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远急声道:“但这个比赛是被强行结束的,你们都还没写完那个故事!”
“是,我知道,可是我累了,”乌妍垂下眼,目光落在桌面上,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我失望了,对网络,对我自己,对这个圈子,都失望了。”
乌妍拎起包走了,从她起身到她走出茶楼的大门,大概有十几秒时间——这十几秒里徐以寒几次想上前拦住她,对她说:“对不起。”
但是他没有去,不是他不想道歉,而是他突然意识到,道歉又有什么用呢?他想起那天的酒局上,乌妍为了出版而甘愿被老社长揩油。当时他怎么想的?他觉得乌妍实在太固执,她那部因内容敏感而无法出版,她却又想尽办法希望它出版,那为什么不干脆写个能过审的内容?何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而直到这一刻徐以寒才意识到,她不是固执,她只是太珍重她的文字了。
可现在她决定“停一停”,也许是稍作休息,也许是就此封笔,徐以寒明白她的失望是长久累积起来的,而比赛只是最后一根稻草——可这最后一根稻草到底压垮了她。
徐以寒不禁想,他扼杀的是什么呢?是一个作者对文学最后的试探和希望吗?是更多尚未被写出的、精妙的文字吗?是乌妍对这个世界所剩无几的表达欲吗?
——他扼杀的东西,远不是一句“对不起”能概括的。
乌妍走了,徐以寒眼看着邓远的眼眶渐渐红起来。这是这么多天以来,邓远第一次表现出如此激烈的情绪。邓远的手臂在发抖,半晌,他猛地抓起桌上的空杯,向徐以寒掷去。
徐以寒没有躲,那只冰冷的瓷杯砸在他胸膛上,痛只是一瞬间。可徐以寒感觉像巨石落进了幽深的洞穴,回音很重很长,久久震荡在他耳畔。
当网民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十度千千、徐以寒、比赛的种种黑料和八卦时,参加比赛的六位作者,只剩下两位。
十度千千匿迹于网络,粉色喵喵和第二年的云离开上海,乌妍宣布不限期休息。蔚蓝的官方微博号,也撤下了关于“蓝盛文学接龙大赛”的置顶微博。
上海进入五月,天气越发炎热起来,五月二号,劳动节假期的第三天,徐以寒被徐以则堵在小区楼下。当时他刚和邓远一起,与郑州的记者通过电话。
徐以则一把拽住徐以寒的领子,满头大汗,声如洪钟:
“张莉是不是聂兰的妹妹?”
徐以寒:“聂兰是谁?”
“聂兰!妈的,”徐以则骂道,“就他妈是豪盛之前的女老板!夫妻俩给我设局!”
徐以寒登时愣住:“张莉是……”
“她给我发短信了!”徐以则掏出手机,屏幕上黑白分明的一行字:
徐以则,你对我姐做的事,所有人都会知道。
第100章
如果把张莉的人生向前倒放,那么,呈现出来的将是完完全全另一种色调。
张莉生在湖南湘潭,有一个大她整十岁的姐姐。姐姐叫聂兰,跟父亲的姓,张莉则跟母亲的姓。姐姐从来都是他们家的骄傲,她学习好,一对丹凤眼仿佛自带家乡的湿气,总是水灵灵的。张莉八岁时,姐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那时她甚至记不住那所学校的名字,只听得家里亲戚重复道,我们家聂兰念的是重本!重本!其实那时张莉也不知道“重本”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姐姐考上了很好的学校,因为那年,是校长亲自把录取通知书送到她们家的。
姐姐出发去北京的前一晚,张莉抱着她哭了很久,她不懂“大学”是怎样一回事,但姐姐要走了,过年才回来。张莉搂着姐姐的手臂,把眼泪鼻涕都蹭到了她的旧睡裙上,这是张莉有记忆以来最惨烈的一晚,她哭得脸都热了嗓子都哑了,姐姐还是要走。
好在,姐姐去北京之后常常给家里打电话,那时候没有便捷的微信,长途电话是很昂贵的。张莉听到老爸嘱咐姐姐,没什么事的话就不用打这么勤哦。姐姐那边总是嘈杂的,她笑着说,妹儿想我啊。
就在这一通一通的长途电话中,四年过去,姐姐毕业了。谁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攒下那笔钱的,总之她用那笔钱,把爸妈和张莉都接到北京,玩了一个礼拜。那是张莉第一次坐地铁,第一次打着盹看升旗,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高楼大厦。一路上,姐姐都陪在她身边,姐姐给她买了一双粉色运动鞋,告诉她:“这是名牌哦,耐克的,耐克知不知道?”四年过去,姐姐的普通话已经十分标准了。张莉摇头,有点发怯:“……不知道。”
姐姐笑了:“穿着吧——你喜不喜欢北京?这儿有好多好看的衣服呢,冬天还能看雪,很大、很厚的雪。”
张莉在湖南也见过雪,只是印象里的雪都是薄薄一层,一夜过后就化了,有时好几年也不下一场。她没见过“很大很厚”的雪,听姐姐一说,心中既兴奋又好奇,便使劲儿点头:“喜欢北京。”
“那莉莉再等姐姐几年,姐姐就把你接过来,好吗?”姐姐牵着她的手,轻声问。
“好。”
于是,又过四年,张莉就真的被姐姐接到了北京。姐姐在北京开公司,和姐夫一起——姐夫来自宁夏,一个对全家人来说都很陌生的地方。姐姐对爸妈说,赚到钱了,让莉莉来北京吧。
那时张莉念高一,已经多多少少地懂事,她知道北京或许比湘潭好,但到底哪里好,她也说不出来。
姐姐给她找了一所教学质量很高的私立学校借读,两年之后再送她回湖南高考。在那所学校里,她第一次听了音乐剧,也第一次谈恋爱,和一个北京男孩儿。他们喜欢傍晚放学之后一起在北京城里乱逛,从窄小的胡同,到平整的长安街。那男孩儿是很文艺的,总给张莉讲他读过的,他们常坐在什刹海的长椅上,一人一根糖葫芦,男孩儿从《动物凶猛》讲到《三重门》,讲完了,张莉大着胆子向姐姐提出,她想去艺考。姐姐果然同意。
张莉知道姐姐的公司就是搞网络的,那几年网络还不像当下这样流行,张莉又要学习又要谈恋爱,自然没时间看网络。但她知道姐姐很喜欢看,她也去过姐姐的公司,那时候公司里除了姐姐和姐夫,只有四位编辑、一位会计,都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张莉顺顺利利地考上了中戏——后来她再想起那段快乐的岁月,总觉得冥冥之中像是老天爷给的某种预兆,物极必衰,乐极生悲,她的日子过得太快乐了,以至于,灾难正渐渐靠近。
没错,她不知道灾难正渐渐靠近。当她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太晚。她不知道某个家里很有势力的商人看上了姐姐的公司,也不知道这商人使了什么手段,更不知道姐夫是怎样悄然无声地消失的。她只知道有一天晚上,她好不容易赶在ddl前赶完论文,忽然接到姐姐的电话。
姐姐叫她:“莉莉啊。”姐姐的声音很浑浊,像是喝多了。张莉知道姐姐时常找网站的作者们喝酒吃饭,便问:“姐?你喝醉了?”
“莉莉啊,”姐姐的声音拖得很长,“你要好好学习,谁也不要相信,知道吗?”
张莉一头雾水:“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喝酒了?”
“我没事,”姐姐那边十分嘈杂,像是在大街上,“我就是想你了,想我们家莉莉咯,咱们什么时候回湘潭呢?”
“哎,你肯定喝醉了,你在哪?有人接你回家吗?”
姐姐忽然不说话了,呼吸格外粗重,足足过去十几秒,她才哑声道:“……我不回家,我只想回湘潭,莉莉,咱们什么时候回湘潭呢?”
张莉:“我……那下个月吧?下个月国庆假期咱们回去。”
姐姐笑了笑:“好啊,莉莉。那我早点挂了,你睡吧,啊。”
“哎等等,有人送你回家吗?要不我帮你给姐夫打电话叫他去接你?”
“不用了……有人送我。”
张莉挂掉电话,只当姐姐是想家想爸妈了,真是醉后吐真言。的确,这些年姐姐在北京打拼,只有过年时才回家待上五六天。
可奇怪的是,尽管张莉并没有想太多,可这一晚她一直在做梦,惊醒后也记不得做了什么梦,只是不断做梦,不断惊醒。
第二天上午,她接到网站的某个女作者的电话,那个女作者平日里和姐姐关系很好。女作者带着哭腔吼道:“聂兰出事了!”
于是张莉知道了一切,公司被姐夫卖给那个商人,姐姐被姐夫下了药,送到商人床.上,为了再从商人那里讹一笔钱。
张莉赶到医院的时候,姐姐正在输液,她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脸上没有表情。
半个月后,商人无罪释放,姐姐确诊肝癌中期。
第101章
“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徐以则?”徐以寒不解道,“你绕这么大个圈子,也不过是把那件事公开了……甚至很可能根本改不了当年的调查结果。”
此时此刻,距离徐以则收到张莉的短信,已经过去了一天半;距离张莉在网络上实名揭发徐以则强暴聂兰,刚刚过去两个小时。徐以寒也想不到,他竟然会在此时和张莉见面——就在蔚蓝附近的某家茶馆里。
张莉十分平淡地笑了一下:“因为我怕被徐以则发现,我的档案,我的家庭关系,一查就查到了……很凑巧,你竟然接手了蔚蓝,我本来只是借这个机会接近徐家,”张莉又笑了一下,目光中有些嘲讽,“但没想到你直接给了我曝光他的机会。”
徐以寒沉默片刻,说:“所以你做了那么多事儿,也就是为了曝光他?你运营扫文号和八卦号,来蔚蓝上班,你甚至……和方文在一起,你做这些,就只是为了,曝光徐以则?”
“很夸张是吗?”张莉的目光重重落在徐以寒脸上,“徐总,在你看来,我做这些事儿是得不偿失吧?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就像你说那些较真的作者,他们也是得不偿失……但是我有什么办法?我告诉你,我姐刚出事的时候我就联系过记者和电视台,甚至有个学长在娱乐杂志做编辑,我都试着联系了。”
张莉放在桌上的拳头紧了紧,她继续说:“没用,完全没用,没人相信我——哦,那个学长说他相信我,但他帮不上忙。我爸妈也在老家想办法,到处找人、送礼,最后呢只联系上湘潭电视台的一个退休主持人,我爸妈在家天天哭,到了他家,还是笑眯眯的,还在低声下气求他帮忙——然后他劝了我爸妈很久,他说,反正我姐是病死的,人都走了,还计较这么多干什么呢?”
张莉露出一个阴冷的笑,攥紧的拳头似在颤抖:“难道她死了,她受的强暴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她死了,那些暴行就能被忘记?不可能,我告诉你们,不可能!我就是改变不了什么我也要把那些事曝出来!至于你,”她顿了顿,“我本来没想针对你的,但你自己送上门来,徐总,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的吗?”
徐以寒喉头发紧,有种被审判的心惊胆战的错觉:“什么时候?”
“你让我去作假,你给我讲资本的力量有多大,举的就是徐以则收购豪盛的例子,你记不记得?”
“……记得。”
“我本来还有点愧疚呢,虽然你让我干的都是弄虚作假的事儿,但起码你挺信任我的,”张莉瞥徐以寒一眼,放慢语速,“可你跟我谈‘资本的力量’,哦,原来我姐在你眼里,只是个输给‘资本’的例子罢了,我立马就不愧疚了,你,徐以则,你们不都是一样的恶心东西么?”
徐以寒垂着眼沉默,他甚至不敢看张莉。他倍感悲哀和讽刺,原来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张莉所要做的,和他决定要做的,其实是一回事:他决定曝光“正心”,张莉要曝光的则是她姐受到的伤害,他们都知道也许“揭发”、“曝光”、“公之于众”并不能改变什么,但他们总想为那些不被铭记的伤害和耻辱,立一块碑。徐以寒眼眶发热,他惊讶于自己竟然有哭泣的冲动,也许是因为他太理解张莉的恨意和执念,也许是他为自己曾经的所做所为感到窒息般的后悔。他没有直接伤害聂兰和张莉,可他用他狂妄的语言侮辱过她们,他何尝不是“暴行”的一部分?
“……你说得对,我们很恶心,”徐以寒低声道,“对不起,张莉,我希望你得偿所愿,真的。”
“行了,用不着这样,我也是进了蔚蓝才知道你和徐以则是死对头,我曝光那些事,竟然反倒帮了你,”张莉耸肩,“那你帮我个忙,可以么?”
徐以寒:“什么?”
张莉:“把这个交给方文。”
提到“方文”两个字时,她的语气蓦地柔软许多。
张莉推来一张银.行卡,轻声说:“我知道他没工作了,这卡上是我攒的钱,给他吧,密码是他生日……他需要。”
徐以寒盯着那张卡,手没动:“他不会要的。”
“所以让你转交给他。”
徐以寒不说话,几秒后,他问:“你喜欢过他吗?一点儿也算,哪怕只有一点儿,他也能好受些。”
这时徐以寒总算抬起头,他愣了,因为他在张莉眼中看见两团用力收着的泪水。张莉紧紧绷着嘴唇,眼睫毛细微地颤抖着。
她霍然起身,一把抓住包,冲出了茶馆。
她几乎是小跑着,身影很快消失在徐以寒的视野中。
徐以寒想,她哭了。
徐以寒想,她大概爱过方文吧,哪怕只有一点儿。
第10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