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坤又静了一会儿:“成,当我没说。手里这笔生意还有两天就谈完了,到时候请你喝酒,必须来。”
“一言为定。”舒杨笑。
窗外又起了风,呜呜地响,舒杨以为自己会失眠,但这一夜甚至都没有梦。
到了初五,槐市又开始热闹了,春节假期还没过,接下来的两天只能先打听住房,顺便海投简历。
房子找不到合适的,不是合租的人太奇怪就是房子太破,当然,一切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除了太贵。
关键就是太贵。
初七之后开始找工作,三天的时间里,舒杨海投的简历接到些回复,也出了两趟门,接了几通电话。
至于情况——
“是这样的先生,这边不是招人的时候,而且您专业不是很对口。”
“可专业对口这事……”
“咳咳,抱歉,现在这边有点事。”
“哦,谢谢啊。”
“实话告诉你吧舒先生,你们中文系现在找工作的普遍状况,语言学的比文学的好找,文学里现当代的比古代的好找。有些专业看上去含金量很高,可能实际上含金量也高,但一出了学校,你三年还不如人家两年没毕业的呢。”
“是的,您说得对,我明白的,谢谢。”
“帅哥我偷偷告诉你,这岗位之所以不要你,是因为实习生更划得来,公司培养成本太大了,找你一个硕士还不如找流动学生呢。”
“嗯嗯,知道了,感激。”
“回去等通知,不过看你这小孩儿老实,给你透个底。你这从出版社离职,要再想找出版社的工作,都得面临为什么离职的问题。”
“是……谢谢了。”
“亲亲,这边建议您把硕士学历遮一下过来做客服呢。”
“谢谢您,再见。”
“亲亲别走,您长得这么帅前台也行呢。”
“……”
舒杨从最后一家房地产公司出来,整个人都快疯掉了,里面那面试官也不知道是不是临时拉过来的淘宝客服,开口闭口都是亲,出门十分钟了,脑子里全是“亲亲亲亲亲”。
槐市这么大,偏偏就容不下他?
省优秀毕业生呢。
舒杨一脚踩在街边花台上,远远看着对面省大的西门,自嘲地笑了一下。
突然想起导师曾经说过,他这性格出了社会也要受挫,不会抱大腿,不如继续读博,学术圈再乱好歹还能埋头学术,只要你习惯了清苦。
又想起以前碰到的某hr说过,在槐市,研究生学历只能落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局面,不如回家乡小县城,还能美名其曰是“人才引进”。
可是我为什么要回去?
舒杨想,我努力不就是为了出走吗?
他搓了搓脸,手机响了。
钱坤的声音一如既往浑厚:“老小,我忙完了,晚饭过后来接你,去酒吧一条街,新开了一家听说不错,庆祝一下我这笔生意谈成了。”
舒杨打起精神:“行,晚饭想吃什么?我请你。”
“不要。”钱坤呵呵地笑,“你嫂子给我做好了的。”
“我要告诉她你吐槽她手艺不好。”舒杨笑。
钱坤连忙道:“别别别!这好不好的媳妇儿做的,都得吃光光呀!”
五大三粗的男人偏偏要撒娇,尾音上扬起来让舒杨笑得直打跌:“行了行了别卖萌,我下班了,先回去吃个饭换个衣服。”
回去的时候成新意不在,沙发上乱七八糟地摆了很多东西,电脑和游戏机跟纸巾盒子堆在一起,角落丢着两个硬币。
茶几上一杯咖啡冲好了没喝,还有剩下的半杯白水。
舒杨叹口气坐下去,一时之间不想动,盘算着最迟后天得搬走了,行李才打包了一点点,明天得抓紧。
虽然房子没找到,但是说了一周就是一周,不能拖。
他心不在焉地端过那半杯白水喝掉,喝了一半才发现不是自己的杯子。
里面水是温的。
一口水含在嘴里没咽下去,正犹疑要不要吐掉,钱坤电话又来了,他赶紧吞下去,一边接电话一边去换衣服。
“怎么又换车了?”舒杨上了车,转头问。
钱坤是个人高马大的爽朗男人,家里有矿,是舒杨关系最好的兄弟,也是除了林成而外,唯一一个知道他性向的人。
听见舒杨问话,他呵呵笑:“我媳妇儿说那个不好看。”
舒杨啧啧两声:“我仇富,别跟我说话了。”
钱坤哈哈笑起来,打转了车头,朝着市中心去。
两个人进了酒吧一条街,夜幕初升,好像到处都是挥霍不完的精力。
最后找到了藏在街深处的新店,顶上“蓝月亮”三个字很闪,旁边还有没撤的花篮,大朵大朵的绣球还开着。
舒杨一下子就笑了:“哎哟,怎么卖洗衣液的还卖酒啊?”
钱坤在他头上拍了一下,一本正经地:“别瞎说,可能是老板娘用这牌子用习惯了,你嫂子也是。”
舒杨又笑了起来,老大就是老大,三句话不离家。
里面气氛很热,好不容易才在角落找到个座,舒杨一边脱大衣一边问:“怎么这么多人?大家刚回来都不用工作吗?”
“夜生活嘛,忙了一整天西装一脱的夜生活才最有趣。”钱坤打了响指,“新开业的店人就是多,下次带你嫂子来。”
钱坤在旁边点酒,舒杨闲闲坐着,他很少来酒吧,这会儿只觉得闹哄哄的,坐在角落里就能跟墙一起融成背景似的。
有种不一样的安全感。
坐了没多久,周围突然响起尖叫声来。
舒杨侧头扫了一眼,看见是一个长发男人提着吉他上了台,应该是个乐队主唱。
钱坤笑了:“这些小女生,净爱这些花里胡哨的。”
舒杨转过头来:“嫂子知道你来酒吧吗?”
“知道啊。”钱坤说,“就是她让我来陪你的,她可放心你了,只要跟你一起去哪里她都放心,走的时候还叮嘱我找代驾呢。”
舒杨笑起来,没提醒他说漏嘴了。他其实也不很在意,况且卫书颜人很好,想必不会多说什么。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随后喃喃:“这特调苦的。”
旁边声音太大了,钱坤凑过来:“你说什么?”
“好苦啊!”舒杨大喊一声。
场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静下来,他这一声显得格外响亮,台上有人低低笑了一下,周围人纷纷看过来。
明明知道众人眼光不会多留一秒钟,还是很尴尬,舒杨恨不得消失不见,偏偏身上穿了一件白毛衣,有点扎眼。
两秒之后,长发主唱清冷的声音起了:“一首《年初》送给大家。”
酒吧里又静了下来,舒杨自顾自地喝酒,已经有点微醺了。
其实台上的歌很好听,但是他没什么心情听,只是架不住音响效果好,那鼓点很有劲儿,像是宣泄般痛快。
几句歌词断续飞进耳朵:
“年初四的天阴
空荡荡的街道风高扬
你就放肆飞
消失了人海茫茫
反正不会撞断翅膀
……”
钱坤笑:“这什么狗屁歌词?”
舒杨猛地听清了这几句,觉得有点耳熟,抬头望向台上。
台左面的鼓手微微侧着头,手上动作十分有力,姿态却很舒展,脚时不时踩着点动,掌控着整个世界的节奏。
他眼神专注,抿着唇,表情有点凛冽,但就是让人觉得很安静,像是跟其他人不在同一个维度。
那鼓手长着一张不算陌生的,年轻的脸,又因为那狠劲儿让舒杨认不太出来。
舒杨觉得很意外,又觉得一点也不意外。
像是感受到舒杨的注视,正在打鼓的人突然扬起头来,低音大鼓咚一声响,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冲他一笑。
也许是在冲别人笑。
又笑成了一只毛绒绒的大狗。
第4章 甲方
“那打鼓的认识你?”钱坤回头问。
“啊。”舒杨移开目光,又抿了一口酒,“新搬来的室友。”
钱坤“嗯”了一声:“回来去看过阳阳吗?”
舒杨垂了垂眼:“路过的时候去过一次,但没进去,赶时间。”
台上两首歌终了,下面掌声四起,那主唱还是十分冷淡的样子,说:“流动人口乐队,谢谢捧场的各位新朋友旧相识,刚才是两首新歌,词曲作者都是我们的鼓手,最后一首由他主唱。”
尖叫声又掀了起来。
舒杨转头去看。
成新意从鼓后起身却没到台中央,而是走向了台侧的钢琴。
他穿着黑色卫衣,姿态很随意,往钢琴前面一坐有种奇妙的融合感。
舒杨挑挑眉,钢琴声音起了之后,他发现这是一首自己很喜欢的老歌。
“有些人用一辈子去学习,化解沟通的难题……我们就像隔着一层玻璃,看得见却触不及……”
成新意的声音细听起来带了点干脆,比起林忆莲的慵懒,几乎称得上是认真的,认真又舒展。
钱坤转头跟他撞了杯子:“还挺好听。”
舒杨“嗯”了一声,杯子又见了底,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台上已经换了支乐队。
但耳朵里全是成新意的声音。
“我说人怎么这么多,原来有演出。”钱坤笑。
舒杨手肘支在桌子上:“骗鬼啊老大,你要没让老板留个座我们进来坐地上?我刚才明明看到那小哥把留座卡拿走了。”
钱坤哈哈大笑起来:“看来没醉。”
酒吧里气氛还是很热闹,舒杨不经意地环视了周围一圈,没看到成新意,看起来是表演结束就走了。
刚刚收回视线,耳边突然就响起个声音:“哥哥,你在找谁?”
舒杨转头看见成新意,笑了一笑,指着钱坤:“我老大。”
“老大好。”成新意乖巧地打了招呼。
钱坤笑笑:“乐队玩得挺好啊,你的小伙伴们呢?能喝酒吗?”
“能喝。”成新意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说,“他们换地方玩儿去了,我不想去。”
钱坤让人又拿了酒。
舒杨兀自笑笑,觉得有酒就是江湖,旁边两个称兄道弟就聊上了,反而是他坐在旁边当听众。
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来的时候钱坤正在问成新意那首歌。
“听说两首歌都是你写的?”钱坤问。
成新意点点头:“瞎写的。”
舒杨佯装无意地转头,正好跟成新意对视上,那双眼在黯淡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他问:“为什么是初四?”
成新意耸耸肩:“本来写的是年三十,因为那天我离家出走了,碰到你之后改的词儿,觉得你比我更应景一点。”
这话深究起来其实有点欠揍,但是他说得这么坦然,舒杨倒是不好再说什么了。
钱坤拍拍成新意肩膀,表现得十分理解,但仍旧是以大哥的姿态劝诫了两句:“年少气盛是正常的,我现在有了老婆还时不时想跑呢,但还是要记得回家。”
成新意笑笑,没反驳,两个人撞了撞杯子。
舒杨看着他侧脸,觉得这小孩儿性格也是有点怪,没个定性,形容不出个一二三来。
“不说这些了,我先预约个代驾,然后咱哥仨不醉不归。”钱坤摇了摇杯子,光透过淡橘色的液体撞在舒杨眼里。
这一天到深夜,舒杨有点断片儿了。
三个人里就成新意还比较清醒,在代驾来之前,还拿钱坤的手机给卫书颜打了电话,又留了个号码。
一直等着钱坤的车被开走了,他才带着舒杨上了一辆出租。
舒杨刚开始还在硬撑,到最后就直接被成新意拖着走了。
跌跌撞撞进了屋,门刚一关上,他猛地甩开成新意就朝卫生间跑,而后对着马桶吐了个死去活来。
成新意不知道在外面倒腾什么,抽屉一直在响。
吐完之后舒杨清醒了点,强撑着按了冲水键,从兜里抽出纸巾擦了擦脸,随即翻身靠在墙上。
瓷砖冰冷,凉意隔着毛衣和棉衣都浸到了背心去。
小时候杨柳教过的,不能靠着凉的东西,对身体不好,所以他一直很认真地避免。
但是他现在不想动。
没一会儿卫生间灯亮了,他下意识地遮了下眼睛,成新意递过来一杯温水和一颗药:“解酒的。”
舒杨眼角泛着红,看他一眼,嘟囔了一声“谢谢”,接过杯子来漱了口,看了那解酒药一会儿,转手扔马桶里了。
成新意蹲在他对面,没心没肺地问:“你很难过?”
“你问的哪里?”舒杨反问。
成新意:“心里。”
舒杨出神地看着手里的杯子,答:“不难过。”
成新意伸手摸摸他眼角:“不难过为什么要哭?”
舒杨努力仰头想躲开他手,但是头已经靠着瓷砖了,实在让不开,幸好成新意的动作只是一触即收。
他手指冰凉,让人起了鸡皮疙瘩。
舒杨笑了一下,挑挑眉:“你傻啊弟弟,那是生理性的,你有本事不流眼泪吐一个?”
成新意撇撇嘴:“我看到你的行李箱了,你在收拾东西了?”
“啊。”舒杨长出了一口气,“答应你一周之内搬走的,只有两天,不对,已经只有一天了,先打包着吧。”
成新意点点头:“房子找到了?”
舒杨:“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