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谊沉正要走开了,略停了停。他向我看来,道:“晚安。”
这天下竟能够有这样凑巧的事,偏偏买下查尔斯屋子的人是檀谊沉,大半年过去,我与他一次不曾在这公寓大楼打过照面。虽然从前我碰见查尔斯先生的机会也算微乎其微。在他面前勉强维持了镇定,关起门后,简直亢奋得不行,我感觉追求的前景非常明朗起来。这样的想法,绝对不便在檀谊沉面前显露出来,就连丁点的蛛丝马迹也不行。能够感觉檀谊沉现在待我很算友好,但是我很清楚,这份友好的前提绝对不能越线。
可是我也向来不爱讲规矩。
我反正睡了一个好觉。隔天起来,我并不马上找檀谊沉,也没有给他传讯息。在这个地步,倒不要操之过急了。谈恋爱都要尊重彼此的生活空间,况且我跟他连开始谈的眉目也没有。
他有他的事,我也有我的。下午的时候,我前往周米家开的艺文会所,在西区的一条路上,那附近有许多的艺廊,以及私人博物馆。场地选在会所最好的一个房间,一面正对庭园,这庭园是周米父亲最为得意的,特地请来大师设计,处处禅味。另外三面的白墙挂了好几幅名画,经过一番布置,场中气氛高雅,每个人站在这里,气质仿佛也脱俗起来。
今天这是大姐儿子为帮忙傅思耘拓展在艺文圈人脉的茶会,主要请的大多清流一类的人物,未免这些人物不精于谈天,倒又请上一些陪客,除了几个行内的商人,还有交际圈常见的面孔。
我在这里也是一个尽责的陪客,拉上周米。他可以免去帮文家绢提包包的机会,哪里不愿意。他对我抱怨一通,又一次感叹结婚的痛苦——根本他也还不算结婚人士。
周米道:“一只脚踩进去沼泽里,等于整个人都进去了。”
我拍拍他的肩,给他拿一杯香槟。大姐的儿子正带着傅思耘来打招呼,我与大姐儿子平常在事业的交集几乎没有,外人并不太知道我们是亲人。又不相像,解释起来麻烦,干脆不谈这方面的交情,便一般的打招呼。
傅思耘对着我与周米带笑点点头。看不出她知不知道周米是谁。章祈没有来,周米暗暗调侃,她还是十分风度。
等他们走开,我笑道:“你不怕她回头向章祈告状?”
周米哼了哼,道:“我正等着章祈来解释!”
说着两句话,我忽然瞧见陈懋盛的太太,陪着她一块的还有陈哗。只是陈哗也把巩令闻带来了。远远看去,陈太太的脸色仿佛有点僵,谁过去搭讪,问到了巩令闻,又僵得不行。
大概陈太太实在受不了,让陈哗他们走开。近来陈哗开始四处走动,结识不少人,场内也有认识的,马上被叫住。倒是巩令闻并不相随,走到了另一边看画,他掉过头,便朝着我这边看了来,眼眉微微一抬。
我隔空朝他微笑,擎着手上的香槟杯。他也端着一杯酒,轻轻地抿了一口,那目光仿佛含笑,直直递过来。
周米道:“你认识?”
我笑道:“上次见过。”就告诉他缘由。
周米道:“……叶子樵,你真要改改你的毛病。”
我不以为然:“我有什么毛病?”
周米白我一眼。我不理他了,拿着香槟打算朝巩令闻走过去,倒想不到一位女孩子过来说话,是林家的二小姐,文家绢的好姐妹。周米拖着我一块应付。
等到我回过头,巩令闻已经不在场内。
陈哗还在,巩令闻不会单独走了。虽然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上次在陈家的派对,他也不管陈哗,便与我一块出去。我倒没有非要找到他不可,不看见便算了。
我又应酬一会儿,认得一个新进的女画家,不太通常画家的印象,长相漂亮,倒不是交际那一类的风姿,很有气质。我与她谈得愉快,眼见茶会将告终,便要邀她共进晚餐。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一看,是谢安蕾。我抱歉地一笑,一面接听,一面朝外出去。前阵子因为许觅在渡假旅馆被找麻烦的事,过后我请谢安蕾查了一些事,令她随时有消息便报告。
谢安蕾道:“叶总,您猜得不错,那位确实是于家刚刚回国的小公子,今年二十七岁,跟许觅同年,他们在……”
我正在听,经过拐角,忽然有只手横出来。我不及吓一跳,那只手已经把我的手臂一拖,我靠到墙上,一个身体便贴上来,两只手勾住我的脖子,一张脸仰起来,笑容盈盈。
巩令闻道:“叶先生,一阵子不见,你想过我吗?”
我一只手搂到他的腰上,微笑道:“当然,刚刚到现在就想过一遍了。”
巩令闻望着我,却有点委屈似的:“你现在才想我?你晓不晓得,我从那天分别到现在就想了你好几遍。”就凑上来。
我看着他,低下头去给他一个吻。
很快分开了,他先向后让了,两只眼睛还看着我,垂下一只手,把什么放到我的衣袋里。他轻声道:“今天晚上我没有什么事,陪你喝两杯,怎么样?”
我笑了笑,道:“你不用陪着陈哗?”
巩令闻嗤笑了一声,对我道:“管他干什么,周末是家庭日,他要陪他妈咪爹地吃饭呢。”
我不禁笑了。
远远听见有脚步声过来,巩令闻立刻松开我,后退几步。他整整衣服,对我眨眨眼,便一副没事的样子走开了。我看着他的身影不见,重听起电话:“你继续说。”
谢安蕾咳了一声,便又继续报告。
我一面听,一面一只手伸到衣袋里,倒是摸到一个冰凉的硬物,似乎还夹着什么。我拿出来,是一只手表,皮革的表带绕住了一张小卡片。我对这只表不陌生,是上次以为丢掉的。原来让他拿去了。
卡片上有号码,是一家酒店的房号。
这家酒店倒也是我家里开的其中一家,服务定位在某些阶层人士,具有高的隐私性,普通人不容易去住的酒店,去年十月开张,到现在每月的住房率维持在九成。这圈子从不怕花不起钱,只怕无处消费。那里的房间都会准备这样的卡片。我看了看,把它连同手表又放回衣袋里。
重回头,茶会散了差不多,陈太太早已经离开,不晓得陈哗是不是也一块离开,场上也看不见巩令闻。我也并没有特地挂住他的人,迎面与几位人士道别。
大姐儿子要请傅思耘晚饭,又叫上两三位朋友,我推辞不去,周米也不去,他要去接文家绢。我跟周米一面谈话,一面往外走,会所的服务生走过来,呈给我一张纸条。一看,字迹娟秀,写着一串数字,是手机号码,属名方水晶。
周米凑上来看,道:“嚄,这又是谁?”
我把纸条凑近一闻,果然有一缕淡淡的香水味。在不久前曾经闻过的味道,是与我交谈甚欢的那女画家身上的气味。我笑道:“你不知道吗?前阵子在法国拿奖,比赛的作品过后售出的价位非常高,打破新人价码的画家方水晶女士。”
周米耸耸肩,道:“艺术我反正不懂,不过听上去这一位很值得投资。倒是你什么时候跟她攀了交情了?”
我道:“她今天也来了茶会,我们交谈了一下子。”
周米抬起眉毛:“哦——厉害啊,叶子樵。”
我不理他声音里的揶揄意味。又听他道:“怎么样?人家小姐给你电话了,还不快点打过去,趁早共进晚餐。”
我把口袋的卡片拿出来,笑道:“那你说,我应该回应哪一个才好?”
周米瞪大眼睛,摇摇头。一面又感叹:“能有选择的时候,还是好的。”
我哈哈笑,与他一块走出会所。一辆车子已经开过来,是周米的车,他道:“怎么样?需要我送你吗?”
我看看天色,太阳还未完全下去,月亮先上来了,圆圆的一小点,远远的青灰灰的白,挂在同样灰青色的天幕,那很快会换成一种深灰的又仿佛深蓝的颜色。反正是真正的天黑,又一个夜晚。
又哪里不是越夜越美丽。
我打开眼,又马上闭上。昨晚睡下,窗帘没有掩好,露出一半的空隙,阳光穿过玻璃门照进来,整个卧室白亮一片,到处迷迷蒙蒙,有种分外的洁净。这日照有点斜晒,看上去已经不太早了。我把手在枕边摸了摸,拿到手机,瞇着眼睛看了看,果然差不多中午了。
我翻过身,继续赖在床上,倒是慢慢清醒。我看起手机上的讯息,就连半夜也不会闲下来,已经累积好几十条。我一条一条看过去,看到了檀谊沉的回复。我在睡前传给他,照例随便说了点开场白,就问他今天休息了有什么打算。
其实之前,我与他交流很少用上肯定的语气,就算知道他一定休息,总是也要问他,由他亲口回答,这次为什么不?自从知道他住在对门,我总有一种惬意的心情。
檀谊沉回答:没有特别的打算。
我看见,想了想,便写过去:你吃过了吗?一块吃中饭好吗?
很快收到回复,檀谊沉写道:正准备吃了。不用了。
我看看时间,差十分钟十二点,他竟这样早吃午饭。我又传去:你吃什么?自己做?还是外卖?
过一下子,看见檀谊沉传过来:自己做。
想不到他自己做饭,我有些讶异,简直好奇起来,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吃的,西式还是中式?仅有的两次跟他出去吃饭,都是吃中菜。我打上字句:我好饿,头晕,我还没有吃!
檀谊沉回复:可能低血糖,需要快点吃东西了。
我决定厚脸皮到底:我连早饭也没有吃,一个人在家没有力气去买。
檀谊沉回过来:身体不舒服吗?
我忍不住微笑,立刻又传过去:我可以打电话过去吗?
几乎立刻的,檀谊沉回复过来:等一下。
我顿了顿,便等了一下子,从来没有度过这样煎熬的一下子。我觉得等够了,马上拨电话过去,那头半天才接起来。
檀谊沉的声音响起来:“什么事?”
那边背后非常安静,丁点动静都能够听见,他似乎一面听电话,一面在弄些什么。我道:“你正在做饭吗?”
檀谊沉道:“做好了。”
我道:“原来你通常自己做饭吃?真厉害,我一点也不会做。我到现在也没有东西吃,不然……”
檀谊沉忽打断:“等等——”就听见那边传来什么东西碰掉的声音,乒乓两下,他的声音远了一点,可是清晰,他喊道:“宝贝,不要闹。”
我一呆,脑子整个空白,心里霎时一股子慌张,手竟一抖,把电话切断了,
我对着手机发呆,脑筋仿佛转不动,搅不清发生什么事。哪里真是不清楚,再不能更一清二楚檀谊沉说什么。我从床上起来,马上想去找他,可是看见拿着的手机,忽然冷静,去找他做什么?我无故把通话切断,他倒也不打来问。我一时失落,还要发愁。
假使檀谊沉那边真的有人,又要怎样?不过,他亲口告诉过我,他现在没对象。我相信他不会敷衍,虽然对他时常还是捉摸不住,经过一段时间接触,也有点知道他这人并不惯于说谎。
可是不亲自看见怎么回事,终究不甘心。
我立刻收拾穿衣服,要出去了,忽然想到事前没有说,就去找他,他不见得不奇怪,倒又可能不高兴,我跟他的关系远远不到那地步。我顿了顿,看见门边柜子上一盒巧克力,是市内极出名的卖`比利时顶级巧克力店的限定盒。昨夜回来,随手放着了。我想了想,拿了它出门。
长廊的另一端屋门紧闭,我几步走过去按电铃。过一下子,门打开来,门后面的是檀谊沉。大概他先透过门眼看到我,神气不诧异,是一向的淡。通常看见他总是一身西装,或许假日的缘故,不那样穿,便不太平常拘谨似的,事实上他整个人都仿佛有种轻松的气氛。我感到新奇。他一双眼睛直朝着我看来,被这么看,本来有点紧张的,心跳又快起来。
我刚刚露出笑,就看见他回头低声道:“不可以,进去。”一面把门板半阖住。
后面的一道身影还是钻出来。我睁大眼睛去看。那影子非常矮,倒是面积大,嗖地跑到我的脚边,乳白的一团,毛发丰厚,后头拖着长长蓬松的一尾,卷过我的裤腿。我不及看得更清楚,檀谊沉已经去抱起来。
那东西朝我看来,一只猫,生着一对蓝眼珠,头有点大,三角脸,眉心到下巴有一抹白,鼻头粉红,两只耳朵的外缘一圈稍深的颜色。牠盯着我看,我也盯着牠,张张嘴,半天不知道怎样说。
我望向檀谊沉,道:“这,这是你的猫?”
檀谊沉道:“是邵正的猫。”
我愣了一下,总算想起邵正的脸。我顿了顿,道:“牠叫什么名字?”
檀谊沉道:“宝贝。”
我望着他的眼睛,站还站着,两只脚仿佛踩的不是地上,整个的自己不是自己:“哦。”
听见檀谊沉道:“过来有什么事?”
我定一定神,拿高手上的巧克力,笑道:“你搬来这么久,我这个邻居一直没有什么表示,我觉得太不礼貌了,刚巧你今天在家,我也在家,拿一点糖果请你吃。”
檀谊沉看看那盒糖,道:“谢谢。”就掉过身,一面道:“要进来的话,把门关上。”
我当然进去。门一关上,檀谊沉便将猫放下地,径向餐厅那边。这边与我那边格局差不多,家具稍有不同。以前查尔斯先生住在这里,我进来过一次,有点印象了,这次一看,一些家具也没什么不同。
厨房是半开放的,连着餐厅。檀谊沉站在高的中岛台后面,略垂下眼睛,不知道忙着什么,不搭理我这边。我走过去,把巧克力放在桌上,发觉脚边有着什么,就去看,是那只猫。牠昂着头看来,一双蓝眼睛水汪汪的,长尾巴在地上扫。我蹲下`身,牠更靠过来,背蹭着我的腿。我便又看见牠白的毛发里又夹带着浅的奶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