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以寒用力压制住那股硬邦邦的荒谬感,他不断告诉自己:没关系的,无论邓远是什么样,无论邓远为什么和他在一起,都没关系的。反正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等等,萍水相逢的下一句该是什么?——各取所需,对,各取所需。
徐以寒总算想起来了。他冷静地问:“姐姐,五千块钱转给你了,你看到了吗?”
邓远动作一顿,但是没回头:“嗯,看到了……我朋友下个月就能还,以寒。”
“不着急,”徐以寒说,“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你哪个朋友?他拿钱去干什么?”
“我——”
“你看,姐姐,咱们把钱借给朋友,总得知道这人拿去干什么吧,万一是骗钱的呢?现在这种骗局太多了,前几天我还听说有人借了钱拿去放高利贷,结果钱收不回来,跳楼了。”
邓远:“……”
邓远转过身来,直直地看向徐以寒。他的指尖还黏着一根的姜丝。
“姐姐?”
“……以寒,”邓远忽然低下头,语气颓然,“你回来之前,文加给我打电话了。”
“……哦,是么,”徐以寒的眼皮忽然跳了跳,说不上为什么,他竟然有些紧张,“他这人,怎么跟双面间谍似的。”
徐以寒笑了笑,上前几步,轻轻揽住邓远的肩膀。
“姐姐,咱们聊一聊,好吧?”
他拥着邓远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很难想象昨天晚上他们还在这里跳过舞。
“你和倪玉,还有个……他叫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
“迟洋。”
“哦,对,迟洋,你们三个是在做公益么?”
“不是公益,”邓远低声说,“就是……帮一些,和我们一样的人。”
“比如?”
“史岩……去年下半年,她已经病得很严重了,家里不管她,我们给她凑了两万块钱。”
“还有呢?”
邓远看徐以寒一眼,表情有些难堪,“去年年初在济南,有个女孩子被爸妈囚禁了,强迫她相亲结婚……我们把她从家里抢出来了。”
“抢?”徐以寒愣了一下,“你们的胆子还真大。”
“以寒,我……”邓远抿了抿嘴唇,“我不是故意想瞒你,我只是……只是没法说。”
“哦,没关系,”徐以寒拍拍邓远的肩膀,“那你们干这些事儿,钱是哪来的?”
“自己赚的,迟洋在辅导班上课,倪玉和朋友开了家小超市,我……之前一直送外卖。”
“哦,真不容易,”徐以寒很是稀奇,“你们这比做公益还厉害,做公益的要募捐呢,你们自己赚钱。”
邓远低垂眉眼,没说话。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姐姐,你们三个为什么要这样?”
邓远还是不说话。
徐以寒也不催他,耐心地等待着。他想起文加说的,邓远他们三个人脑子有病。脑子有病倒不至于——只是很稀奇,真的很稀奇。
良久,邓远终于开口:“因为那些人需要帮助……他们有些做手术失败,残疾了,有些为了赚钱或者是被骗,去卖.淫,有些被家里送到精神病院……他们,他们太可怜了。”
“可怜?因为他们可怜?”徐以寒感觉像听了个冷笑话,“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你们帮得过来吗?”
“好了,咱们不讨论这个问题,”徐以寒话锋一转,“你们现在很需要钱?”
邓远点点头。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之前在嘉兴,为了救一个男孩儿,迟洋被拘留了……他出来之后,那家发廊的老板找人堵了他,把他打得很严重,现在还在住院。然后前几天有个女孩儿联系我们,她朋友是跨性别女变男,吃药把身体吃坏了……现在在医院。”
“这样啊,”徐以寒平静地说,“我知道了,你们还差多少钱?”
“……不差了,倪玉那儿还有点钱。”
徐以寒摇头:“跟我还客气什么,姐姐,来,”他掏出手机,当着邓远的面,利索地给他转了两万块,“我给你钱。”
邓远直愣愣地看着徐以寒,嘴唇竟然抖了抖:“以寒,你这是、这是干什么?”
“给你钱啊,你不是需要钱么,”徐以寒语气亲昵,“咱们不是在一起了吗?我给你点钱怎么了?这都是小钱——姐姐,别在意。”
说完,他又狎昵地掰过邓远的脸亲了一口:“好了,去做饭吧,饿死我了。”
邓远三步一回头地向厨房走去,徐以寒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脸上有款款笑意。他脸上在笑,心里也在笑,既笑邓远也笑他自己。
原来是因为钱。徐以寒想,怪不得邓远乖乖地跟他回家,怪不得邓远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怪不得,原来因为他有钱,没错的确如此,赚他的钱可比送外卖轻松多了。也不是说邓远骗他吧——他相信邓远的温柔是真的,但邓远需要他的钱也是真的。这样挺好,他们各取所需,反而少了负担。
只是徐以寒还是不懂邓远做这些事,图个什么?做公益起码能得个美名呢。再说了那些跨性别者就真的值得帮助吗?就像那个被骗去卖.淫的男孩儿,怎么不骗别人就骗他?说到底是自作自受。
徐以寒无法理解邓远,但也就随他去吧,徐以寒想,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翌日,新一轮更新开始了。
这次的更新顺序是:病忘,雨声,fire,粉色喵喵,吕纬甫,第二年的云。
然而直到晚上八点五十五分,病忘仍然没有更新。
方文急得给徐以寒打电话:“徐总,我们联系不上病忘,她也一直没发文!”
而此时,杨立秋就坐在徐以寒对面,他们身处一家清冷的酒吧。
徐以寒面无表情道:“她不是生病了吗?”
“那也该给我们个消息吧?她这算什么?徐总,如果她还不发文——”
“没关系,”徐以寒打断方文,“我们又不是没有赛制。”
方文:“……那,那好。”
徐以寒挂掉电话,冲杨立秋笑了一下:“都找你呢。”
的确如此,不仅编辑急疯了,十度千千的粉丝也急疯了。她已经连续一周没有更新过微博,即便昨晚缺席直播,她也只是让主持人代为解释。
十度千千的粉丝们都炸了,他们越发相信十度千千是被逼走的,不然她怎么会连微博都不发一条?她一定有难言之隐!而现在,他们的女神连都写不下去了。
八点五十八分,杨立秋招来服务生:“唱首歌吧,”她看着台上的驻唱歌手,漫不经心道,“来首《勇气》。”
很快那男歌手便唱了起来,闭着眼,表情陶醉。他的声音不错,沉甸甸的很温柔:“爱真的需要勇气,去面对流言蜚语……”
杨立秋拈起酒杯,浅浅抿一口鸡尾酒,也跟着轻声哼唱。她脸上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身子靠在椅背上,长发散在胸前,整个人显得轻松又惬意。
徐以寒觉得这情景真讽刺,所有人都急疯了,而他竟然和杨立秋——十度千千——在这里喝酒听歌。他不知道杨立秋将要做什么,他只知道,他必须配合她。
今天上午他接到香港打来的电话,电话里的人说,徐氏集团上市的筹备工作十分顺利,多亏杨立秋他爸帮了徐氏的忙。
一曲毕,九点零三分。
“好啦,”杨立秋冲徐以寒笑笑,“咱们走吧,徐总。”
九点零三分,千呼万唤始出来,十度千千发了微博:
“实在写不出来,已经整整哭了四天。今天心理医生来了,但还是没办法,对不起,辜负了你们的等待。罐头带鱼的粉丝,我怕了,我向你们认错,放过我吧。在自己家收到这种东西,实在、实在太可怕了。”
配图是一个,骨灰盒。
第57章
这天晚上九点二十分,十度千千又发微博:
“可怕的是我甚至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拿到我的家庭地址的。26号早上快递员给我打电话,说有我的快递,当时我还很奇怪,因为最近我根本没买东西……很沉的一个纸箱,我想难道是基友寄的零食?……这几天我根本没法睡一个超过三小时的觉,因为一睡着就会做噩梦,不断梦见我拆开纸箱的那个瞬间……太可怕了,真的,找不到别的词汇,太可怕了。我爸妈都已经年近六十,我不知道如果这个快递被他们收到,他们将作何感想。现在唯一的庆幸是这段时间我正好回国,收快递的是我。”
十点整,两个粉丝过百万的自媒体账号转发了十度千千的微博,并冠以“网文女作家被粉丝寄骨灰盒”的标题。这之后,陆续有其他自媒体转发十度千千的微博,其中不乏网文作者和媒体人。
十点一刻,#网文女作家被寄骨灰盒#登上微博热搜榜第十二位,十度千千的两条微博转发量全部超过三万。
十点四十五,拥有五十二万粉丝的网文圈八卦博主@说给你圈 发出长文:“【投稿】拜拜网文——来自一个看了七年网络的读者。不敢用个人号发言,请圈圈打码。先就事论事,罐头带鱼和十度千千的瓜我是从一开始就跟着吃的,蔚蓝豪盛搞的这个鸟比赛我也是一开始就追着看的,不是千粉也不是鱼粉,纯路人。首先想说——罐头带鱼您能要点脸吗?罐头带鱼您能要点脸吗?罐头带鱼您能要点脸吗?没错重要的话要说三遍。您罐头带鱼遭到所谓‘网暴’的时候,一大票粉丝连带着唐纳森(这人后面说)都在谴责十度千千‘不约束粉丝行为’,那我想请问您约束了吗?您约束粉丝行为的结果就是粉丝把骨灰盒寄到十度千千家里?您的粉丝是不是人肉了十度千千呢?是不是恐吓了十度千千呢?这是被约束了的粉丝吗?其次,贵网文圈的粉丝是不是要把作者赶尽杀绝才痛快?网上满嘴喷粪不够还要做出这种恶毒至极的事?已经有多少作者被活生生骂到退圈了?你们骂人不用过脑子,是啊,毁掉一个用心写文的作者只需要一人骂一句不过脑子的话。最后,言情耽美圈都是女作者占大多数,这是有目共睹的——所以他妈的你们两个男作者就能为所欲为欺负女作者了?你们赚着妹子们的钱,扭头再去欺负妹子,要点脸?!对我就是说罐头带鱼和唐纳森,言情大大和耽美大大联手,又能搞死竞争对手又能炒cp赚热度,多爽啊,反正你圈男作者稀有嘛,甭管抄袭还是仇女,都是宝贝啊!!!最后,我就是个无名无姓的读者,你圈无脑粉丝遍地走,读者不缺我一个,我滚了,我不看网文了,看不起。”
十一点整,@蓝盛文学接龙大赛 官方发微博声明:“我们正在尽力安抚病忘大大,请大家相信我们。此外,我们极力谴责一切非理性的网络暴力行为和人肉行为,必要时将诉诸法律。”同一时间,#网文女作家被寄骨灰盒#在微博热搜榜升至第九位。
十一点十分,徐以寒接到赵辛的电话。
赵辛咬牙切齿地问:“你们在搞什么?”徐以寒听得出,他的声音有隐隐颤抖。
徐以寒沉默,他知道赵辛是聪明人,不会看不出这其中多多少少的猫腻。
“赵辛,”徐以寒平静道,“徐氏要上市了。”
“所以呢?!”
“谁能想得到?十度千千她爸是老徐的兄弟,给徐氏上市帮了大忙。赵辛……这次我没办法。”
几秒后,赵辛不怒反笑:“你不觉得看不起自己么?”
徐以寒干脆地问:“这重要么?”
“重要么,你说重要么,你挤破脑袋和他们抢,你不就是为了让他们看得起你?!徐以寒——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他们看得起你又有什么用?!”
“不,不对,”徐以寒低低地,笑了一声,“我不为我自己,赵辛,你这种父慈母爱的人不会懂的。我不为我自己……我为我妈,想象不了是吗?我妈都死了十年了——我为她。”
徐以寒挂掉电话,进电梯。
他直接把手机关机了,他知道对于赵辛、刘语生、杨立秋——乃至更多人——来说,这将是疯狂而混乱的一夜。而他只是这场轩然大波里,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邓远来开门,仍穿着那双人字拖,走起路来啪嗒啪嗒。
他的左边颧骨位置,高高肿起。
徐以寒愣住:“怎么弄的?”
邓远自己抬手碰了碰:“今天去医院看那个女孩儿,就是吃药吃坏身体的那个……结果她家里人也来了……”
“被她家人打的?”
“嗯,”邓远低声说,“她爸脾气很冲,骂我们带坏他女儿。”
“……”
徐以寒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他俯身在邓远的另一侧脸颊上亲了一口,漫不经心道:“你说你们,图什么。”
“我们——”
“好了,有没有宵夜?”徐以寒冲邓远笑笑,“饿死我了。”
第二天,轮到雨声更新。
徐以寒一进公司就被众人凝重的表情逗笑了,尤其是方文,眼袋大得酒瓶底镜片都遮不住。
张莉的嗓音也是沙哑的:“徐总,十度千千下周一补更新,然后咱们下周二上午再直播,您看这样行吗?”
“行啊,就这样,发声明吧,”徐以寒叫来助理小韶,“给大家一人叫一杯奶茶——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憔悴?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万恶资本家啊。”
方文把手机屏幕举到徐以寒面前:“徐总,罐头带鱼可能没法更新了。”
“嗯?”
“……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