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怀一言不发地看他,心跳很快又很急。
他太喜欢叶于渊了,尤其是叶于渊这么看着他、跟他说这些很不同以往的话的时候。
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这里是片场,最后只能宣布:
“我回去要亲你。”
叶于渊垂下眼睑,低声道:
“嗯。”片刻后,他嗓音微哑,补充道:
“你要记得,别忘记了。”
.
方怀心里其实埋着一件事情,没有跟任何人说,他有时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
拍完戏之后,他有时候很难把自己从‘林晓’的角色里抽离出来,长时间的走神、心情时常沉闷与绝望,尤其是今天第一次拍这场戏的时候,他下水时,有那么几秒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他有点害怕,但又觉得这似乎是小题大做,没有同谁说。
吃完饭稍作休整,开始拍最后一次。
再过一会儿光线就要开始变化,和剧本里要求的感觉不一样了,这次拍不过,可能就要延后或者迫不得已考虑别的方法。
在叶于渊来之前,方怀其实是有点着急的。此时此刻心里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其实焦虑和沮丧还是在,但叶于渊对他来说就像是最好的镇定剂,效果好而且作用很温和,至少这次方怀站在镜头下,没有再掌心冒冷汗、心脏发虚。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让早就滚瓜烂熟的台词和走位在心里再过了一遍。
徐团圆打了手势,几台摄影机同时就位。这是场雨戏,压力水管造雨器原本都缓缓启动,也就在这时天边闷响,丁点雨珠连成线。
下雨了。
自然的雨不好把控,但真实性更强,效果也更好。徐团圆估摸了一下雨势,又和副导演讨论片刻,决定还是继续拍。
徐团圆对方怀的方向抬手示意‘准备’,提了提气,中气十足地道:
“action。”
所有人同时停止了交谈,看着方怀的方向,不少人面色凝重。
人造的雨向四处飘,秘书帮叶于渊打起了伞,叶于渊微一摇头婉拒了。他手肘上搭着方怀的连帽卫衣外套,沉默着看向方怀的方向,指节下意识地攥起来,很快又松开。
而徐团圆低头注视着取景器。
方怀表现的比他想象的要好,也比前几次都要好。之前拍到第五次的时候,方怀甚至没能到入水就被喊了卡。
镜头先是把整片天地裹着,灰蒙蒙的天幕,高墙大厦鬼影一样笼罩下来,广告牌在雨幕里是一道惨白褪色的线条,不见天光。再然后,收音设施工作,把风声和雨声收进麦克风,镜头一点点拉近。
少年像是根本感觉不到雨丝,安静地站在人工湖边上,一手搭着栏杆,一手捂着胃部,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铁丝紧紧勒着脾脏,明明很痛,脸上却看不见表情。
他天生微卷的额发被雨水打湿了,肤色苍白,干燥起皮的嘴唇不见一丝血色,他的眼周覆了一层雪白的纱布,此时那层纱布缓缓松开,取下来的纱布被随便团了团揉进掌心里——
那是一双形状很漂亮的眼睛。
他的眼尾是微垂的,浅琥珀色的眸子,让人能够想象到没有遭遇意外之前,应该是一双很澄澈透亮的眼睛。而现在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焦点与神采,从头至尾是一潭死水无波。
他整个人的感觉病态而低沉,蜷着脊背,忽然迟钝地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什么也没有,他眼前什么也看不到。
只能通过嗅觉和听觉判断着下雨了,被铁锈掉的栏杆上面有很浅的人工湖标志。他不是第一天失明,却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永远也好不了了。
以后就要这么不人不鬼的活着,过一辈子。
讽刺又可笑,像是一场现实主义荒诞喜剧,拉开幕布才知道出演的小丑是自己。
镜头里,少年很突兀地笑了一下,笑得越来越急促。他很瘦,肋骨的形状从旧T恤里透出来,随着呼吸与大笑的动作一点点打颤,有些怪异。
“林晓……”他踉跄退了两步,一下摔进一小个水坑里,淤泥溅了一身,他低着头自言自语,“林晓,你怎么这么恶心啊。”
同性恋,还是个瞎子,没有人喜欢。别人说他拄着导盲杖低头的时候,看起来好像一条狗,他也只会迟钝地抬起头笑一笑。
少年的笑容很快就褪去了,变成急促的呼吸,好像下一秒就要窒息一样,五脏六腑挤压在一起要揉碎了所有血脉骨骼。
他跪坐在地上,雨势逐渐大了,皮肤是病态的白,青色的血管凸起。他剧烈地喘息咳嗽着,低下头的时候,口型仿佛在说‘救救我’。
摄像机背后,副导演和身边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有些惊异。
到这一步时,方怀发挥的比所有人想象的要好得多,几乎跟当时试镜时的水准不相上下。
演技和表达本来没有硬性规则,但好与坏是能一下分辨的,方怀是个有天赋的演员,徐团圆一直知道。几个机位的摄像机同时工作,灯光遮光也早就就位。
好些人都不说话了,看得认真。
一直到昨天为止的戏,都是林晓的失明前的生活、出国移民等一系列过渡情节,和一些配角片段,比较平淡简单。
很多人是第一次见到方怀这种程度的爆发力和共情渲染能力,之前的闲言碎语一下子就没了。
“这场说不定可以过,”副导演和助理交流了一下,“希望吧。”
但徐团圆却没有放松,跟组编剧也没有。
他们的表情甚至比一开始的表情要更加凝重了些。
方怀的表现的确不错,但是有点……到后面,很可能会走岔了路。
镜头下,少年脸上的所有表情已经全部收住、淡了下去。他的呼吸一点点平复了,颊侧沾着泥,低头捋了捋被雨水浸湿的额发。
他的手机重复拨打一个号码,这时终于通了。少年的瞳孔转了转,死气沉沉中破开一缕清明与期冀:
“妈,是我……”
“你怎么不去死啊?”那边的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接着按了挂断。
“嘟——”
少年沉默片刻,取下手腕上的表,轻轻挂在栏杆上。
那一刻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在作祟,他其实并不想死——情况很糟糕,但也没有绝望到那个地步。他的眼神失焦,茫然地低头,看不见人工湖,什么也看不见。
水有多深呢?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件事。
少年的唇角抿着,眉梢却微扬起了一些,他轻轻撑了一下栏杆翻出去,白色旧T恤的衣摆扬起很快又被打湿,软塌塌地坠落下去,没入水中。
水下的摄影机开始工作,徐团圆切换了仪器,依然通过取景器在看。
水很深,淤泥和砂砾沉在底下,是一种很真实的灰色。
方怀能听见水声在鼓膜边振动的声音,把所有别的声音都推得很远,他像是从上万米的灰色天幕中跌落向大地。
其实从开拍的那一秒,他就意识到有些不好了,却收不住。
属于‘林晓’的灰色情绪像是附骨的藤蔓顺着脚踝一点点爬上来,逐渐变黑渗出血,把他整个人的躯体都紧紧缠绕住,不得脱身。
他是体验型演员,共情的代价很大,带着铁锈味的潮水不断涌上来淹没他,掌心和呼吸都是冰凉的。
林晓是怎么样的?一定很绝望吧,就像他现在也很绝望。
绝望并不是铺天盖地的,一开始只是一个霉点,随后一点点蔓延洇开,扩散到周身,把人密不透风地完全包裹住。
当水没入头顶的时候,方怀的身体被过度的情绪所完全掌控住,背离了内心的想法。他不想死,却没能够闭气也没能够挣扎呼救,眼睁睁任由夹着铁锈与油漆味的水灌进鼻腔里。
几乎没有人发现事故与危险的来临,仍以为这是一场很逼真的戏,而方怀是个无比敬业的演员。
水很深。
你很难想象一个城市里的人工湖会有那么深,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成为谁的埋骨之地,水槽和一些生活垃圾纠缠着,有一点油漆的刺鼻味,越往下光线越是昏暗。
他在不断下沉。
徐团圆看着取景器。
果然和他想的一模一样,方怀的情绪仿佛开闸的洪水一样倾斜出来,剧烈的燃烧失控之后,就空无一物了,变成了一个干瘪的外壳与一片死灰。
他犯了和之前一模一样的错误,这不是徐团圆想要的。
所有人都沉默了。
就在这时,副导演忽然半惊半疑地小声问:
“他……是不是好久没有动作了?”
“……”
徐团圆悚然一惊,连忙放大取景器里的细节去看,果然看见方怀就那么放任自己下沉。
没有挣扎的动作,似乎也没有闭气——没有任何气泡从他口鼻端冒出,眼睛是睁开的,一片很浅的光穿过水层在他虹膜上停留。
“救生员!”徐团圆霍然起身。
事发突然,几乎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连早已准备在岸边的救生员都愣了几秒钟。
而有个人比救生员还要快。
秘书手里抱着被叶于渊抛过来的、方怀的连帽外套,急急地喊他:
“叶总,等……”
外套里滑出来一枚玉戒,秘书手忙脚乱地捧住那枚玉戒,不敢动弹了。
玉戒的内圈里一个很小的‘方’字,因为是传给儿媳妇的玉戒,其实戒围要比男人的手指窄上不少,取下来的时候还能看见叶于渊中指指根上一圈被勒出来的暗红色痕迹。
但他就是执拗地戴着,隐忍又克制,好像一点点痛楚完全不算什么。明明不合适,也没有取下来过哪怕一秒。
就好像他和方怀,原本也不是别人眼里很般配的一对情侣,要不是有一个人一厢情愿地不想松手,不可能走到现在这一步。
所有人都愣了,兵荒马乱之间,救生员都来不及拦着,漫天的雨幕里只能听见入水的声音,如惊雷一声的闷响。
叶于渊是个不擅长表达情感的人,时常会让人感觉到淡漠,又很难想象他会真正爱一个人、爱到怎么样的程度。
只有戒指取下来的时候,才能窥见深可见骨的一道痕迹。
整个现场兵荒马乱成了一团,救生员急匆匆地下水,尖叫、吵嚷、混乱。
“刚刚谁跳下去了?”有人难以置信,“叶总吗?”
“好像是的……”
“他至于吗?”
没有人有心思去回想拍摄进度了,而摄影机一无所觉,还在忠实地工作着,记录下水里的一切。
方怀的意识已经剥离躯体,漂浮在水面上,冰凉地俯视着逐渐下沉的自己。他能看到自己身上凭空生长出的荆棘,被冠以‘林晓’的名字,黑色的荆棘肆意蔓延开,扎破皮肤流出深色的脓血。
但很快,又是一股莫名的拖拽里拉扯着他,怂恿催促着他睁开眼睛。
——“我爱你。”
——“他是世界送给我的礼物。”
——“我家的小匹诺曹。”
“……”
天光破开云层,穿过数米的灰暗阴沉的水面,抵达少年浅色的虹膜。
方怀骤然睁开眼睛。
他面色仍然是苍白的,张了张嘴,唇边涌出一点气泡,被水呛的眼眶通红。
他不想死,他还——
他还没有和叶于渊好好在一起过,写了满满一本的计划备忘录,连第一页都没能做完。
他还没有告诉全世界,他甚至还没亲口跟叶于渊说过一句我爱你。
他……
无动于衷的躯壳被缓缓注入了生命力,色泽从指尖蔓延开,禁锢着身体的黑色荆棘一点点干枯剥落。他迟缓却努力地仰起头,伸手探向水面。
半晌后,有人在水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把他带进怀中,渡来氧气的同时,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又一个带着些颤抖的吻。
方怀闭上了眼睛。
.
徐团圆处理完所有事情,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摄像机。
他和叶于渊交涉了很久,叶于渊的态度很坚决。
他不想方怀继续演了,多少违约金都愿意出——方怀过于入戏之后的状态太危险,他不可能同意的。
徐团圆当这么久的导演,这种事情其实是遇见过的,而且并非没有解决的方法,只是方怀事先没有和他沟通,又自己钻了牛角尖,才让事态变成了这样。
而且这场之后也没有任何需要方怀亲自上阵、危险的戏份了,后期剪辑可以达到效果。
他们对峙了近四个小时,最后是方怀醒过来做了决定,他想要继续演。
方怀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和叶于渊再三保证和道歉,但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上,叶于渊并不想让步,一直没有松口。
“我承担不了任何风险。”
徐团圆记得叶于渊低着眼说这句话时候的表情,声音很哑。他同方怀十指相扣,脊背挺得笔直,却让人感觉到他并不如外表看来那么无坚不摧。
因为他也在害怕失去,很害怕。
当时徐团圆和方怀都沉默了。
最后徐团圆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自己。能听到房间里的争执和交谈声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最后叶于渊走出来的时候,沉默地看了徐团圆一眼。
徐团圆知道他又妥协了,但方怀其实也只是险胜。
人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筹码总是很少。
“我每星期都会过来一次,”叶于渊和徐团圆说,“我的私人医生将会跟组,我需要随时确认他的精神心理状态正常,否则立刻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