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眉,他睁眼,他唇边压抑着的微笑,少年眼角眉梢每一寸细节皆是故事,展现给人看了三分,又多了七分潜藏在表面之下,引着人想去一看究竟。
镜头不长,很快便要结束了。到快结束时,不少人的心情已经放松下来,摄影助理甚至有些兴奋地和身边的人开始小声交头接耳:
“没想到他进步这么大。”
“真的……真的很不错,虽然没到那种惊艳的地步,但是已经很棒了。”
“我有点转粉了。”
副导演和跟组的编辑也在不住的点头。
林升云不为所动,仍然专注地看着取景器,心情却也是非常不错,这点从小老头放松下来的脊背就能看得出。然而镜头还没结束,作为导演,任何人放松他都不能放松。
变故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
在剧本中的这一个时期,时局已经非常危急了。再加上当时对同性恋本来就有偏见,‘林殊恒’对待自己喜欢的人,态度是故意冷漠的。而这个镜头的收尾,小少爷最后还是没能抵挡住内心澎湃的爱意,在两人争吵时,拥抱住对方、吻了吻他的下巴。
正是这个无比暧昧的拥抱与吻留给了对方念想,却一直到影片结尾,两人都未曾说破,一个以身殉国,一个孤老终生,成了永久的遗憾。
快收尾了,梁涛已经转身要走,按剧本方怀应该走上去抱住他、亲吻他。
但方怀却没有这么做。一直到梁涛手心冒汗,忐忑地将玫瑰递给他,少年面上的神色都是漠然乃至冰冷的。
他没有伸手接过花,就任由那朵玫瑰掉在尘埃里,花瓣散了一地。
不该这样。
按照剧本的走向,花落在半空中就该被方怀接住,而他顺势站起来拥抱住对方,那才是方怀应该演的!
……怎么回事?!
很多人内心都诧异极了,这个镜头虽然不一定完美,但是只要按部就班地演,绝对能符合林升云的预期了。方怀为什么在最后关头这样?
众人安静了一瞬,因为片场是现场收音、要保持绝对的安静,大家只能用眼神和口型互相交流:
“他改剧情了?这么任性的吗。”
“现在是什么情况,这一条估计又过不了,可惜了。”
“他怎么又这么搞?觉得自己很厉害?想怎么演就怎么演?!”刚刚吐槽过方怀的梁涛的助理,再一次用‘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语气小声道,“现在好了,演砸了吧。”
林升云的眉头也深深蹙了起来。他心里觉得方怀不是这么任性的孩子,但这一次,方怀的确是做错了,他浪费掉了自己最后的机会。
他的手握紧了些,有些不情愿地举起来,即将喊出那声‘卡’——
他心里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下午还有另一场戏,时间不允许他在这个镜头上过多拖延。而这个镜头明明是能过的,现在全怪方怀……
而在镜头中央,方怀已经完全被情绪拉扯着进入了特殊情景中,他能够体会到林殊恒的心情。他并没有故意想改剧情,只是演到那个情节时,身体催促着他向前拥抱住那个人,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声音。
——不对,不是这样。
如果是林殊恒在这里,他绝对不会那么做。
他不会抱他,不会吻他。
他想要按部就班地走剧情,身体和大脑却违背了自己的意志。到此时此刻,他的心情也非常沮丧,生出一种‘又搞砸了’的感觉。
忽然,他的视线越过嘈杂的人声与杂乱的片场背景,和站在门边的那人对视。
他望进了一双漆黑的眼眸中。
男人周围的所有人都在说话,在无声地质疑与指责,只有他自始至终表情不曾改变,没有失望的神色。
那双眼睛甚至是温柔信任的。灰蒙蒙的背景里,那人成为了唯一的光。
一切喧嚷顷刻间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事情都发生在短暂的半秒中,没有人注意,而方怀原本动摇的心绪几乎立即就安定了下来。在那无限拉长的一秒钟,他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然后——
方怀看见叶于渊定定地注视了他半晌,面上不见特殊神情,眼神却是软的。叶于渊无声地对他说:
“你很好。”
——你很好。
短暂的一秒过后,方怀眼睫微颤,收回视线。
也就是在这一秒,心中的情绪忽然前所未有的鲜明起来。他摒弃了所有质疑的、嘲讽的声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他的心跳很剧烈。一下又一下,伴随着急促的呼吸,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脉搏鼓动。
梁涛已经转身走出了门,玫瑰花瓣散落一地,和尘埃混在一起。光线照射在花瓣上,少年的眼睫垂着,低着头,脊背挺直,不带什么情绪地注视着花瓣。
周围的窃窃私语已经再也掩盖不住了,但不知为何,林升云却没有喊卡。
而在那些质疑的、讽刺的视线中,方怀缓缓地跪了下去。
周围嘈杂的质疑声忽然为之一静。
镜头聚焦在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上,所有人都能看到,少年压抑了许久、掩藏了许久的情绪,抵死纠缠却说不出口的爱意,在这一瞬间忽然澎湃着决堤。
甚至不需要任何过多的动作和言语表情。仅仅是那一个眼神,就足以让所有看到的人为之心悸,足以让所有情绪被拉扯着随之震颤。
就在这么短暂的一个眸光波动中,许多人忽地解读出了林殊恒的情绪。
他……不会说的。
无论再怎么爱到骨子里,他都不会说的。不知道意味着毫无负担,意味着即使未来他去世,对方依然能够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他可以正常地结婚生子,只在逢年过节时偶尔想起他。
这听起来很残忍,但对他们来说,却是最好的结局。
镜头里,少年颓然地半跪在地上,指尖颤抖着捡朵玫瑰。光线驻留在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情绪在此刻、在那个人已经走远时,才鲜血淋漓地一一摊开,每一寸都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情感。
掩藏在漫长岁月长河里的爱,没有人知道。
他垂下眼眸,眼眶通红着,吻了吻那朵跌进尘埃里的玫瑰花。
满室寂静。
.
第55章 喵喵喵
满室寂静。
毫不夸张的说, 几乎所有人的表情和眼神都是呆滞的。从林升云、副导演和编剧, 乃至就在半分钟前还在小声质疑嘲笑的助理、工作人员。
这短暂的一个画面给他们的感受,‘惊艳’二字远远不足以概括。
一种莫名的情绪旋涡感染了整个空间,一点点席卷着所有人的心脏,往更加苦涩酸凉的地方行去。
他们被代入了林殊恒的情绪磁场里。
心绪随着共鸣震颤,那一瞬间沉到深海底的绝望,甚至让人有落荒而逃的冲动。
——因为太累了, 太痛苦了。
林升云沉默着没有喊卡,于是这半分钟定格成了意味深长的一个长镜头。
方怀眼睑完全垂了下来,他像是痛到极致说不出话来, 眼眶通红,蜷缩在地上,熹微的光落在眼睫上, 肤色在这样的光下是一种透明到似乎能看见血管的瓷白。他的领口在动作中被扯开些,锁骨和腰线是少年独特的美感,却与任何旖旎的□□意味无关。
一种更加深邃沉重的情绪笼罩着整个画面。少年被尖刺刮出鲜血的掌心里捧着支离破碎的玫瑰花,而他垂着眼眸,在沾着尘埃的花瓣到尖刺上,吻了又吻。
像是造物主笔下意犹未尽的一副油画。
不远处, 被卷成一团的废稿纸上,细细勾勒着一个青年的轮廓。林殊恒一辈子画了无数副关于那个人的画,没有任何一幅画出现全貌, 无论素描、油画和水彩。这些画稿不为人知, 寂寂无名地放在他私宅的地下室里, 落灰了数年。
他爱他,从前没有人知道,今后也不会有。
不知过了多久。
大家只觉得时间忽然很长,但一看时钟,才不过半分钟而已。这其实已经超时了,只要林升云不开口,就没有人去打断他。
甚至心里还隐隐有期待。许多人从刚刚那几秒里窥见了方怀无限的可能,让他们想要多去看一下,想看看他究竟还能带来什么惊喜。
蜷缩在地上的少年慢慢站了起来。
他垂着眼眸整理衣领,短短几个呼吸间,已经恢复了平静的模样。他是林殊恒,林家的小少爷,高门家训教育着长大,在任何时候都有不堕入尘埃的高贵品格。
方怀脊背挺直,走到桌边,将玫瑰花夹进日记本中。再然后,他俯身,捡起刚刚被随意团成一团的画稿。
这是他不敢给那个人看的东西。
是他的卑劣,他的懦弱,他鲜血淋漓的一颗心脏。
少年脊背挺直,垂下眼睑看着手中的画稿。他微微偏着头,让画稿正对着光线,让镜头能够拍进画稿上的东西。那是铅笔细细勾勒出的素描,一个人的侧脸。
他细细端详的半晌,看着看着,唇角忽地扯起,露出了一个笑。
……一个笑?
众人一愣,定睛看去,发现镜头里的少年的确是笑着的。他不久前还痛苦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刻却忽地笑了,浅琥珀色的眼睛都弯起来,很开心似的。
握着画稿的手却攥得很紧,紧到指节发白。
他笑着笑着,忽然眼眶通红,落下泪水来。
“……”
所有人的心脏一瞬间就揪紧了。
他明明已经哽咽到浑身颤抖,却一点没发出声音,唇角抿紧,仍然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的模样。
这是十九世纪初普通的一天,叫卖报纸的人吆喝着,窗外是大片铺开的湛蓝天幕,人烟熙攘,风和日丽。他才十几岁,人生才刚刚开了个头,一切未来的苦难与酸涩都还来不及轮番上演。
他的人生还很长,但前面的路已经有乌云长久地笼罩下来。
不知多久后。
方怀看向林升云,这个镜头到此结束。
林升云屏息了许久,到这时才从肺部里长出了一口气。他扬起手,如释重负地喊:
“卡!”
.
那声‘卡’刚刚落下,方怀便松了口气,浑身软下来。
太累了。
在镜头前保持每一个细节的到位其实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在正式开拍之前,他用了不少的一段时间来熟悉走位和机位的问题。而工作人员走上去清场,助理李云云给方怀递了毛巾和水,除此之外,更多的人围了上来,想要和方怀说说话。
在片场除了工作人员,还有些闲着没事的演员、群演,这会儿他们的态度和几分钟前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帅啊啊啊啊啊!”
“进步这么快,有什么诀窍吗?”
“你下次对剧本有什么异议,最好提前跟我们商量,”编剧说着说着,最后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不过,这次很好……非常好。”
方怀身边围了一大圈的人,他一边礼貌地回答问题,一边越过人群,往门口看去。
叶于渊果然来了,他说到做到。
说来奇怪,从他进来的那一瞬,就有不少的人注意到了他——但是他周身的气场过于不近人情,竟然没有几个人有胆子上去搭讪,唯一一个女演员上去说了两句,很快被叶于渊冷淡的态度给劝退了。
也因此,此时叶于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很高,笔直地立在那里,肩上落着午后的光,身形忽地显出几分寥落。
而方怀身边却有非常多的人,那些人喜欢他、夸赞他甚至吹捧他,他在许多人的瞩目之下,伸出喧闹的氛围正中央。
西装规整的男人沉默地立在那里,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看了方怀半晌。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神细看去是很温柔的,甚至带着几分笑意,像是在为少年高兴。片刻后,他眼中的笑意一点点褪去,微抿了下唇角,敛下眸子,转身向外走。
“你一定会红的,说不定会拿奖,”方怀身边是不知哪一个小配角,在他喝水时一直喋喋不休,“你太有天赋了,方怀……方便加个微信吗?”
“抱歉。”
方怀甚至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他看向门口放下水瓶,手指收紧了些,忽然站起来。
他分开人群,往门外走去,脚步逐渐加快。
“叶于渊。”
那人脚步微微一滞。
周围喧嚷的、嘈杂的声音也收了收,许多探究的视线往这边投射而来。大多数人其实都看到了叶于渊,心里也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但都不敢确定,于是一瞬间都竖起了耳朵。
“我……演完了。”
却没想到,最后方怀说出的是这么普通的一句话。
其实方怀有点忐忑。
他对人的感情变化其实并不迟钝,他能感觉到叶于渊似乎是为他高兴,又似乎莫名地有些不高兴。方怀也不知道要怎么让对方高兴起来,下意识地说了心里的话。
他演完了。
这一场戏非常难,早上八点就开始拍,NG了十多次,到最后心理压力非常大,好不容易拍完了。方怀从来没有跟别人诉苦的习惯,说到这里,却忽然特别想告诉叶于渊,这场戏拍的很不容易。
方怀一时间也有些困惑,他跟叶于渊说这个是想干什么?
片场里人来人往,嘈杂极了。不过隔着一扇窄窄的门,外面却是湛蓝如油画的天幕和宁静的小城市,蝉鸣声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