一块紫一块。天光从高高的穹顶透过玻璃彩窗洒落,唱诗班的声音很远,上帝神色悲悯地俯视众生。
同性恋是有罪的、肮脏的、邪恶的,他们想要给予他‘救赎’,将他从无尽苦难的深渊里拯救出来,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思。
“说,你是同性恋,你有罪。”
中年男人站在原地,虚着眼睛看他:“——我这是为你好。”
“我是……”少年的声音很慢,他的眼神失焦,唇角抿着,“同性恋。”
他循着声音看到父亲的方向,眼睛里有一点点笑的模样,落着灰蒙蒙的天光:
“我没有罪。”
他说。
这点笑意似乎被解读成了嘲讽,母亲浑身发抖地给了他一巴掌,红着眼眶说:“你有罪,畜生,恶心。”
少年又低下了头。
“我是同性恋,我没有罪。”他执拗地说。
日月星辰交替,忏悔室人来了又走,他被迫跪着,脊背却自始至终地笔直,像任何暴风雨也无法摧折的乔木,诞生于熊熊烈火,重复着由生到死的过程,挣扎着向光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