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上面有联系方式,请您之后务必联络我们,让我们有机会表达感激。对了,还没有请教贵姓?”
檀谊沉接过名片收下,倒也拿出了他的。他道:“敝姓檀,不必这样客气,我是一个医师,而且,他吃的……”
我听这口气仿佛要把责任归咎为他自己,这绝对不是,他开的药剂量很低,一次吃下两三颗不至于昏迷到洗胃的地步,是我不谨慎,喝酒引起的错。还有酒里的药的缘故。我赶紧打岔了:“沈特助——”
不只沈特助,檀谊沉也向我看来。我清了清喉咙,道:“要麻烦你先找急诊的医师问问,看我能不能出院了?”
沈特助便点头,道:“我立刻去。”
他走开了,我对上檀谊沉的视线,道:“这是我粗心大意的缘故。”又想了想:“那杯酒放的药,绝对比你开的药浓度高,我之前的话也不是辩解,没有喝酒之前,虽然吃了你开的药,但是完全不会影响我的身体。”
这样一说,反而我想起来,本来那几人弄了这杯酒要逼着许觅喝下去,幸好许觅没有喝了,不然现在不知道会怎样。那几人对谁打坏主意不打,偏偏针对许觅,假使许觅不是我公司的人便罢,现在当然绝对不能算了。
听完我的话,檀谊沉开口:“还是我不对,本来你也没有失眠,我根本不能开药给你。”
我马上道:“看病的前两天我真是睡不好的,以前没有过的,对我来说就是生病,那么你开药,非常合乎实情。”
檀谊沉看上去仿佛被说服了。可看着我,他忽道:“……要这么说的话,你是有点毛病。”
我一呆:“什么?”
檀谊沉道:“没事。”就转开眼,又道:“点滴需要打完才可以走。”
我看一眼点滴瓶,还有一半。我忍不住叹气,以前生病吃药,药物再苦都不要紧,最讨厌需要打针打点滴,也不知道为什么容易脱针,就不能大动作,打针的那只手整个需要僵着。
我忍不住叹气,道:“非要打完不可?”
檀谊沉看着我没有回答。我立刻改口:“打完这些还要多久时间?”
檀谊沉道:“十五分钟应该可以打完。”
我只好认命。
果然,沈特助再回来,带了稍早看过我的医师,与檀谊沉说的一样。终于熬到点滴打完,这之间沈特助来来回回,讲上好几次电话。当然我的电话也不少,原定要做的事全部耽搁下来。沈特助为我也不知道延宕多少事情,其实今天签约完成,他需要进公司一趟的。我让他先回去,他并不肯。
倒是,沈特助在这里了,檀谊沉便要离开。他陪着我在这边大半天了,从外人看来非常尽心,当然他是医师,对他来说,并不特别的缘故。对我来说,他这么做,却有种模糊的单方面的意义。我倒是高兴这次意外,使我与他之间的隔阂有化解的机会。
然而这时他要走,我并不能表现依依不舍。他看上去也确实有点疲倦,况且他送我到医院十分匆忙,他带到渡假旅馆的东西根本没有收拾,还要回去一趟。
沈特助道:“檀先生怎么去?”
檀谊沉道:“我有车。”
沈特助点点头,又对檀谊沉感激几句。檀谊沉看我一眼,略点了头,就走了。沈特助跟上去送了一送,过一下子便转回来。
他换上一张比刚才更严肃的脸,皱了皱眉,道:“我准备向老板报告这件事情,叶先生想要我怎么说?”
我道:“……说我拉肚子吧。”
沈特助吐出一口气。他捏了捏眉心,道:“昨晚我根本没有听见说旅馆有谁送医,他们竟然不叫救护车。”又说:“幸好你没事,又幸亏没有叫救护车,不然现在上报纸了,你让我怎么对老板解释?”
我自知不对,不便回嘴。又听他道:“这位檀先生也是谨慎了,吩咐旅馆的人不能说,他们当然也不会说——全部装傻——让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问!”
我尴尬地道:“不说也好,不是什么好事。”
沈特助看过来:“您也知道不是好事!”
我不以为忤,倒要笑起来。我道:“好久没听你训话,真是有点不习惯。”
沈特助抬起眉,可道:“那么理由任我说了。”
我诚挚地感谢:“好的。”
沈特助一脸无奈似的。他准备拿手机,不过似乎摸到什么,一并从衣袋掏出来。是一张名片。他看了看,道:“精神科医师……唔。这么巧?”
我看他一眼,道:“可不是?刚好他是医师,唔,旅馆的陈经理不是说过,昨天有医师团体在旅馆办研究会,应该就是这方面的医师。”
沈特助道:“我记得。我的意思是,他姓檀。”他看着我:“刚才我看见名片,还以为巧合,檀这个姓,在国内也不算稀奇,可是想一想,又不对,就算是医师,出于病人隐私,一般也不会特地吩咐旅馆的人不要声张你送急诊。”
他道:“他也不急着联络你的家人。”
我镇定地道:“可能他一时没有想到,你刚好又打电话过来了。”
沈特助马上单刀直入:“他与您本来就认识,知道您是谁。”
我顿了顿,微笑道:“就算我们早已经认识,也不会怎样是不是?我一直有许多医师朋友。”
沈特助道:“其他人不会像是这位一样特别知道小心。”
我知道沈特助不是恶意,对我绝对也不是过度保护的心态,虽然我不太过问我大哥生意的事,多少听见说过,还有周米他家,或者朱铭棣及章祈家里,是这圈子的或多或少知道关于檀家的底细,一面抱着顾忌,又还是积极攀交,想方设法从对方身上赚钱。在生意场上谁不是这个样子?利益最重,我也是做生意的,不会天真。
我便点点,道:“我知道他是谁,我想,这没有什么吧,大家交个朋友。”
沈特助看看我,便道:“当然了。”就顿了顿,道:“怕您不晓得,需要告诉您,这是您二姐前次婚姻生的儿子。”
我想不到他知道,倒要讶异,面上也还是不变。我道:“我知道。你也没说错,他也知道我是谁。”
沈特助却道:“想不到他没有抗拒与您来往。”
我心想,哪里没有,到现在也还是有点抵抗。一面也听出奇怪,问:“怎么呢?”
沈特助却讳莫如深起来,怎么也不肯透露。大概他是觉得失言了,缘故可以猜到,檀家与我家里还能什么原因不合,只有为了我二姐。这件事是我家的事,即使他跟随我大哥多年,十分受到信任,对这方面了解,但无论如何不合适谈论。
我便不追问下去。马上也把这段谈话抛诸脑后,檀谊沉终于又愿意同意我与他相互联络,高兴都来不及,况且早也已经知道他家与我家之间的复杂,也还是不犹豫,决定追求他,绝对不会因为现在的几句话与他保持距离。
我一面又觉得,就算家里知道我与檀谊沉认识,也不至于怎样。不过因为考虑到二姐心情罢了,这段友谊的进行便隐密进行了。
因我的事延迟回去,绝对瞒不过我大哥,沈特助还是照实告诉。我大哥做过的荒唐事不亚于我,闹的几桩艳事还上过报纸,到现在隔一阵子还会耳闻他新找的谁做情人。男人不免风月,也没什么,可是因为喝酒送急救,又服药,这样的事传出去影响太不好,不必父母们把我念一顿,他一通电话马上打来关心。
好在我没事,签约的事情也没有耽误,他终于打消向上呈报的主意。我休息了两天。公司只有谢安蕾知道详情,她并不骂我,就幽幽似的埋怨公务又要做不完。我承诺今年圣诞节一定轮到她放假,她才满意。
休息的两天,我哪里也没去,便在家里,十分勤快地传讯息给檀谊沉。我告诉他,偶尔会头晕起来,没有精神,传出去后,怕他会认为我怪他无端开药,又告诉他,晚上睡不好,能不能用药……。
檀谊沉的回复还是简单,他说:头晕的时候坐一坐。又说:不头晕可以出门走走。对我的失眠。他说:用药需要经过评估。毫无半句多余。我读着一则一则,不免叹息。但是他越这样正经,越让我断不掉招惹的念头。周米正好来电,我便告诉他,他听罢,道:“都不知道你有受虐的癖好。”
我心想,我也不知道。
对我的打扰,檀谊沉不曾不回应,拒绝还是拒绝。他的拒绝看上去不刻意,有理有据,普通的朋友往来差不多也是这样子。他把我当朋友了,又哪里不满意?周米这样问我。我说:到处不满意。
周米开示了一句:“太漂亮的东西,需要远远欣赏。”
我不以为然。隔天我恢复上班。大概前两天精神养足,今天醒得很早。昨晚睡下,我考虑半天传出一则讯息给檀谊沉,问他吃饭的意愿。我打开手机,在一大堆新讯息中看见他的回复。我马上读了,答案不意外。倒是他传来的时间是早上五点多。也不知道他是早起,或者没有睡。
我犹豫几下,暂不传什么过去。就收拾一顿,我下楼的时候,成叔的车子还没有到。大厅中央的大理石台换了新的盆花,换上这时节的银叶菊绣球玫瑰,美的和谐,十分风雅。我站着欣赏,认熟了的门房过来与我介绍,这是唐梅女士新一季的作品。
我跟他随便聊天,忽想到一件事。我问:“对了,好像有阵子没有看见查尔斯先生。”他是有点年纪的纯正英国人,与我住同层,相互作息缘故,不常碰见,不过在假日晚上偶尔乘电梯遇到,会搭讪两句。
有一次我进电梯,正好撞见查尔斯先生带人回来。是一个中年男人,长相不太有印象,查尔斯看到我,略点点头,看上去有点尴尬似的。他的同伴倒是微笑。出去后,各自分头,好像那次之后,我更少有机会遇到查尔斯了。
听见我问,门房道:“咦,您不知道?查尔斯先生早已经搬走了,差不多半年了吧。”
我愣了一下:“是吗?”这半年我也没有出远门,最多两三天不在,就算假日也没有听见搬家的动静,可见搬得很急?
又听见门房道:“查尔斯先生搬家那天,正好我当值,跟他聊了一会儿,他调职回国了,不打算再来了。”
简直没想到,我点点头,想了想,道:“那他的公寓就空着了?”
罗妮一直后悔当初不买下这边的公寓,时时要我注意有谁要搬家卖屋,她好把握机会。
门房却道:“没有,早卖了,卖得很快,那次差不多一个礼拜,就有人住进去。”
我还要说什么,望见外面车道开进了一辆车子,是成叔来了。门房也看见了,便不多聊了,送我到门口:“叶先生慢走。”
我笑一笑,坐上车。
对门悄悄地换人住,乍听的时候吃惊,倒不会感伤,人总是来来去去。不过熟悉很久的人以后再看不见,免不了唏嘘。我搬过来时,查尔斯先生已经住了许多年,他是元老,一直住在这里。有的人本来也有房子,买下这边当作投资,或者偶尔过来小住,有的住进来没有打算搬家,后来又不得已。
我甚少在白天遇上查尔斯先生。他在一家中英合资银行做事,职级我不清楚,他作息十分规律,早睡早起,只有假日的时候会晚归。我正式搬来,是一个礼拜六,家具行李早早进公寓,只剩下我。并不太顺利住进去,前天我喝下许多酒,早上起来头疼,我从停车场的电梯上去,没有经过大厅,忘记这边的规矩是房客搬走立刻换锁,我拿前任房客给的钥匙,怎么也打不开门,又头痛,不能冷静思考。这时,英国人邻居开门出来,他一身轻便,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却问我要不要帮忙。
后面等待门房去取新钥匙,他还让我进到他的家里坐坐,请我喝茶。左面屋子与右面格局差不多,方向不同而已。后来我再没有机会进到那位英国人的屋里。想不到他搬走回国,不再来了。
倒也没有十分挂住,我到公司去,很快忙碌了。谢安蕾把事情一桩桩不停递上来,盯着我处理,直到下午才真正有空。我打开手机,一堆讯息马上跳出来。我筛选着看,许多名目的热闹。除了私人的,还有公事,谢安蕾把一些需要出席的邀请一并传过来。
晚上就需要去一趟朱家办的宴会。朱铭棣不管家中事业,也要露脸。他找我一块去,我便告诉成叔去接他。
朱铭棣上车,标准男仕礼服。难得看他穿这样,我笑道:“俗话说的太好了,人要衣装。”
朱铭棣叹道:“少取笑我了。”
我道:“今天什么名目,要你这么盛装?”
朱铭棣看我一眼,忽苦笑:“曹家最小的女儿回国了。”
我听了,马上明白。我知道朱铭棣一直有个婚约对象,倒不知道是哪家小姐,原来是曹家。他又道:“我们相互都知道彼此有婚约,她大学出去念之前,本来要跟我见一面,我那时在准备开店,加上……我们年纪差太多了,我没有答应。她出国后,曹太太到我家来,透过我大嫂给我看过照片,也给了联系方式,不过我没有给她写过半封信。”
他道:“前年她研究所毕业,一直没有回国,我大嫂悄悄去打听,听见说有一个男朋友,好像交往时间不短。我那时听见,其实松口气,以为约定可以不作数,想不到她忽然回来。”
我见他脸上消沉起来,宽慰道:“说不定她回国探望父母,过两天又出去了。”
朱铭棣勉强似的笑了笑。我道:“反正去看看长什么样子,真是不喜欢,你找你大嫂说说,她一向明理是不是?你不想娶,让她帮忙在你父母大哥面前说话。”
朱铭棣笑道:“你说得对,我大嫂是一向明理。”
我笑了笑,便转口:“说起来,这阵子是怎么了?一堆人回来。前一阵子一堆人又出去。”
朱铭棣笑道:“之前出去的,差不多毕业了,不打算留下,这时候也要回来,那刚出去念的,过三四年又前后赶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