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南也放下了手里的笔,“你今天是专门来跟我吵架的?”
“我才没兴趣。”
“秦淮,我没顾老师那个耐心成天追在屁股后面求着你学,”陈可南盯着他,“我只是你老师,不是你爸,我上好我的课,保证你在学校的安全就够了。你铁了心不学,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也别以为你的成绩能拖班上多少后腿,有的是人愿意学。”
秦淮撇过头,没说话。
“如果你是看我不顺眼,”陈可南轻松地说,“大不了不上这个课,我少挣两个钱,平时再在学校里给我添点儿堵。还能怎么样?学袁苑杰那样,放句狠话就自己退学?”
秦淮只是冷笑。
“你成天费尽心机跟我作对,累不累啊?”陈可南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不累。”秦淮突然瞪他一眼,改口说,“谁专门找你,少给自己贴金!”
陈可南眉毛一扬。“那你就是青春期叛逆。”
“别觉得自己什么都懂。”秦淮头一歪,额头贴着右手掌心,眼珠伶俐地向上一转,仿佛翻了个白眼,“好像很了解我一样。自以为是。”
“我不了解你?”陈可南反问,“晚自习三天两头不在,跑去后街网吧打游戏,我的课上喜欢睡觉,数学课上看闲书,地理课不上,在操场打篮球,跑到男厕所和食堂楼上抽烟。我代顾老师的班主任还不到一个月,胡老师找了我五六次,说你不写政治作业,上课就对着窗户外面发呆。看树上的鸟窝特有意思是吧?”
“谁看鸟窝了!”秦淮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几乎跳起来,“少瞎说!”
“每天就逃课,抽烟,喝酒,打游戏。你谈恋爱了吗?”陈可南友好地询问,被秦淮怒火中烧的眼神堵了回来,“是不是觉得这样挺帅?再打几场架,认识几个小混混,认个大哥大姐之类的,特别威风。”
秦淮不回答,瞪着面前的资料,仿佛跟它有血海深仇。
“别觉得这些有什么了不起。”陈可南语气温和,“我也从来没针对你,是你整天上蹿下跳不听话,非逼着老师都来管你。”
“谁他丨妈上蹿下跳了?”秦淮咕哝道。
“我现在给你上课,就是你老师。”陈可南不笑了,笔直地盯着他,“秦淮,说话别不分场合。”
秦淮和他对视片刻,“哗”地一抖资料,隔在了两人中间。
之后的时间过得十分之沉闷乏味,陈可南不由想起当年大学上音韵学那段时间,教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全班捧着书发呆的情形。不管他讲什么,秦淮几乎都没有反应,不是盯着他的笔尖发呆,就是凝望自己的水杯,视线偶尔一动,总是滑向角落的五斗柜。
中途休息的时候,秦淮哪儿也不去,窝在椅子上睡觉,像一头懒于动弹的恶犬。就连去洗手间都勉为其难,仿佛在陈可南家里多走一步路就要在他身上剐一刀似的。陈可南又倒了杯水,回来经过五斗柜,不自觉停下,摆弄上面的东西。正中的一副版画是尹东从非洲带回来的,画的是落日下的象群,装裱在画框里,花纹繁复奇特的画框据说是什么动物的骨头雕的;其他的摆件大都来自朋友,都是旅游的纪念品,精致却毫无用途的小玩意儿;几个漂亮的玻璃酒瓶,是他从前喝完以后随手摆的;还有两三张外国电影明星的签名照,梁思思上个月才送来,搁在上面忘了收。
他刚拿起来,秦淮回到客厅,望见他手里的照片,又多瞟了一眼。发现陈可南在看他,假装四下一扫,坐回位子上。陈可南把照片一扣,也坐下来。秦淮动了动嘴角,最后咬了一口下唇,紧紧抿住了。
熬到十二点一刻,陈可南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梁思思的电话。刚刚挂断,她立刻又打过来,他只好到阳台去接。回来后两人都心不在焉,索性收工下课。秦淮立刻精神抖擞,蹿起来收拾东西,陈可南也不禁长舒了口气。
敲门声突然响起来,两人一齐看向门口。陈可南起身开门,穿长风衣的梁思思站在外面,看起来像动作电影里的女特工,一挑眉毛,“上门来逮你!还敢放我鸽子。”
第11章
秦淮好奇地探出头,看见门外站着个高挑的年轻女人,栗色的卷发,面容瘦削,颧骨微耸。他觉得她有点眼熟,在哪里见过。
女人的视线越过陈可南的肩膀,也看见了他,迷人的脑袋一歪,手提包的一只提环滑下肩头。秦淮看见那个熟悉的酒红色提包,忽然想了起来。
“嗨,小帅哥。”女人又转向陈可南,笑盈盈地抛了个媚眼,“这谁呀,亲戚小孩还是……”
这女人是他那天下午在学校保卫处见到的那个,许冲说的“小陈的女朋友”。然后他在酒吧里看到陈可南和另一个女人在一块儿。那个晚上酒气冲天的回忆突然像冰冷的烈酒一样疯涌进胃里,秦淮觉得糟透了。
“不是,”他听见陈可南飞快地打断了她,“这是我学生。”
女人恍然大悟,立刻放低声音,摆了摆手,“那你什么时候下课?”
“刚下。你进来坐吧,等我一会儿。”
女人跟着进来,又朝秦淮笑了笑。这回比刚才矜持多了,端庄得甚至稍显拘谨。秦淮像被她传染了,跟着不自在起来,好像陈可南放进来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条眼镜蛇。秦淮觉得陈可南的待客之道简直一塌糊涂,居然丢下他俩自己进了卧室。他一口气拉上书包拉链,不自觉地拨弄两下头发。刚才上厕所的时候应该照一下镜子的,天知道后脑勺那一小撮惯会作怪的头发是不是又翘着。他努力回忆早上在家照镜子的情形,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真够烦的。
女人扬起眉毛,温和地问:“要走了吗?”
“嗯。”他点了点头,尽量不笑,以免看起来太傻,“拜。”
“拜拜。”她的口吻像是这里的女主人,“路上小心。”
秦淮一口气跑下楼,连电梯都没等,他可不想遇上陈可南。走到小区里,经过路边停着的一辆雪铁龙,他不由自主停下来,对着车窗玻璃仔细检查了一阵头发。并没有任何能挑出错的地方。他终于松了口气,吹着口哨慢悠悠地朝外走去。
陈可南住的小区在二环外,离学校不算很近,但紧挨商区,十分繁华。小区已经很有些年头,据说是城区最早的一批商业住宅,也是最早的富人区,当然现在早就风流云散了。秦淮他爸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在这个楼盘里买过一套房子,趁着去年房价上涨刚转手卖掉,秦淮还没来得及亲眼见见。
绕出那些常年被法国梧桐荫蔽的安静小道,一走上大马路,周围立刻喧嚣起来,连灰尘都吵吵嚷嚷,有股不可一世的派头。滨江路沿岸一排的豪华饭店灯火辉煌,对岸不计其数的酒吧、饭馆、会所这时还没有点亮招牌,在这样的阴天望过去灰扑扑的,像盖了一层无边无际的灰色的防尘罩。
秦淮很少来这里,即使这是本地夜生活最热闹的地方之一。都市夜生活的行家们对这里总是赞不绝口,但秦淮不大分得清这家酒馆和那家有什么区别,喝什么要去这家而喝另外一样则是那家更地道。老实说他连酒都分不很清,尽管下过一阵工夫,但实际上它们对于他仍然只是一大串花里胡哨的名字,在下肚以前就已经弄得他眼花缭乱了。
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很想来这种地方了。在夏天的某个晚上,推开一扇黑水晶似的漆黑透亮的门,装着冰块的玻璃杯冻得他手指刺痛,在开着空调却仍然热气涌动的空气里,跟随便哪个陌生人聊点什么。酒,车,女人,甚至性。什么都行,他无所谓。他只是希望有人能跟他说说话,他真正想说的话。
他迟迟没有来,并不是因为囊中羞涩,相反他很清楚他拥有的钱已经超出很多同龄人了。这当然要归功于他爸妈,对此他不否认。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不能忍受在这种地方露怯。局促不安地面对那些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服务生抛出的一大堆不知所云的行话,然后在他们嘲弄戏谑的目光里被追问是不是没有成年,嬉皮笑脸地警告说小孩子不能来这种地方。一想到这里,他难受得头皮都要炸起来了。所以他绝不贸然进去。
或许某天他能认识某个这方面的老手,带他进去,并且乐意传授他一些个中精髓。但这样的人并不好找。他不是在开玩笑。他结识过不少社会青年,但他们跟他的想象并不吻合。
他们只会要一扎一扎的那种随处可以买到的啤酒,实际上他们根本不在乎喝什么,说不定偷换成马尿他们也不会发现。他们大口大口地喝酒,好像没有食道,直接从口腔倒进胃里,就像清早回收垃圾的垃圾车那样。他们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高谈阔论上:炫耀自己新染的头发,理发厅学徒告诉他们的最流行的款式;女朋友从美容院的死肥婆小张换成了洗浴中心的大胸小刘;你必须从成串的脏话里拼凑出几个关键字,才能知道他们是在咒骂帮工的店里的老板。说完举起不知道是谁的酒瓶,新买的造型很酷的戒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然而他想认识的人,或者说真正的“大人”,不该是这样的。他不是说不允许脏话连篇或者不该谈论那些镀有金属颜色的廉价戒指和项链,而是除此之外,除了五颜六色的头发,铆钉裤子,六十块钱的中华烟以外,总该还有些什么。他说不出来。但每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会对眼前的一切感到突如其来的沉闷乏味,仿佛剩下的漫长生命了无生趣。仿佛是在学校里听课或者父母的训斥。
他差点忘了他的父母。他们谈论的永远是另外一些东西,工作,房子,车子,股票,客户,保险。他简直没法想象几十年后的自己会在对这些玩意儿的津津乐道里度过一生,他甚至怀疑是不是每个人在他十七岁的最后一个晚上都会遭遇一场难以想象的关于更换脑子的酷刑。
他相信肯定还有点什么,在这所有一切之外,还会有点什么,比抽烟喝酒早恋打台球更值得让人着迷和疯狂的东西。就像他想认识却至今没能如愿的那个会带他走进一家酒馆的人。尽管他还不知道他是谁,但总该有这么一个人。
忽然玻璃门一动,上面映出一个弯着腰的年轻男人的影子。秦淮吓了一跳。门后走出一个满面胡茬的憔悴男人,从外面锁上了大门。秦淮这才发现那是一间酒馆。他回过头寻找刚才倒映在门上的那个弯腰的年轻人,看见他正蹲在地上,往一个通红的大塑料盆里灌水,里面满是半死不活的草鱼。他身上穿着黄围裙,上面溅有红得发黑的血点,细碎的鱼鳞像刀剑锋利的碎片。
有一瞬间,秦淮还以为见到了陈可南。但其实两人一点也不像。
他想到了陈可南。那天晚上的陈可南。陈可南一直不太像个老师,他身上没有老师的味道,这听起来有点滑稽,但秦淮一直坚信每个职业的人会有属于那个职业的气味。看到黝黑粗糙、关节奇大的手,你会觉得他是个工人;消毒水和酒精让你想到医生,诸如此类。老师身上大概有粉笔灰味。好吧,这不太好笑。秦淮对着经过的一扇橱窗扮了个不太明显的鬼脸。
陈可南看起来好像对酒很了解的样子,可秦淮讨厌他那副好像什么都知道的傲慢模样,“别觉得这些有什么了不起”,“你就是青春期叛逆”,跟他爸妈和其他老师如出一辙。就像阎榆和一班的那个实习班主任,你不会觉得二十五岁的他们和五十二岁有任何区别。
他漫无目的地乱逛,想找一家好吃的馆子,但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哪家好吃。每家的顾客都一样多,老板忙得满头大汗,没工夫揽客。他走上台阶,进了一家小餐馆,因为它的招牌是海蓝色的。等待位置的客人挤在过道里,室内有点闷,但暖烘烘的。秦淮拨开人群,叫老板给自己一个号码,余光瞥见一个女人。
陈可南的女朋友。
她朝他笑了笑,对面的陈可南也转过头来,示意他过去。秦淮走到跟前,看样子他们已经快吃完了,食物的香气一路挠着他的鼻腔和食道。
“来吃饭?”陈可南问,“要不要坐这儿?免得排号。”
“不用了。”秦淮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想起酒馆玻璃门映出的那个被他错认成陈可南的饭馆厨工。如果陈可南真是个厨子,说不定秦淮会愿意跟他一起吃饭,或者聊上两句,“我去别家。”
陈可南没再多说一句话,目光重新回到餐桌上。仿佛先前的邀请只是出于礼貌随口一提,实际上根本不在意秦淮的回答。女人正在喝水,朝他挥了挥手。他转头走了出去。
他暗中惦记陈可南面前的那份海鲜烩饭。大概是饿狠了,简直香得要命,以至于走出餐厅的那瞬间他有点后悔,想过随便找个地方,等上半个钟头,等陈可南走了以后再回去。这可太傻了。
秦淮拐进一条小巷,发现一家卖炒饭的馆子。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忽然额头一凉,一颗雨珠落在上面,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下雨了。
“小伙子,下雨了,快进来坐!吃饭吗?我们这儿有炒饭炒面……”
店里只有两个看起来形容落魄的食客,秦淮有点迟疑,但在老板热情洋溢的注视下,还是走了进去。
他要了一份青椒肉丝炒饭,果然非常难吃。他嚼着米粒,恍惚以为嚼的是汽车轮胎的碎末。他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来咀嚼,最终也只吃掉了不到三分之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让人产生还在夏天的错觉。雨点气势汹汹地砸在玻璃上,他不自觉地把盘子往里推了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