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雪川应该是最合适的人。
“啊?”赵耀愣愣,“在啊!都在呢,就你不在!”
“你把电话给他。”江尧说。
“什么事儿还不能跟我说……”赵耀嘀咕着,电话那头窸窣了一阵儿,陶雪川把手机接了过去,喊他:“江尧?”
“班长。”江尧保持着仰头看天的姿势,累得眼都不想眨,对陶雪川说:“你不约会的话,来接我一趟吧。”
“你在哪儿?”陶雪川没怎么犹豫,直接问他。
“三院。”江尧说,一簇烟灰落在脸上,他噘嘴吹了吹。
“嗯。”陶雪川利索地答应,“我这就过去。”
陶雪川花了三十分钟从学校过来,找到江尧就用了快十分钟,他从门诊楼下走过去快十米才反应过来,瘫在门口条椅上的玩意儿似乎是个人。
他倒回去又看了一眼,是江尧。
江尧从挂了电话后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动,陶雪川的脸出现在他上方,他抖抖眼皮“哎”了一声,撑着椅背坐起来。
“这么快。”他看一眼手机,还是什么都没有。
“快么,半节课都过去了。”陶雪川伸手腕看手表,在江尧身边坐下。
“你这是……”他碰碰江尧的腿,“二次负伤?”
二次负伤的人可能不是我。
“你怎么不猜我失恋了。”江尧说。
陶雪川看着他:“你恋了?”
江尧笑笑,又点上根烟没说话。
他们在路边拦了辆车,江尧报了个小区的名字,陶雪川看他一眼,也没问他去哪,车行半路猛地记起来这小区好像就在学校后门。
江尧没走到小区楼下时还报着隐隐的期待,看到熟悉的楼层上嵌着黑黝黝的窗户,心里的感受跟吃屎一样难受。
真恶心。
为什么会想到吃屎,好像吃过似的。
他有点儿费劲地往楼上蹦,在心里嘲弄地想。
扔在楼道里的行李箱已经不见了,这一点江尧倒是不怎么意外,他挨家把楼层上下的四户门都敲了一遍,到第三户的时候户主谨慎地审问了他半天,从“你不是住这楼里的吧”问到“那你是楼上小宋什么人”,江尧突然就不想说话了。
你什么都不懂。
我知道他在哪儿,今天辛苦你了。
你已经帮很多了。
“朋友,阿姨。”陶雪川在他身后接腔,冲门里的中年女人礼貌地说。
“再着急东西也不能乱丢的呀,幸好是阿姨我给捡到了,要是别人你这箱子都要不到的了。”女人叨叨着把江尧的箱子推出来。
陶雪川伸手接了过来。
“你放假没回去?在这儿住?”两人从小区出去,没有直接回宿舍,江尧在路上绕,陶雪川就跟着他绕,行李箱的轮子在路上咯咯噔噔的响。
“喝啤酒么?”江尧在一家小便利店门口停下来。
他们买了两扎啤酒,用行李箱扛着拉去了附近的公园,江尧爬到自己能爬的最高的地方——广场舞大妈们得抬头才能跟他们对视的环形长阶梯上,撑着地歪歪扭扭地坐下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折腾个什么劲儿,明明累得倒床上就能睡,还要拉着陶雪川胡颠乱跑。
“江尧,你最好跟我说点儿什么。”陶雪川扣开一罐啤酒拉环,眉毛也没抬地灌了一口,“编也得编出来,我今天也挺糟心,你不编点儿故事可留不住我。”
“有道理。”江尧点点头,也拉开罐啤酒,组织着语言边想边说:“如果你男朋友,无意间害死了一个人……”
陶雪川呛了口酒。
“哎。”江尧给他顺顺背,咧嘴一乐,“我说如果。”
“然后呢?”陶雪川抹抹嘴,看着江尧问。
“然后什么?”江尧反问他。
“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前因后果,失手杀人也总得有原因。”陶雪川说。
“你的第一反应是想知道这个?”江尧问。
“你的前提不是男朋友么,”陶雪川正视着他,“又不是陌生人,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打电话让警察把他抓起来。”
江尧跟他对视着。
你什么都不懂。
宋琪猩红的眼睛又在对他说这句话。
“啊——”江尧拖着嗓子喊了一声,攥着酒瓶子往后躺倒在硌人的台阶上。
今天陈猎雪说宋琪做得已经足够了,江尧其实没能真正感受到他的意思。
因为见证宋琪这八年的人不是他。
八年前眼睁睁看着纵康死掉无力回天的人不是他。
耗尽全力想救赎他人救赎自己救赎过去的人不是他。
“赎罪”这两个字对他这个听者而言只是一个词,对于宋琪来说却是实实在在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一分钟又一分钟的整整八年。
八年啊。
宋琪的八年就这么坍塌了。
而非得到了真正见证坍塌的那一刻,江尧才明白陈猎雪口中“他做得已经足够了”是什么意思。
在这之前,他就像陶雪川说得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因为自己情绪上单方面的无法接受,差点儿把宋琪整个人都全盘否定。
还把他跟江湖海那个狗东西放在一块儿比。
还想把人家的老干妈也带走。
现在再想想宋琪回来看见他还在家时猛地亮起来的眼睛,在楼道里对他没说完的话,江尧心肝脾肺肾都拧着疼。
他打开微信,想给宋琪发消息,看到的是下午他拒接宋琪四个电话以后,宋琪发给他的“腿疼么”。
“操。”江尧使劲闭了一下眼。
疼。
疼死了。
你肯定也疼死了吧。
“班长啊。”重新睁开眼,江尧看着黑沉沉的天轻声嘟囔。
天上没有星星,耳朵里是热情奔放的广场舞曲,手里是苦得冒泡的啤酒,一切都毫无关联又格格不入。
“我他妈好像真失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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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操丨你妈的!长不长眼!赶着送命去啊!”
身后有人在喊。
宋琪没回头, 他不知道自己闯了几个红灯,可能有三个, 可能四个,他没记。
他连路都没记, 只是往前开, 往有路的地方开,往能开的地方开。
骂人者的尾音淹没在呼啸的风和此起彼伏的喇叭里, 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被摩托发动机的巨大轰鸣倾轧而过, 像被斩断的波浪一样追着他。
不知道开了多久,嘈杂的波浪彻底斩断了, 宋琪听见了真正的波声。
他看见了大桥, 看见夜晚的河滩上张牙舞爪拱起的水浪。
“你看他瘦得跟面条似的, 可不就是面条么。”
二碗拧着身子扭了两下, 假装自己是根柔软的面条。
宋琪手腕一抖, 车速缓缓降下来, 想听清耳朵边响起的声音——
宋哥,今天吃什么。
哥, 晚上吃什么。
今天吃啥啊哥!
我觉得我都饿瘦了。
你没发现宋哥是个节都过,尤其过年前后, 仪式感满满的。
什么时候去买猪蹄啊哥!
你还吃么宋哥,不吃我就给你打扫了。
哥。
宋哥!
开摩托回去啊哥?
哥!
又不是我拿掉的,我又没……
我饿,哥。
车身一颠, 摩托前轮从河滩石块上碾过,剐蹭着倾斜下去。
“砰!”的一声,宋琪的意识在失衡状态下被拉了回来,他放松油门,被甩出去的同时提了提胳膊,上臂代替脑袋撞在杂草丛生的河滩上。
撞得有点儿狠,宋琪觉出了点儿天旋地转的意思。
哥。
琪琪。
宋哥。
宋琪。
他死了。
来不及了。
节哀。
再去看他一眼吧。
你不配。
因,因为下午,宋哥骂,骂,骂……
他说他想攒钱租个大点儿的房子,把你和你妈都接过去照顾,他说这是他最开心的一个年,他终于有家了。
二,二碗他,不,不,不,不行……
我只是觉得你不配。
……
宋琪保持着姿势在河滩上躺了好一阵儿,他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还是昏迷的,耳朵里的声音很拥挤,八年前与八年后交织成一张网,他被笼在里面,八年前陷进泥里,八年后泡在水里。
哗啦啦的河涛声由远及近,重新灌回耳朵里,宋琪睁眼看着半空中的大桥上车来车往,从胸腔里又深又缓地呼出一口气,动动发麻的胳膊欠身坐起来。
膝盖和胳膊都擦烂了,翻出鲜红的肉,手臂上三个关节是重灾区,外套擦烂得很规整,侧面一整排破了皮的红杠。
转了一下,骨头应该没事,只有肌肉被撕拉扯拽着,每一根神经都一跳一跳地发着烫。
摩托横躺着摔在几米外的地上,还在“突突”的轰着,宋琪用了点儿力气才把它扶起来,车尾巴的侧翼护杆磕断了,油箱侧面也被刮得花里胡哨。
宋琪蹲下来久久地看着车,再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鬣狗啃过似的痕迹,莫名有点儿想笑。
这回真是稀巴烂啊。
一股由心底扩散开的倦怠与脱力,顺着满身经络骨骼,发着麻地席卷到他每一根手指尖。
手机一直在震动,他掏出来关机,从胸口的兜里摸出烟来点上叼着。
河滩上有风,宋琪耐心地点了三次,点完后闷了一口,扬手用力地把烟盒跟手机甩进了河堤里。
没有声音。
明明用了最大的力气,却连个响儿都没有。
宋琪重新仰面躺倒在河滩上,烟雾熏着眼帘,他看着头顶充满了人造光的黑天。
跟你的人生一样,宋琪。
有个声音在说话。
跟你这八年一样。
跟你这个人一样。
——稀巴烂。
清晨的陵园深处传来两声空荡荡的鸟叫。
早上七点四十七,陈猎雪匆匆登记完走进墓园,看见纵康墓前的人影,他终于松下口气。
“找到了,爸爸。”他给等在门口的陈庭森打电话,朝宋琪身边走,“你去忙吧。”
电话挂掉后又进来一个电话,以为是陈庭森还有话要交代,陈猎雪举起来看,来电显示是江尧。
犹豫一下,陈猎雪在原地滑下接听键:“喂,江尧。”
“小陈哥,”江尧不知道是一夜没睡还是刚醒,声音听着又干又哑,急头火燎地一连串说:“你联系上宋琪了么?他手机关机一晚上了,小梁说他一直没回店里,我刚去他家看了一眼,也没回来,你看是不是该……”
“没事。”陈猎雪皱眉看着宋琪的背影,对江尧说,“他现在跟我在一块儿,放心吧。”
“啊。”江尧在电话里猛地松了口气,笑笑,“那就行,再联系不上他我都想着报警了。”
说完这句后他没挂电话,像在犹豫什么。
陈猎雪知道江尧想跟宋琪说话,他也想说一句“你要不要跟他讲两句”,然后把手机递过去给宋琪。
但宋琪现在这样子……
露出来的皮肤上深深浅浅的口子不说,听见他的声音却连头都没回,动都不动一下,跟个木头一样呆在纵康的照片前面。
陈猎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这一夜也没闭眼,处理完医院那一群,跟救助站联系完二碗后续的安排就开始找宋琪。
本来以为宋琪一定会在纵康这儿,结果过来的时候墓园早就关门清查过了,门卫一直没放人进来,陈猎雪要求着开门进来看了一眼,宋琪确实没在,他又赶紧去宋琪家、宋琪家过去的房子、纵康之前打工,现在早已经换了门面的车厂、救助站等等能想到的地方都跑了一遍,现在看见这样的宋琪,他心里实在没什么底。
“江尧,”陈猎雪眼睛盯着宋琪,对手机说,“我跟宋琪现在有点儿事要处理,处理完我让他联系你,好么?”
宋琪听见陈猎雪说话了,脚步声刚拐上这条小道,他就知道是陈猎雪来了。
他也听见了陈猎雪的两个电话,听见了江尧的名字。
“江尧”两个字在宋琪心里拽了一下,眼前照片里平面的纵康被江尧的名字拉扯得鼓了起来,头发变长,线条年少又戾气,用口型对他说:不是你的错。
对,他昨天还冲江尧发了顿火。
他像个野人一样把江尧往墙上摁,两人脸对着脸互吼,他卡在江尧脖子上的手几乎不能控制地发着力,虎口都能感受到江尧喉咙口一胀一收的脉动。
宋琪轻轻攥了一下掌心。
你还是这么野蛮,宋琪。
一点儿也没变。
陈猎雪挂掉电话后走到宋琪身边,估算了一下他这半身擦伤的严重程度,感觉还在可承受范围内,不用立刻威胁宋琪跟他去医院消毒包扎,就拽拽裤子也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