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谊沉道:“哦。”
突然有个人说:“不,他两三岁那时候很胖的。”
我霎时吓一跳,忙掉过身去,就看见檀谊沉的父亲。他笑了笑,朝我们走过来。檀谊沉不作声,他父亲看着他,道:“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找了对象,上次见面也没有听你说过。”
檀谊沉开口:“那时候没有。”
檀则茗掉过来看我,仿佛瞥了一眼我握住他儿子手腕的手。我顿了顿,并不退缩,没有松手。我吞吞口水,道:“您好,叔叔。”
檀则茗笑道:“我中文不好。”
我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说了中文,忙改口。他又道:“不要叫叔叔,听起来很老。”就要我喊他的英文名字,Lucian。
我便照着喊了。
檀则茗把我看了看,问道:“你们在哪里认识的?”
檀谊沉开口:“在国内。”
檀则茗笑道:“我想也是。他也在医院做事?”
檀谊沉道:“他不是,我也不在医院做了。”
檀则茗仿佛才想起来:“对了,妈说过的,你辞职了,去了一间私人诊所。她还说你不如回来。”
他又道:“你这阵子见过你母亲没有?”
我听见了,心头马上提了起来。檀谊沉已经回答:“见过。”
檀则茗朝我瞥来,一面道:“他是她介绍你们认识的?”
檀谊沉看着他父亲,口气镇静:“就算是的话,又怎样?”
檀则茗微微一笑,他道:“不怎么样。只是我没有想到你这么规矩的人,也有一天做出大胆的事。”就掉过目光,看着我,也还是笑容满面:“要不是你姓叶,我也不会想起来,我记得我的前妻后来有了一个年纪很小的弟弟,算算年纪,我看跟你差不多。你是不是啊?”
是不是什么?早晚都要面对的。我看着他,道:“是。”
檀则茗面色不改:“真是她介绍你们认识的?”
檀谊沉岔道:“不是。”
我便打算把经过全说了出来,檀谊沉却又道:“她不知道。”
檀则茗一手插进裤袋,道:“我知道,不然她早就阻止了。”他朝我看来。我顿了一顿,他忽抬手,就拍了拍我的肩:“放轻松,你们要在一起,我没意见,反正你们是男人,以后又不会有孩子,没有遗传病的问题,你们要在这里结婚,完全没问题。”
我一时就呆住了,不知道该怎样反应。
檀则茗却又道:“不过我赞成也没用。”他对着檀谊沉:“你爷爷奶奶那里早晚会知道的。”
檀谊沉看着他:“我不打算隐瞒。”
檀则茗听了,笑了笑。他不再对这件事表示意见了,只告诉我们,他就要离开,不过他在新年以前都会在伦敦。
檀则茗走远了。檀谊沉看了看我,抽出手,倒又握住了我的手。他带着我往前走,上了楼。我问道:“你父亲要到哪里去?”
檀谊沉道:“他在伦敦另外有一栋公寓,他回来通常住在那里。昨天是平安夜,他才回来了。”
我道:“我以为他今天刚回来。”
檀谊沉口吻平淡:“他早上出门与他的女友吃饭。”
我张张嘴:“噢。”
后头都不说话,突然我感到需要冷静地思考,因为他父亲的话。进到房间里,也还是不知道该怎样想。这之前,绝不会想到他父亲这样容易接受……。又同意我和檀谊沉可以结婚?我一时恍惚,可会是作梦?
耳里听见檀谊沉道:“你需要睡一觉。”
我朝他看去,脱口:“我们可以结婚。”
檀谊沉似乎一怔,他便不作声了。我向他走近,把他牢牢地看住:“要是你家里人都同意的话,我也会让我家里人答应,他们会喜欢你的,我妈就很喜欢你。二姐那里,唔,我想也不会有问题的。”
我又道:“至于生孩子,你父亲说得对,我们不用生,唔,我想我家里不会有这方面的要求,你祖父母那里,要是他们打算要你生的话,也完全有另外的办法,孩子不会有不健康的问题。”
檀谊沉微微起唇,可半天才出声:“以后我不会有孩子。”
我愣了一下,就以为他现在不要,不过以后怎样也说不定。我点头:“好。”
檀谊沉听了,皱了一下眉,他道:“我不是不打算要,我是不会有孩子。”
我感到不懂:“什么?”
檀谊沉看著我,那口吻冷静:“我做过手术。”
我呆住:“为什么?”马上看看他:“你以前生了什么病?”
檀谊沉却道:“不是生病的缘故。”那面上难得露出了迟疑。他抿着嘴唇,似乎有点为难怎样说出口。
我忍不住着急:“那是怎么呢?”
檀谊沉又半天才道:“我不喜欢意外。”
我愣了愣,就听见他说下去:“万一有一天我在外面不能维持清醒,至少可以确定不会有孩子的问题。”
我一时不知道说话,脑中马上涌出一串念头,比如,他出过事,有谁打过他的主意,用了低下的手段,就好像上次邮轮的事件?又或者,他曾遭到逼迫,因为他祖父母对他父亲失望,把期望转到他身上,就不接受他的性向,逼他跟女人上床生孩子?短短的一下子,我所想的尽是这样坏的方面。我看着他,此时他神气倒很镇静,半点看不出受过怎样的伤害。
檀谊沉倒又仔细地看看我,忽道:“我知道我这样做有点奇怪。”
我一顿,怕他以为我反感,脱口:“我完全不觉得!”又道:“其实我们结婚的话,也不一定要孩子,你知道的,我根本不可能带好孩子,虽然有你,你一定可以把孩子教好,唔,而且是你的孩子的话,一定会长得像你,跟你一样漂亮。”
檀谊沉看着我,安静不语。
我去拉起他的手握住了,道:“至于我,我有没有自己的孩子,我认为这完全不是很重要的事,反正我们结婚了,都可以慢慢讨论。”
檀谊沉冷静似的道:“我倒不知道我们现在就需要讨论结婚的事。”
我便顿住了。明明他的话已经进到脑子里,却好像不理解。我怔了怔,问道:“你不想跟我结婚?”
檀谊沉不言语。我与他对视,一时也不说话,就感到情绪冷了下来,马上懊恼自己冲动。根本我们谈恋爱才一个月,并不够稳定,马上谈到结婚,他不答应,也是没办法。虽然我十分确信我愿意与他共度往后的人生,但是我们还没有正式公开,也没有使双方父母、家里其他人真正地接受了我们的关系。就算他现在同意结婚,在这之前,也有许多困难需要解决。
可是,明白是一回事,对他这样冷静,我心里不免有点五味杂陈。也绝怪不到他身上,是我自己控制不住,但又没办法,因为喜欢的不得了。
我低下目光,看看我握着的檀谊沉的手,想了想抬起眼来。我道:“我不是要逼你的意思,我只是,我希望,要是可以结婚的话,我只愿意跟你结婚。”
我微笑道:“反正你要知道,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不会放手,你也不要想。”
檀谊沉对着我,那目光不移,可是,在那里头发生了一些变化,就觉得动人。我痴痴地看住了,感到心地激动。
檀谊沉开口:“关于结婚……”
我不愿他感到压力,忙截道:“你不用现在回答。”
檀谊沉摇头,又静了片刻,他道:“我从没有想到那么远。好像我这样子的,或许恋爱没问题,但是结婚,是更长久的事。我说过,我不一定会妥协,就算现在……有时候我也还是不愿勉强自己。”
他顿了顿,道:“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
难得听他真情吐露,虽然说的完全不是动人的情话,可是听了,心里便荡漾着,一方面有点酸的滋味,又甜蜜。我轻声地道:“那你也知道我心里对你是怎样的,你别怕我伤心,因为不会的,除非你要我走。”
我松开他的手,上前紧紧地抱住他:“就算你要我走,我也绝不答应。”
檀谊沉不作声,他两只手全都搂在我的背后。他眼睫毛垂下来,靠近吻了吻我的脸。我靠在他身上,听见他低声道:“我不会要你走的。”
我抬头看他,微笑起来。
檀谊沉神气平静,那黑溜溜的眼睛里却像是透出了丁点星光。他道:“你应该去躺下来。”
我说好,又要求:“你陪着我。”
檀谊沉没有回答,就带着我进去里间他的床铺躺下。
那室内布置与他公寓卧室里差不多,没有多余的摆设,有一面长窗,一边的窗帘拉了起来,外头灰柔的天光蒙蒙地照进来。我看了看,道:“你想晚一点会不会下雨?”
檀谊沉声音响起来,有些懒散似的:“大概会吧。”
我翻过身去,他侧身躺在被窝里头,一只手托住头颅,就看着我。他抬起另一只手看时间。我问道:“几点钟了?”
檀谊沉道:“还早。”
我想了想,道:“我想你家里有吃午茶的习惯。”
檀谊沉却道:“这不是好习惯。”
我倒知道他的意思,便笑起来。他道:“睡一会儿吧。”
我端详着他,头脑忽记起前面说的事情。我犹豫了一下子,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做了手术?”
檀谊沉静默片刻,道:“二十五岁的时候。”
我想不到那样早。我又问道:“你自己决定的?唔,就算你不喜欢意外,但是你,我觉得你不会同意让意外发生的。”
檀谊沉垂下手,整个躺下来:“我不同意,可是奶奶不会答应的。她不可能让檀家的孩子流落在外。”
我听了一怔。他掉过脸来,看着我道:“如果当年姑姑的生母没有死的话,她不会同意爷爷把姑姑领回来。”便顿了顿。他口气平淡:“我是不可能和女人生小孩的,除非我无法阻止的情形下发生。我也看了许多荒谬的事,甚至我爸,他离婚后,有一些情人,为了要嫁进来,就打算怀孕。”
我呆住了:“那你还有……”
檀谊沉道:“没有,没有人成功。”就告诉我:“我爸他不孕。”
我霎时震惊:“什么?”马上想到二姐……。
檀谊沉仿佛看出来我想什么,他淡道:“我妈知道,不然他们不会结婚了好几年才有我。她想要孩子,我爸只好去治疗,用人工的方式。”
我迟迟说不出话,竟是这样子。顿了顿,才道:“你怎么知道的?”
檀谊沉道:“我爸告诉我的。他也知道我去做了手术。”
我愣了愣:“他不反对?”
檀谊沉淡淡地道:“为什么要反对?我没有小孩的话,等到我爷爷过世,就不会多个人分财产。”
他竟说这样的话,我张目结舌,然而半点无法反驳,毕竟他们家业这样大,就算是我家里,也免不了有一些考虑。但要叫檀老爷子听见这种话,恐怕那冷硬的神气会十分精彩。
这时檀谊沉又道:“其实他也不在乎这个。”
我一时安静着,因背地知道一件事,他父亲与我二姐离婚,虽然我二姐失去了孩子的抚养权,可是拿到了一大笔赡养费。我心想,大概还是他父亲自己付掉了,他祖母怎样也要抢走孩子,势必也不打算给钱的人。我想了一通,便问他知不知道,却想不到他安静了一会儿,我便感到奇怪:“怎么呢?”
檀谊沉才道:“那笔钱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妈原封不动地汇进了我的户头。”
我愣了一下,可是想想,倒是我二姐的作风。我记起安东尼给我看的记事本内容,不免有点心情复杂,这些年不知道她怎样熬过来的。我又看看檀谊沉,简直不明白他为何日常用钱要那样省!然而想想,倒又感到他的可爱。我便笑了笑,随口道:“那你后来把那笔钱都拿去买房子了?”
他却道:“那笔钱还在。”他顿了顿,说下去:“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奶奶决定分产,她把一半的财产给了我。”
我半天没有说话……。见我安静,檀谊沉倒似乎以为我累了,他道:“唔,不说了。睡吧,闭上眼睛。”
我一时也还是想不到话来说,就呆呆地听从了。直到后来睡过去,在梦里也仿佛还在出神似的,整个飘飘茫茫。
有没有作梦也不确定,睡醒的时候,就一阵恍惚,半天才记起来,我到伦敦来了,在檀谊沉的家里。房间光线又暗淡不少,似乎在下雨,就望见窗外景色灰糊糊的。我翻过身,檀谊沉倒不在床上。
我掀开被子起来,马上觉得冷。昨天匆匆地跑出来,没有多穿两件衣服,就拿了围巾,套上大衣,在赫尔辛基转机,那边下雪了,简直受不了,好在在室内,又很快登机。床尾一张长椅上搁着一件羊绒外衣,我拿起来,忍不住闻了闻,与檀谊沉今天身上的味道相同,是他的衣服。
我把它穿起来,袖子有些长,就折起来,一面左右看看,之前进来没有注意,这里头也有一座壁炉,不过封住了。炉台上排了三四张照片,我走过去看,全都是合照,有一张几十个人,穿着制服,中学生的样子。我去拿起来,一眼就找到檀谊沉。他十分好认,倒不是因为华裔的缘故,这群人里也有跟他一样的,却没有一个好像他看上去沉稳,一丝不苟似的。明明还算是个小孩子。
我看着微笑起来,放了回去。其他还有他大学时期的照片,他和两三个男女,在一处公园。想不到他也会野餐。我心想,下次无论如何要找机会使他答应跟我一块到什么地方去野餐约会。我便掉开目光,一看,倒是怔住。在隔壁的合照里有个差不多四五岁的小男孩子,他坐在白木头椅子上,旁边坐着比现在年轻许多的檀老夫人。檀老爷子站在他们背后,他一只手按在小男孩肩头。
这张照片倒有一种浓厚的家庭气氛。那小男孩子必定是檀谊沉。不过四五岁,就这样漂亮。大概拍照的人突然喊他看镜头,那眼睛睁得大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