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杨伸出手,直对着舒二叔,问:“走不走?”
“你个狗操的玩意儿你吓我?”舒二叔说,“老子提刀砍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扒屎吃!”
这院子前面是一方廊檐,撑着一根木柱子。
舒杨看着舒二叔点点头,说了声“好”,走到柱子边,右手猛地一扬。
刀砍在柱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余音是吱呀一下,刮在耳朵里,让人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左手提着另一把刀,垂在身侧,笑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舒杨贱命一条,没爹没妈没妻没子,了不起今天死在这里干净。”
兴许是他脸上的笑容太过不合时宜,在这半夜的闷热里显得很瘆人,有人开始打圆场:“走了走了,人家的私事。”
人群渐渐散开,还有人不时回头张望一眼。
胡妈含着一汪眼泪,摸了摸舒杨的脸,跟在胡伯身后走了。
院子里一时之间只剩下五个人。
舒杨转头看舒二叔:“二叔,如果是以前,我爸死了,你真想要这房子我可能就给你了。但是你今天这样对我,那就别想了。这房子是舒建国的,他死了那就是我的。”
“你爸都死了你就只记得房子吗?!”舒二婶气得发抖。
舒青青在旁边拉她:“走吧妈!”
舒杨:“不是我要记得,是有人逼的。”
舒二叔恶狠狠道:“别以为我怕你!”
“你当然不怕。”舒杨说,“但也别指望我怕。”
成新意接过话来:“要打官司还是要硬抢?白道黑道都奉陪。律师和打手我都能找最好的,叔叔您要不要试试?”
舒二叔咬紧了牙,能看到太阳穴处的青筋。
对峙了很久,他突然一脚踹翻了一条长凳子,转身出了院子。
舒二婶狠狠瞪了舒杨一眼,却不敢去看陌生的成新意,跟着也走了。
舒青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怯怯地看了看成新意,又去看舒杨。
哐当一声,舒杨随手把刀扔在了院子边上。
舒青青挪过来抱住他,鼻音浓重地说:“哥你别难过了,是我爸妈他们不对。”
舒杨温柔地摸摸她头顶:“青青乖,哥没事。”
舒青青本来已经没哭了,听到这句话哇一下哭出了声来。
外面舒二婶暴躁地喊:“贼女子你还不走?!看被疯子砍死!”
“去吧。”舒杨轻轻推了推她。
舒青青回头看了门外一眼,像小时候舒杨对她做的那样,并起食指和中指,在舒杨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赶跑坏运气。”
随即匆忙跑了出去。
外面叫骂声渐渐远了,四周终于彻底静了下来。
舒杨站在那斜插着菜刀的柱子底下,好像在放空。
成新意担忧地看着他,最后走到他身边,想把刀从柱子里拔/出来。
拔了一下没拔动,又再狠狠一拔,还是没拔动。
成新意诧异地问:“哥你力气咋这么大?”
舒杨笑了笑。
成新意放弃了动那刀的念头,牵着舒杨朝旁边走了几步,伸手搂住他背,沉默地收紧手。
舒杨靠在他肩头,疲惫地闭着眼睛。
过了很久,他才挣了一下。
成新意放开手,舒杨转身出去,锁上了最外面靠巷面儿的门,回来说:“走吧进屋。”
一跨进屋子成新意就愣了一下,舒杨回头问他:“怕不怕?”
成新意摇摇头。
舒杨带着他进了自己卧室。
卧室空间很大,墙上贴着一张世界地图,一张中国地图,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就算很久没住也没怎么落灰。
只是绕过了床,就能看到地上乱七八糟撂了很多东西,什么都有。
垫子、书本、刀具、坏了的收音机、木头,甚至还有碎碗。
“东西有点乱,别介意。”舒杨说,“我每次回来都这样,能卖的东西都被他翻出去卖了,不能卖的就扔在这里。”
成新意沉默了一会儿,说:“哥,对不起。”
舒杨知道他在说什么,应:“没关系,你不了解,不是你的错。”
成新意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舒杨从柜子里翻出一身衣服和内裤:“上次走的时候洗干净的,介不介意穿我的?”
“当然不介意。”成新意立马答。
舒杨笑了笑,带着他又出卧室,指了指旁边一道门:“浴室。但是家里没有新牙刷和新毛巾了。”
“没关系,我走的时候抓了一个旅行小包,咱俩一起用吧。”成新意接过衣服来,但是没动,直直地看着他。
“我没事。”舒杨转过头不看他,“我铺一下床,你先洗。”
成新意点点头,朝浴室走了过去。
舒杨在舒建国尸体旁边站了一会儿,转身去屋子里铺床。
成新意回卧室的时候,他正坐在床边发呆。
见他进来,舒杨说:“棉花也被他卖了,没找到,好在还有干净被单,反正天气热,也正好。”
成新意应了一声“好”,坐到他旁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脸:“痛不痛?”
舒杨摇摇头。
成新意放下手:“哥你去洗吧。”
舒杨点点头,起身去洗漱。
洗完开门,看到成新意就倚在浴室门口,舒杨放下擦头发的手:“怎么在这里?害怕吗?”
成新意摇摇头,立马又点点头:“怕,所以在这里等你。”
舒杨看了看他,最后“嗯”了一声,带着他又从堂屋走过,说:“睡觉吧,睡不了几个小时了。”
成新意犹疑了一下:“叔叔他……”
“就停在这里,没关系的。”舒杨语气平静,“生前都能受得了,更何况现在。”
两个人一起躺在床上,互相都知道彼此没睡着,但是没有人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舒杨像是躺得累了,突然翻了个身,背对着成新意蜷在一边。
成新意以为他冷,拉过被单搭在他身上。
舒杨伸手掀开:“很热。”
成新意扯过被单角:“那盖住心口免得着凉。”
这一回舒杨没有动。
直到快要天亮,成新意才有勇气轻轻揽过他身子,让他翻了个身靠在自己胸前,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
舒杨还是大睁着眼睛,把头埋在成新意心口处。
过了很久,他伸手抓住成新意后襟,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像是一条濒死的鱼,用尽了力气才能控制自己颤抖的身子。
成新意心疼地抱着他,用力抚他的背。
舒杨始终没哭。
天终于亮了,他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
成新意来的时候匆匆忙忙,但还没忘记带舒杨的充电器。
舒杨充了电,在网上查到殡仪馆的电话,立马打了过去。
县殡仪馆离沙清镇不远,半个小时后就有车开过来了。
甘沙巷的人都起得早,有热闹看的时候起得更早,这会儿几乎半条街的人都挤在了舒杨家门口。
舒二叔和舒二婶站在人群外围,冷漠地看着殡仪馆的人进了屋,没一会儿抬着盖了白布的舒建国出来。
舒杨和成新意跟着从里面出来,照着殡仪馆的嘱咐,手里拿了一大堆材料。开车的司机问:“随车吗?”
“不随。”成新意答。
舒杨没什么表示,司机又问了一遍:“家属是你吗?随不随车?”
“不随。”舒杨说。
殡仪馆的车于是先开走了。
胡妈站在门口,拍拍舒杨肩膀:“杨杨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说。”
“好。”舒杨应,“谢谢胡伯胡妈,我爸欠你们的钱先算一下吧,火化葬了之后我就回来。”
胡妈爱怜地说:“不着急,记得要吃饭。”
舒杨点点头。
舒二叔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中气十足地说:“不孝子还吃什么饭?!灵也不停超度也不做,吃了也要被他爹来索命!”
胡伯终于怒了:“舒老二闭上你的臭嘴!”
舒二伯又啐了一口:“关你鸡/巴事!”
舒青青看了看自己爸妈,提着个保温盒,挤开人群过来,小声说:“哥,我跟你们去火葬场。”
舒杨看了看舒二叔,那边的夫妻俩没什么反应,他于是点点头:“好。”
三个人跟着出了巷子,去外面坐三轮车。
舒青青揭开保温盒,里面装着鸡蛋和馒头,她担心地说:“哥,先吃点东西吧?”
“我不想吃。”舒杨看成新意,“弟弟你吃点儿。”
成新意拿过一个鸡蛋:“谢谢妹妹。”
说完剥开,塞到舒杨嘴边:“你必须要吃,昨晚就没吃饭,煮好的面都还在桌子上。”
舒杨也没跟他犟,接过鸡蛋来,刚刚咬了一口,猛地就呕了一下,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
成新意连忙拍拍他背:“吃不下去吗?”
舒杨摆摆手,还把鸡蛋往嘴里塞,成新意心疼地去抢,没抢到,喊了一句:“想吐就不要吃了!”
舒青青转头看了看,指着旁边一个小超市:“哥哥我进去买牛奶,鸡蛋太噎了!”
两个人在路边等舒青青,舒杨终于塞完一个蛋。
成新意红着眼睛,用手指抹掉他嘴角的鸡蛋屑,顺势摸了摸他还带着红印的脸,几乎吐不出声音来:“哥。”
舒杨艰难地吞咽着:“我没事,我就是因为熬了夜,缺睡眠吃东西就有点想吐,没什么的。”
没一会儿舒青青跑过来了,把插好吸管的牛奶递给舒杨,又递了一盒给成新意。
舒杨摸摸她的头,接过来喝了一口:“走吧,去坐车。”
三个人到了殡仪馆,带着死亡证明和户口本去业务室办手续。
办事情的一见人来,公式化地招呼了一声,也不多问,立即开始介绍吊唁过程。
听了两句,舒杨打断她:“姨,一切从简就好。烧完就埋,过程都省了。请问一下墓地在哪里买?”
这是个小地方,很多事情不那么严谨,也很少有人非要开追悼会,死了立马就要烧,烧了就要埋的也不少。
众人见怪不怪了,旁边一个答:“焚化炉西边的小门直接转过去,但是要拿到火化证明才行,还要准备逝者照片。”
舒杨点点头:“那先办火化手续吧。”
办了手续,挑好了骨灰盒,一个小时之后,三个人等在了接待室。
火化过程最起码还需要一个小时,装骨灰又要耽误一会儿。
旁边成新意小声地在跟舒青青说什么,舒杨靠着墙壁,失神地坐了半天,最后拿出手机来,拨通了杨柳的电话。
电话响到第六声,终于被接起来了。
没等这边开口,杨柳问:“舒杨你有什么事吗?稍微说快一点,我要送一辰去画画。”
舒杨愣了一下,直接挂掉了电话。
第47章 旧事
成新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过来,看见他动作伸手揽住他,捏了捏他肩膀。
舒杨转头看着成新意,眼眶登时就红了,呆了两秒,扫见舒青青担忧的表情,又生生把情绪咽了下去。
杨柳没有回拨过来。
旁边来了一家人,边哭边互相安慰着。
这边三个人安静地坐着,舒杨手里握着手机,骨节青白。
一个半小时之后,舒建国的骨灰装进了舒杨选好的盒子里,暂时寄放在这边。
很快拿到了火化证明,三人穿过焚尸炉旁边绿化非常好的院子,朝着公墓那边走。
从松柏之间穿行而过,舒杨小声说了一句:“绿色这么好,怎么什么东西坏掉的时候都是绿色的呢?离婚证是绿色的,连火化证明都是绿色的。”
舒青青没说话,成新意沉默了一会儿,说:“绿色很好,可是人不好。”
“是了。”舒杨说。
路上碰见人问了一下,三个人转过火葬场角落的小门,进了个小院子。
院子进去是个营业厅一样的办公室,正对大门的墙上写着“辛县公墓管理中心”,里面零零星星坐了几个人。
舒杨走到其中一个咨询的空位坐下,说明来意。
办公位上的阿姨动作很快,要了各类证件验过,最后说:“照片。”
舒青青看着舒杨,第二次问道:“哥,家里有大伯的照片吗?我回去拿?”
舒杨:“不用。”
他从兜里掏出钱包来,在最里面的夹层中拿出一张反着放的旧照片来,递给那阿姨。
阿姨看了一眼,把照片递回来:“小伙子你这个不行,得他的单人照,要清晰一点。”
舒杨接过照片来。
那是一张三人合照,年轻时候的舒建国和杨柳,以及看上去超不过十岁的舒杨。
“姨,借一下您的剪刀。”他说。
阿姨把手边一把裁剪用的小剪刀递给他,舒杨毫不犹疑一刀剪下去,正好剪在照片中间的自己脸上。
舒青青突然沉重地吸了一口气,成新意沉默地看着舒杨动作。
舒杨裁裁剪剪,把舒建国那一半剪了下来,递给阿姨:“姨,只能这样了,家里没有照片,您帮忙看看怎么弄吧。如果不行不要照片也可以。”
阿姨愣了一下,接过照片去。
舒杨又问:“今天之内可以下葬吗?”
阿姨没多问,从眼镜上面看了舒杨一眼。
她本来是公事公办的口气,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温柔了些,指指处于拐角处的一个窗口,说:“你先交个款,然后去那边安葬窗口拿□□办落葬手续。今天人不多,你要是着急可以加紧一点。办好了把凭证给我,先去吃个饭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