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小蓝帽?”
“对!就是她,我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
“叫罗雨洁。”徐珊边扎头发边说,“我分科前跟她一个班。”说着向秦淮抛了个媚眼,“可以啊,秦淮。”
“秦淮,请我们喝喜酒呀,见者有份。”
秦淮摸了摸耳朵尖,佯怒凶了她们几句,结果谁也没被吓到,他只好一个人逃出教室,在教学楼里漫无目的地乱晃。直到听见午休的铃声响起,远处近处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他才走出阴暗的楼梯间。外面明晃晃的一切让他头晕眼花。
他走到五楼的办公室前,两间办公室的门都紧闭着。秦淮望了一阵,退后几步,透过大门上方透气的老式格窗,看见右边那间办公室里面的灯都暗着。
里面的人也许是在休息,也许根本没有在,也许是因为阳光太亮,靠窗的那两张桌子这时候不必开灯。
不知怎么地,秦淮忽然想起上学期陈可南有一次教训他的时候说过,如果他乖乖的,就没有老师来找他的麻烦。那时候他坚信陈可南是专门跟他作对。但事实上他这两个星期的确过得相当清静。
他终于意识到他跟陈可南之间并没有什么话可说。除了他闯祸,他教育他,循环往复,像一段不停回放的乏味短片。
马上就要到夏天了。秦淮吸进一口温热的空气,觉得累极了,连走回教室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干脆靠在办公室外的墙上,清凉的瓷砖像吸盘一样吸住他的手臂和后背。他又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来上学了。
午休结束的铃声突然响起,像一口铡刀落下。他怨恨地盯了头顶上方那个灰扑扑的铁疙瘩一眼,慢慢站起身。背后的瓷砖已经被他捂得滚烫了。
“秦淮,你在这儿干什么?”
石燕突然从拐角后出现,掏出自己的钥匙。
秦淮赶紧摇了摇头,随手抹了把颈子底下的薄汗,拔腿就跑。隐约还听见风里传来石燕的声音,“陈老师,刚刚你们班秦淮他……”
经过二班,正碰见罗雨洁从后门出来。两人打个照面,同时一愣,停下了脚步。罗雨洁紧紧握着自己的水杯,双颊转眼通红。
“罗雨洁!你接水怎么不——”一个女生跑出来,一看见秦淮,立马退了回去,“你们聊!我不打扰。”
秦淮忍不住挠了挠后颈,仿佛那里有小虫子在咬。“我收到了。”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罗雨洁怔了怔,随即恍然大悟,终于抬眼看他,点了点头,几乎连鼻尖都红了。
“那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她讷讷地说。
“谢谢你。”秦淮说。
“没有没有。”罗雨洁连连摆手。两人对视一阵,突然同时笑了出来。
“你之前帮我,我都没谢你。”罗雨洁不好意思地说,“真的挺谢谢你的。”
“都上学期的事了,还说什么。”秦淮不在乎地说,“邓梦月她们没再欺负你吧?”
罗雨洁摇头,“胡老师跟宗主任专门跟我谈了,她没再找过我。”
“那挺好。”秦淮点点头,忽然发现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觉微微尴尬起来,转头清了清喉咙。
罗雨洁像是也发现了,慌乱地把头侧向一边。“我、我去接水。”
她说完要走,秦淮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看见陈可南夹着书从拐角后走出来,一下子也看见了他。
秦淮的视线像一对扎进血肉的带倒刺的铁箭,再也拔不出来了。只能嘴上着急地说:“等等。”
罗雨洁没看他,低着头站住了。
“要不,要不我们试试?”
罗雨洁睁大了眼睛。秦淮抿紧嘴唇,好让它们不再哆嗦。
背后一阵微风掀动,是陈可南走了过去。
晚上一回到家,秦淮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罗雨洁成天喜欢抄写东西送给他,秦淮对那些外国情诗或者古诗之类的全都毫无兴趣,但不好意思推拒她的好意,每次都很郑重地夹在书里,担心压坏了。尽管他从来不看。
“秦淮。”
余俪的声音忽然响起,秦淮吓了一跳,等她走近,才假装无意地掀过一页书,回头问:“干什么?”
“你现在能不能下来一趟?我和你爸有话跟你说。”
秦淮走下楼,秦旭宏关了电视,冲他招招手,“过来坐。”
三人又说起出国的事。
秦淮一会儿听得专注,一会儿思绪又被秦旭宏的某个词或者某句话带去了很远的地方,他的精神像个没有重量的孤魂,久久不能落地。秦旭宏说起英语补习班,余俪走到客厅边,推开门透气,沁爽的夜风扑进来,无数个陈可南的鬼魂走进来,围绕在他身边,迟迟不肯离去,只是这次没有若隐若现的香气。
不等秦旭宏说完,秦淮就胡乱点头答应,然后一口气跑回楼上,关紧卧室的门。后背贴到门上,他这才觉出自己出了很多汗。那阵风像是会吃了他。
第41章
最近秦淮去学校都去得挺早,因为罗雨洁会在校门口旁边的转角等他,两人一起进教室。她除了背书包,还要提个大袋子,里面全是书,练习册,还有各种习题资料,秦淮真怀疑她的一天不止二十四个小时。他每次都主动替她拎,一路把人送到二班教室门口,看她像条心惊胆战的鲶鱼似的溜进去。
他扭伤的手好得差不多了,但还是不敢剧烈运动,下课只能趴在栏杆上,看楼下的人打球。很多次他都看见陈可南经过,穿着不同花色的衬衣和西裤,有时跟别的老师一起,更多时候则一个人。
秦淮看见阳光被繁茂的枝叶切割成无数的碎片,微风一动,满地金影游弋不定,如同海上粼粼的波光。陈可南走过,那些鱼鳞似的碎光就被风吹落到他头上,身上,从头顶飘到衣领上,有的则落进后领的缝隙,和他那从不露出的后颈融为一体。
秦淮恨死这肆无忌惮的晴天了,他情愿下雨。
有时候陈可南在那里碰上三班或四班的学生,就停下聊两句。那些学生嘴里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笑话,总是引得陈可南笑起来,于是秦淮也恨世上所有引人发笑的无聊笑话。
这天上午,陈可南站在那里和教一班语文的高鸣说话,足足聊了三支烟的功夫。秦淮趴在窗台上补数学作业,汗水刺得后背发痒,他忍无可忍,用校服粗暴地抹了把后背,撕下一页草稿纸,揉成纸团,冲高鸣的背影狠狠掷过去。
当然是不可能掷到的,因为他在四楼,何况他们中间还隔着个羽毛球场。
纸团被风吹歪,不偏不倚地正砸在教务处副主任的头上,旁边还站着副校长。
“秦淮!你给我下来!我都看见了!”
远处的陈可南应声看来,秦淮一下子缩回头,蹲在地上。
秦淮从教务主任办公室出来,走进五楼的办公室。这么短的一段路,他居然出了满手的汗。
他一跨进办公室大门,上课铃正好响了,陈可南拿起书和备课簿,只说:“等我下课回来再说。”就走了出去。
秦淮暗自松了口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金光中。一阵风吹进来,他又觉得自己被这风开膛破肚了。
他在陈可南的座位上坐下,目光掠过桌上成堆的试卷,表格,学生的作文本,通知单,竖着摆成一排的大文件夹,教材,备课簿,笔筒,随手贴在笔筒上的便利贴,写着开会的时间地点,有的写的是别的东西。然后他看见了一本字帖和一个封面卷角的练字本,那是他自己的。寒假的十本字帖他终于快写完了,五一放假前只剩最后几页,他得意地告诉陈可南,对面的杨清鸿笑他作业从寒假写到将近暑假。
虽然他对练字根本没兴趣,但现在他的字的确进步了不少,偶尔还有一两个没见识的同学夸他字不错。秦淮闷坐了一会儿,把字帖和练字用的作业本抽出来,又拿了陈可南的钢笔,慢慢写起来。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墨水还没干透,下课铃响了,没一会儿就有学生跑进办公室,越来越多的人走进走出。秦淮合上本子,扔回原来的位置,一把撕下那张写着他名字和寒假作业未完成的便利贴——上面已经沾了薄薄的一层灰——低头端详片刻,揣进校服口袋。
这天晚自习老马难得没有讲课,偏偏今天的作业难得出奇,教室里没人说话,大家都埋头写题,不时有人到讲台上去找老马请教。
秦淮打开一个崭新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重点内容还用不同颜色的彩色笔做了标注。他随手翻了几页,突然举起本子放到鼻子前一闻,果然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这是罗雨洁替他抄的数学笔记。罗雨洁的成绩虽然比不上严向雪,但也算优秀,而且十分用功,秦淮跟她在一起快半个月了,两人都没单独出去过,只在食堂一起吃过饭,如果那也算约会的话。
有时晚自习秦淮借着上厕所的名义溜出去乱逛,每次经过二班门口,都看到罗雨洁坐在后排认认真真地写作业。他不好意思叫她出来,悄悄地走了,一个人找地方坐着发呆。
他也有一阵子没去网吧了,《血誓6》的金牌成就还有几个总也拿不到,之前他都是跑到陈可南家里,让他打给自己看。他坚决不肯上网查攻略。
秦淮松开手,笔记本唰唰翻动,回到扉页,他看见正中写着“数学”,右下角用同样秀气的笔迹写着“秦淮”,旁边还画了一颗小小的心,小得几乎注意不到。
秦淮忍不住笑起来,手指在桌上学着她的笔迹写自己的名字。刚把“淮”字的三点水写完,他突然放下笔记本,把手伸进校服口袋。
便利贴被稍稍揉皱了,灰尘在上面留下几道抹不掉的污痕。那几行字没有摆在便利贴正中,显然是随手写的,上面几行写着某某人的名字和作业内容的字都被划去了,只剩下最后一排的“秦淮,字帖十份”。
秦淮把便利贴按在数学练习册上,翻开草稿本,一笔一画地写“秦淮”两个字。写了两遍,却都不太像,他不耐烦起来,笔尖胡乱地在本上画着圈。
没过多久,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在书包里一阵翻找,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请假条,右下角签着陈可南的名字。他比着写,写一笔看一眼,连笔画之间的牵丝都要一模一样。写了一个又一个,最后整张纸都是,连缝隙间都挤不下了。
秦淮终于放下笔,甩了甩酸痛的手腕,眼珠左右转了转,伸了个懒腰,弯腰伏在桌上睡了。
陈可南从后门走进教室,没收了许冲的八卦杂志,叫醒了睡觉的几个人,走到窗边,卷起杂志轻轻敲了敲秦淮的脑袋。秦淮睡眼惺忪地坐起来,陈可南一低头就看见了粘在雪白的练习册那一页上的黄色便利贴和皱巴巴的请假条。
他从练习册下面抽出露出一角的草稿本,低声训斥,“又看什么呢?”
然后他就看见满页都是自己的名字。
陈可南还没来得及眨眼,秦淮已经猛地跳起。一把夺过了草稿本,厉声说:“你干什么!”
四周好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来,坐在前头的老马见状也站起身,走下讲台。秦淮的耳朵红得几乎滴血,脸上的表情却冷得可怕,一双眼睛死死瞪着陈可南,仿佛要一**吞了他。
“你跟我出来。”
陈可南这么说了一句,瞥了眼马上就要走到跟前的老马和周围转过头来的学生,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手在桌上一晃,拿走了桌上的便利贴和纸条,在手里捏成一团出去了。
两人在走廊拐角停下,灯光从一班打开的后门投出来,一半明一半暗。
秦淮的脸色难看极了,陈可南也一言不发。他的右手背在身后,纸团已经捏得不能再紧,硌得手心发疼。
“你怎么回事?”
陈可南刚开了个头,忽然忘了后面要说什么,不觉沉默下来,头皮下的血管一跳一跳,像突然换了失语症。一阵风从远处的林荫道吹来,热气和草木的腥气让他稍微平静了些。这天气燥热得让人难受。
“你怎么拿东西从楼上扔于主任?”陈可南说,“叫你中午来办公室也没来。”
秦淮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两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脸色白得像个死人。陈可南说完好一阵,他才像醒过神,徐徐舒了一口气,“不小心的。”
“副校长还在,像什么样子?今天算你运气好。”陈可南忽然烦躁起来,“行了,你回去吧。下次再叫我逮到睡觉试试。”
秦淮一眼都没看他,一直盯着脚下的方砖。陈可南刚一说完这句,他立刻转身跑进了不远处的厕所。
陈可南长长地吐了口气。灰蓝的天边隐隐泛着浑浊的红光,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纸团,狠狠抛进垃圾桶里。烟盒被体温捂得温热,握在手里像握住一只孱弱的雏鸟。他叼住一支烟,按下打火机,却没有半点火星。他又猛按了几次,一时间走廊回荡着啪啪的脆响。陈可南终于低声骂了一句,匆匆下楼去了。
第42章
“秦淮?”
秦淮回过神,“什么?我没听清。”
罗雨洁扶着他的自行车头,又摸了摸车铃,“我说,你用不着每天送我回家,天这么热,你还来回跑,又耽误时间。”
“没关系啊,反正是晚上,又不晒太阳,”秦淮说,“你不想我送你的话我就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