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林凤燊忽然低声道:“你让我很失望。”
亚历山大反倒轻声嗤笑:“我应该感到意外吗?毕竟我的诞生就是一场失望。我也尝试过让你满意,可换来的是什么?”电话亭里的昏黄灯光照着他伤痕累累的侧脸,那就是最好的答案。
林凤燊显然没有放弃她的说服:“完美的盆景总是需要矫正和修剪,有的时候甚至需要用斧子劈开主干才能变得更美丽。这是磨砺也是考验。”
“可万一我不打算变成盆景呢?”亚历山大一字一句地问,咬牙切齿。
“那也不可能再把你种回到地里了。”说完这句话,林凤燊挂断了电话。
“这是想要将亚历山大也培养成西西弗斯的骨干吧?”宋隐低声咕哝着,“……哪有人把自己的儿子当成盆景的?人又不是植物。”
“可是这样的事,其实随时随地都在发生。”齐征南却道出了现实:“就连阿克夏系统也一样,特选组的执行官,有哪一棵不是它精心培养出来的盆景。”
挂上电话的亚历山大并没有回头向他们走来,而是继续向前,走进了路旁的一间厕所。
宋隐和齐征南快步追上去,果然一开门场景又发生了变化。
这次的场景依旧是深夜,首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溜两米多高的水泥高墙。顶端每隔几米就亮着一盏篮球大小的白色街灯,让视野不至于太过昏暗。
也正是在灯光的帮助下,宋隐很快发现了亚历山大已经攀爬到了墙顶,他和齐征南也赶紧跟上。
轻松翻越墙体之后,展现在他们面前的竟然是一片风景优美的月下花园。包括了大片的草坪、道路两旁排列整齐的梧桐树,以及稍远处那个波光粼粼的湖泊。
此刻,亚历山大正在朝着湖泊跑去,顺着他前行的方向眺望,可以从黑夜中隐约看出一座多层建筑的轮廓来。那里应该就是亚历山大的目的地。
来不及产生任何的猜想,宋隐和齐征南赶紧跟上。几分钟之后,便尾随着亚历山大来到了那座建筑物的楼下。
这幢有着极强现代感的崭新建筑是一幢小规模的办公楼——从门边镶嵌的铜牌来看,它的学名叫做凤燊心理学研究所。很显然,在西西弗斯的支持之下,林凤燊的事业在这里得到了极大的发展。
研究所需要持有专门的门禁卡才能够出入,不过这个似乎难不倒亚历山大。他沿着建筑物转了半圈,来到了面湖的南侧——每一层楼的落地窗外都连接着伸向湖面的观景阳台,而阳台边上的消雨管道便成为了最佳的攀爬工具。
只见亚历山大脱掉了鞋袜,光脚徒手蹭蹭地沿着管道爬上了三楼。宋隐这才注意到三楼的某扇窗户里面亮着一星微光。
不过一会儿功夫,亚历山大就翻到了那扇窗户外的阳台上,紧接着俯身朝着宋隐二人摆了摆手:“你们就不用上来了,反正我很快就会下去。”
说完,他就转身推开了落地移门,朝着屋内的那点灯光走去了。
徒手攀爬的确不太方便,宋隐与亚历山大就乖乖地站在湖边等候。还没到一分钟,只听头顶上传来一阵玻璃碎裂的脆响,紧接着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冲到了阳台上,又翻过栏杆,双双掉进了冰冷的湖水中!
宋隐与齐征南立刻快步跑到湖边,只见月色下的湖水波光粼粼,哪里还有两个人的影子?
“人呢?”
宋隐心里咯噔一声,正准备寻找下一扇门在什么地方。齐征南忽然一把将他从背后揽住,两个人也一起摔进了湖水里。
穿过湖水的过程只持续了一秒钟,因此宋隐还没来得及挣扎,他就被齐征南抱着摔进了下一个全新的空间里。
“我去,你给我点心理准备不可以吗?”虽然毫发无伤,但是受惊不小,宋隐愤怒地提出抗议。
齐征南小声说了句抱歉,两个人这才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肉红色房间,也没有任何家具。从地面到天花板全部包裹着肉红色的海绵,看上去就像是一团团恶心的人体组织,却起到了极佳的缓冲效果。
亚历山大已经先他们一步来到了这里。他穿着一件精神病院里经常可以看见的拘束服,两边的衣袖长长的系在腰后,双脚也被皮带拘束了起来,这使得他只能靠坐在墙根边上,动弹不得。
“这是什么地方?”眼前的景象过于荒诞,宋隐一时之间无法产生任何确切的猜测。
“你不是调查过我的资料吗?”坐在地上的亚历山大抬头看着他,“溺水之后的我,去了哪里?”
回答他的人是齐征南:“你和林凤燊溺水之后,被成功救上来的,其实只有林凤燊一个人。官方的报道是,你已经溺水死亡。”
“没错,这我知道。”亚历山大一脸平静地点点头,仿佛他所说的这些事与自己完全无关:“所以我怎么会又多‘活’了三十多年呢?”
“因为你的意识被你母亲强行拘禁了。”宋隐回答道,“就像沙弗莱将辅佐官的意识推进自己的身体那样,只不过在这里,你和林凤燊是共存的……不,应该说,是她控制了你。”
“你看你,这不是都已经知道得很明白了吗?”
亚历山大干脆靠着墙壁仰躺下来:“所以这里就是我的牢笼。是我被困了三年的地方——林凤燊的身体里。”
——————
被囚禁在另一个人的意识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亚历山大说,可以用三个字来概括——“疯人院”。
只不过这间疯人院只有一间病房。没有窗户、没有门、没有昼夜和时间,没有声音、没有交谈对象、更没有自由。
而亚历山大在这座疯人院里待了整整三年。
三年之中,他只能见到一个人——一个曾经是最亲近、如今却是最恐怖的人。
最初发现自己被禁锢在母亲意识里的时候,亚历山大是真的疯狂过。毕竟,当初他是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离家出走,没想到事与愿违,他却彻彻底底地失去了自由。
他呐喊过、咒骂过、反抗过、甚至真正地燃起过杀心。但他很快就发现一切都是徒劳——自己只不过是一团寄人篱下的意识,既没有办法杀死对方,甚至就连自我毁灭都完全做不到。
在认识到这一切之后,他慢慢冷静下来,不再继续作无谓的挣扎。他开始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思考自己与母亲之间的关系、思考生命与意识、与世界之间错综复杂的真相。
在觉察到他不再强烈反抗之后,林凤燊的态度也开始逐渐转变——她开始频频出现在病房中,向他宣扬一些西西弗斯的教条与理念。又情真意切地表示,他们母子二人一体同心的状态,已然超越了普通的人类,更接近于神的完美状态。
作为亚历山大逐渐臣服的奖励,囚禁他的那间病房也开始有了变化——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有了“窗户”。
窗户不是永远固定在墙壁上的。它时而出现、时而失踪,完全取决于林凤燊的心情。
而窗户外面的景象也毫无规律可言——有时是美丽的风景,有时是报纸新闻电视,有时候干脆是毫无意义的路人和街景。但是亚历山大很快就发现,这些看似随机的景象,实际上却是一道道无形的测试。
尽管已经与世隔绝太久,但是亚历山大不可以对外面的现实世界表现出明确的向往。因为在林凤燊看来,这些全都是虚假浮华的物质诱惑,会成为追寻心灵之旅上的绊脚石——唯独只有一样东西可以例外,那就是书。
三年的“驯养”之后,林凤燊突然表示,可以放亚历山大“出去”了。
那是一次精心设计、并且难度极高的实验——毕竟将两个人的意识压缩在同一具身体里,原本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而将他们重新分离、并且骗过阿克夏系统的核查,再把亚历山大送入炼狱,更需要冒极大的风险。
在此之前,西西弗斯就曾经尝试过不止一次,却从来没有成功过。
但是这一次,这对母子却不一样。
记忆当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肉红色的病房墙上出现了一扇小门。
即便只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儿,宋隐和齐征南就感觉到了压抑难耐,他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亚历山大从地上扶了起来,一起穿过门去。
这扇门的外面,就是捷径的终点。
离开“病房”之后,长时间受到肉红色刺激的眼睛并没能够马上适应新的色彩。因此宋隐无论看向哪里,都带着一层诡异的青蓝色。又过了一会儿,他的神经终于完成了自动校准,看清楚了眼前这最后一间屋子里的真相——
这里是一个亮白色的、朴素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张长桌、桌子两头各有一张座椅。然而一堵透明的玻璃墙却将房间连同长桌一起分割成了里外两半——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银行的办事窗口或者监狱的会见室。
“我的意识领域就到此为止了。”
亚历山大表示,进入炼狱之后,每隔一段时间自己就会在这间屋子里与林凤燊见面。
林凤燊必然是不愿以身犯险、越过这堵墙壁的。而至于亚历山大——炼狱虽然给予了他求之不得的自由,可他的性命毕竟捏在林凤燊的手上,就像是一只风筝,无论飞多高,都始终被一根细绳牵引着,无法挣脱。
于是,在这间隐秘而又奇妙的会面室内,一边是炼狱、一边是人间,母子二人便隔着这堵玻璃的墙壁,交流所需要的情报和物质,一晃如此多年。
亚历山大将手贴在玻璃墙壁上,下一秒墙面上缓缓出现了一层白色的雾气,形成了一扇新的门扉。
他问他身边的两位同行者:“对面就是林凤燊的意识世界了,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宋隐与齐征南对视了一眼,确认了彼此的眼神里没有半分犹豫、忐忑或者恐惧。
“我们准备好了。”宋隐小声、但是无比坚定地回答道:“和她做个了断吧!”
————
玻璃墙壁上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会见室属于人间的这一边,看起来和属于炼狱的那一边并没有什么两样。
“这里有扇门。”宋隐摸到了墙壁上的一道微小缝隙,轻轻一推,窄长的门扉便悄然开启,还迎面吹来了一阵湿润的草木清香。
门后的时间似乎是清晨,空气中浸润着一层清凉的蓝光。场景似乎是一处草木葳蕤的山中庭院。青石板铺的平台四周摆满了一个个盆景,生长着各种看似精巧、实则扭曲的植物。
青石平台的中央摆着一套石桌凳,一位身着白绸练功夫的上年纪女人正坐在石凳上,慢条斯理地泡着功夫茶。
“你们几个终于来了。”
她连头也不抬,仿佛这个世界里发生的所有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这孩子还是第一次带朋友们回家来。我该怎么招待你们两个呢?”
心知此时双方已经是敌非友,宋隐便也来了个贱兮兮的皮笑肉不笑:“不用客气了,我们是来接您走的。”
“走?走到哪里去?”林凤燊将杯中茶水倒入茶盘,嘴角轻蔑一笑:“如果我现在醒过来,你们就会被囚禁在我的意识里——不应该是你们两个走不了了吗?”
这话听上去的确有些惊悚,然而宋隐早已不是初入炼狱时的那个小白了,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弹动半下。
“刚才我听亚历山大说,你们西西弗斯曾经做过很多次双人意识融合的实验,全都以失败告终,只有你们这一对母子姑且算是成功了。我估摸着既然双人融合都这么危险了,那再加上我和南哥……你猜,你要是突然醒了,会变成什么鬼样子?”
齐征南就没宋隐那么多废话了,他直接伸手试了一试——只听一声响指,边上的一棵盆景顿时开始燃烧,如同一支金红色的火炬。
宋隐顿时狐假虎威地狗腿起来:“特选组就是特选组,就算是到了西西弗斯核心骨干的梦境里,也一样牛逼!”
可林凤燊却只是冷笑:“你们打算在我的地盘上撒野?可以,我倒不介意管教管教你们。”
说话间,只见石台左右两边的盆栽同时扭动起来,身形疯狂膨胀,变成了两条水桶粗细、十余米长的狰狞巨蛇,昂起脑袋朝着三人俯身,丝丝吐信。
齐征南见状,立刻将宋隐与亚历山大护在身后,同时挥手释出两道凌厉风刃,轻轻松松将两条巨蛇拦腰斩断。
然而还没等宋隐开始吹捧,只见被斩断的蛇身断口处,竟然又长出了新的头和尾,于是两条巨蛇变成了四条。
“火,火,用火!”宋隐连声提醒。
“啧。”齐征南表示不用他多话,同时却甩出几个火球,直取不远处的林凤燊。
只见白光一闪,那林凤燊的身影飘忽如同幽灵一般,轻松避开了齐征南的攻击,同时嘴角流露出轻蔑的冷笑。
“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有多默契,怎么回事?原来也不过如此。”
虽然此刻手无寸铁,还被四条大蛇虎视眈眈,不过这并不妨碍宋隐开启嘴炮反击——
“一个把自己的家庭经营成这幅鬼样子的人,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们?”
“家庭?”林凤燊仿佛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词汇:“那只不过是专门为我而设的一项考验。陷落在世俗泥沼里的你们,又怎么能够明白!”
“我倒是明白了亚历山大那些稀奇古怪的理论是受到谁的传染了。”宋隐看向亚历山大:“那什么月亮和六个便士,什么环形监狱黑暗灯塔,全都是她强行灌输给你的东西!你真应该好好想想,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