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萧问水配合治疗后,负责他的Susan肩头的担子也松了不少,于是也有空和医生一起研究这个项目。
云秋小声说:“可是,可是你说还有几个月才会住院,不会这么早就不陪我的。我现在回家了,回家了之后找不到你,我会很想你,作业也写不下去的。”
萧问水低声笑了笑:“就是想以后多陪陪你,所以要这么早住院。但是云秋,我只是把住院计划提前了,你还是可以来医院里看我,不是见不到我了。”
云秋闷声说:“可是我就是不高兴嘛。”
过了一会儿,他又稍稍爬上去一点,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蹭了蹭:“可是我就是舍不得你嘛。再有四个月,我就要高考了,大哥哥。如果高考之后别人都有人来接,我没有人来接,怎么办嘛。”
他在撒娇,萧问水于是也不说什么,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也和他一样,轻轻蹭着他的脸颊。他不能去接他,自然会有医生去接,萧寻秋也会去的,只不过云秋最希望见的人是他而已。
云秋撒了一会儿娇,闹了一会儿之后,还是乖了起来,接受了这个现实:“那好吧,大哥哥,你在医院里要乖乖的,不要再自己偷偷拔针管了,也不许不吃鸡蛋,但是你可以不回我的消息,不许不喜欢我了,也不许喜欢上其他人。”
他罗里吧嗦地跟他讲了一大堆注意事项,萧问水嗯嗯听着,之后还能一字不漏地给他复述一遍。他卓越的记忆力在“哄云秋”这件事情上有奇效,云秋跟他说过的所有话,云秋背着他做小动作的所有细节,他都记得,这也让云秋有一点受宠若惊。
两个人在一起,互相抱着说话,然后一起吃个饭,带着萧小狼在花园里走了走。
萧问水注意到了云秋这次没有把猫咪带上,但是他没有多问。萧小猫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云秋估计也担心小猫的身体,所以把它留在了家中。
一下午加一晚上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萧问水送云秋到医院的停车场里。这个地方很黑,空旷吓人,云秋总是有点害怕这样的地方。
等云秋坐上驾驶座,萧小狼也在副驾驶坐好之后,萧问水关了门,俯身在车窗上敲了敲。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朦朦胧胧地透过车窗传进来:“这个见面的时间刚好,不然我又要催你写作业了,你还要跟我闹。”
云秋在里边“哼”了一声。他开动车辆,转了一个方向,透过车前的玻璃,云秋冲萧问水挥手,比着口型说晚安,然后啵啵啵地附赠了若干个飞吻。
云秋开车回到了家中,给萧问水发了条短信报平安,不过萧问水这次又没有回复了,应该是在进行治疗。
几天不见,小别墅前面的庭院变得有些陌生起来,冬日里耐寒的长草长起来刷刷的,树叶凋零、草木枯萎,积攒了一庭院的枯枝败叶,踩上去卡擦卡擦的响。
云秋这几天又是又是四处串门的,也就回来休息过寥寥几次。家里没人搭理,云秋赶紧开门进去,叫了扫地机器人去前院扫叶子。
扫地机器人是个终极大洁癖,每天全家上下乱转着四处清扫卫生。它被关在放屋里,只能眼巴巴地对着杂乱的庭院亮警报,而没人理他。
云秋打开了电视机,开始观看动画片。
然而,看了一会儿后,扫地气人又嗡嗡地跑回来,在他面前“刷”地亮出第二道指示灯:“请求开放后院游泳池,检测到有重大污染物。”
“后院?重大污染物?”
云秋不明白。正巧他前几天看了有关外星人的电影,觉得能被机器人认定是重大污染物级别的,很有可能是外星人排放的星际垃圾。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好想起萧小猫也在后院,云秋跟着机器人一起过去。
温泉池的加温系统还开着,热气浮动,带动着周围一整片区域的温度都高了起来,好几种花木在短短四五天内,已经不合时宜地生长了起来,开出了花朵。
隐隐花香中,蕴含着一种令人不适的腐败气息。
云秋走到泳池边的树下,第一个反应就是就是去看萧小猫。
他闻到了恶臭的源头仿佛在树下,可是依然没有意识到那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萧小猫的箱子好端端地放在那里,仍旧和几天前一样,被他放的猫粮、玩具、小毯子包裹起来。远远看过去还是那样文静乖巧的样子,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出来。
“萧小猫?”
云秋耐心地蹲下来,伸出手,想要像以前那样摸摸它的头。
但是在他的指尖触及在小猫毛茸茸的头的那一刹那,云秋的世界崩塌了。
那已经不再是狸花猫柔顺的毛发,而是已经被虫蚁啮咬、被腐生的霉菌所覆盖而生出的一层脏兮兮的灰毛,里面是塌陷下去的,软的。他的触碰如同推动了多米诺骨牌一样触发了连锁反应,腐败的动物头颅滚落,在高温环境下极速腐化而产生的脓水中噼里啪啦飞出许多细小密集的黑色虫子,猫咪空洞洞的、大得怕人的眼眶正对着云秋。盒子里还蠕动着一些驱虫,小毯子一旦被掀开,那股恶臭更浓了。
就这样在他眼前,分崩离析。
云秋控制不住干呕了起来,跪在地上拼命掐着自己的喉咙,吐得眼泪冒了出来,头脑发昏。极致的恐惧与崩溃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带着求生意志一般地跳进了一边的泳池中,企图用水,用温热的水流来平息自己的恐惧,他为自己构建的童话幻梦破碎消失了,只剩下了冰冷腐臭的现实。
那么冷,那么冷。
死亡原来是这么冷的。
第九十七章
云秋又发烧了。
自从跟萧问水和好之后, 他已经很久不再发过烧。他在锻炼, 同时心绪也变得开阔明朗起来,连最轻微的感冒都不再有。可是今天过后,折磨他十几年的, 属于自闭症病人的失控的病痛和低微的抵抗力,仿佛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身上。
当天晚上他就做起了噩梦, 梦里全是猫咪腐败空洞的眼睛。他和萧问水、萧小狼一起在草地上发现它,刚想要把它抱起来时, 手里的小猫就卡擦一下断裂了,头颅顺着他身上滚下,令人毛骨悚然。他在梦里尖叫出声, 扑进萧问水怀里瑟瑟发抖。萧问水牵着他的手, 带他回家。可是他带他去往的家不是云秋知道的,而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山坡,荒原。
萧问水说:“到了, 秋秋。”
他手上却一空, 看一眼,萧问水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身边小事了,而眼前的荒原也一下变了样子, 变成了层叠堆积的坟墓,幽微的鬼火在眼前飘忽不定。
联盟内已经没有这样密集阴森的墓地了,现在人们更多地是将骨灰放在太空站,将遗骨送向太空。云秋的梦把他接纳过的所有外界影像中的恐怖元素提炼了出来,拼凑弥合, 又在梦境中赋予独特的逻辑。他本能地知道这是一个可怕的梦境,可是迟迟醒不过来,半梦半醒间,他听见了萧小狼的狂吠声,甚至能感受到萧小狼把鼻子放在他手边,穿过他的腋下,想要拉动他的手臂,让他醒来,可是云秋依然陷在昏沉的睡梦中。
直到机器人嗡嗡地过来,一边发出红色的高烧警告,一边给他扎了一针之后,云秋才冷不丁地浑身一抖,带着冷汗睁开了眼睛。
机器人在给他输液,嗡嗡地粘着提字器上面的话:“你在发烧,你在发烧,小贪吃鬼,你在发烧,乖乖的。”
云秋头疼得仿佛要炸裂开来,高烧让他眼角不断地淌着眼泪,可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手机在一边叮叮咚咚地想了起来,云秋勉强在床上翻了个身,努力把手机拿了过来。他骨头发紧,皮肉发疼,连带着手机屏幕亮起来的时候,眼前刺痛了一阵,好半天才朦朦胧胧地看清楚上面的字样。
是一条萧问水发来的短信。
【萧:喇叭花,你今天没有给我发消息,又去哪里玩了?】
三小时之前的消息了。
云秋赶紧回复:【不是没有给你发消息的,是发烧生病了,机器人在照顾我。】
现在是晚间,快到十二点了,萧问水住院的时候,一般也是这个时间里睡觉。他应该是睡前给他发的消息。
然而云秋没有想到,萧问水很快回复了:【又发烧了?明天我叫医生来看你,家里有药先吃着,好好休息。查体温了吗?】
刚好这时候机器人给他测完体温,报数:“38.7,家里冰袋用完了,物理降温方法你可以选一个,小贪吃鬼,是用你没吃完的冰蛋糕冰敷,还是用你夏天买的冰棍冰敷?”
云秋有气无力地选了冰棍,机器人就嗡嗡地跑去给他做冰袋了。
他腾出手来慢腾腾地回复:【查体温了的,只有三十七度五,是低烧。】
这次依然回复得很快。
【萧:我不放心,明天还是让医生过来一下,你就不用去画室了吧。】
云秋说:【可是我的作业还没有写完。明天要交两张速写。】
【萧:我帮你写。】
云秋又说:【好的嘛,可是你应该睡觉了,大哥哥,你要睡觉的,不然这样不能长胖。】
萧问水回复:【本来九点是要睡的,想到你还没回我消息,电话也打不通,有点担心,就在等你消息。我现在马上睡了,你也好好休息。】
云秋看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又掉下来了。他用指尖戳戳点点,犹豫反复了很久,这才发了一条短信过去:【大哥哥,你要早点睡,可是今天睡觉之前可不可以拍一条视频给我,我想看看你。】
“萧问水发来视频通话请求是否接受?”
云秋按了“否”,挂断之后,又解释了一遍:【我现在发烧,很难看,你不要看见我变丑了。我要你拍一段视频发给我。】
萧问水显然对他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要求已经习惯了,答应了“好”之后过了五分钟,给他拍了一段视频。他和云秋不同,云秋至今都不习惯面对镜头,在镜头面前总是忸忸怩怩的,可是萧问水不管在什么场合,总是坦荡大方的样子。
镜头中他的气色很好,应该是今天的治疗比较轻松。说话时,他深而亮的眼睛仿佛透过镜头看见他一样,温柔得让人想要一把扑进他怀中。
这样的萧问水是鲜活的,真实的。只是隔着一层屏幕,云秋依然没有办法触及到他真实的肌肤,感受他身上的热度。
云秋这个时候明白了,原来困扰他已久的萧问水的“离开”,不是他要抛弃他,不跟他在一起了。
而是“死”。
是永别。
他查过白血病相关的词条,之前跟萧问水和好,知道他的病痛之后,云秋就做过相关的功课。他所看见的一切前人的痛苦,和他一样作为病人家属的痛苦,突然都找到了答案。
是他自己把一切都想得太过简单。如果死亡不是这样令人难受的事情,他那天在医院楼梯转角看见的男人,又是为了什么会大声嚎哭呢?
alpha在血液病上的无力、涉及到信息素和alpha性别血液配型的研究空白、太空射线带来的新型急性髓系白血病、十二次失败的基因修改手术……其中还包括萧问水的父亲,萧齐的那一次。
配型成功的,有再次复发死亡的可能;点数过低的,死于排异情况的也常常发生;骨髓移植之后的性状改变也有可能会要人命,比如突发的过敏和喜好的改变……更有可能的是,病人根本熬不到移植的那一天,就在某个无人注意到的深夜停止了呼吸。死神无孔不入,一直蛰伏在他们身后。
云秋一边查资料一边哭,最后他把手机收起来,跳下床,不顾机器人的阻拦,关掉机器人的电源就跑了出去。
他还穿着睡衣拖鞋。就这样去了车库,打开自动驾驶系统,直奔医院。
他想看看他,想要摸一摸他的手,起码确认萧问水还活着,还在他的身边。
大冬天,他穿着睡衣,烧得面颊通红。午夜,城市中飘起了星星点点的小雪,轻小得几乎看不见。
车辆抵达,云秋来不及关上车门就冲了上去,他活了十八年,从未有哪一刻像这样急躁过,恐惧过。VIP直达电梯里的按钮快被他按碎了,电梯以令人绝望的速度爬升着,终于缓缓停在了萧问水的楼层。
那是噩梦,融合了梦境和现实的噩梦,云秋开始幻听,他听见之前楼梯拐角中那个男人的怮哭,听见动画里的小熊护士说:“他生病了。”最后他听见上辈子,手术台边女医生叹惋的声音:“多年轻的一个孩子啊,才十九吧,看着家里也不缺钱,怎么两个送的人也没有。”
云秋吸着鼻子,用袖子擦着眼泪鼻涕。
现在夜深了,只有值班台的护士们还醒着。云秋在萧问水的病房前徘徊了一会儿,刚想鼓起勇气溜进去偷偷看一看的时候,里面的门却被人打开了。
萧问水的病房很大,分成休息区和操作区两个部分。时常有医生、护士过来检测数据,编写表格。
这个时候,Susan和医生走了出来,彼此打着手势示意着什么。
只是走出来后,他们冷不丁地看到了云秋,彼此都有些意外。
医生先出声了,他压低声音说:“小秋,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刚不久前先生还说你发烧了,怎么不在家好好睡觉,跑到这里来了?”
云秋想要说话,可是刚开口就掉下了眼泪,竟然一下没忍住哭出了声。他扑进医生怀里嚎啕大哭,医生措手不及,只能抱住他拍这头,哄他,问他想要什么,又是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