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聂采是爱自己的。他确实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疼痛、恐惧和濒临崩溃的绝望,显然也是“爱”的一部分。
但他没办法忘记那些不眠的日夜。镇静剂也没法让他平静,他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抱着崭新的毛绒玩具抽泣。这是医生送给他的,一头长着独角的小马。医生不再往他的手臂里推送镇静剂,他会抱着Adam,温柔地说故事。哨兵向导、狼人、吸血鬼、人鱼、泉奴、地底人……Adam对于其他特殊人类的初印象,全来自于这个成年人。
拥抱、礼物和温柔的故事,这也是“爱”的一部分。
Adam有时候觉得自己学会了,有时候又认为没有。
身后有人推搡他,催促他往前走,找位置坐下。Adam被人推动着走向自己的位置。这儿靠近候场区的出入口,他看见了在出口徘徊的饶星海和宫商。
聂采的话突兀地在他脑中响起:Adam显然没办法说服宫商,既然这样,那就把她直接带过来,我有很多办法可以让她就范。
就范——Adam的手臂又开始发抖。他必须要按住自己的面罩才能抑制。他的手背上有新鲜的伤痕,是昨晚倒在地上的时候被磕破的,沁出了一些血。早上起来时他发现伤疤已经结痂。聂采来看他,握着他的手,把那块薄痂仔细撕下,像揭去一片布满褶皱的暗红色花瓣。
——“你会听话的,对吗?”
Adam盯着饶星海和宫商,和恐惧不相上下的痛苦正灼烧着他的心口。
他知道聂采会用什么方法来让宫商就范,对宫商这样可以释放出复数精神体的向导来说,被击溃的痛苦是成倍增加的。Adam太清楚了。
或许他应该警告饶星海和宫商,他们应当立刻离开这里,藏匿起来,去过一种隐居的、无人知晓的生活,把自己的精神体和能力隐藏起来。Adam站起身了。从他这里走到看台边缘,再跳入比赛会场靠近那两人,不会超过三十秒。
但他很快又坐了下来。来到这儿的不止他一个,他知道。他没有冒险的勇气。
Adam的目光仍然黏在饶星海和宫商身上。大屏幕上的比赛顺序显示,这俩人是第二组出场选手。
这时候,他看见有几个陌生人走向饶星海和宫商。
沈春澜带着班上的同学直接来到候场区给比赛的人加油。
今天要上场的只有饶星海、宫商和乔芳酒,而他们正好是对手。乔芳酒的搭档是从她中学时代起就一起配合参加比赛的同级朋友,两人在默契度上远胜饶星海和宫商。
抽签后沮丧了一段时间的宫商已经完全恢复了,因为乔芳酒过来狠狠抱了她一会儿,两人承诺无论谁赢,一顿大餐都必不可少。
饶星海更加无所谓,他丝毫不觉得自己会输。
“你的蛇,不怕蛇鹫了?”沈春澜不太明白他这种毫无根据的自信心来自何处。
“大蛇不怕。”饶星海小声说,“小蛇不出现就行。”
沈春澜想起了当蛇鹫出现时,立刻远远遁走并盘在高处不动弹的黄金蟒,对饶星海的盲目自信非常怀疑。
班上的其他男孩都凑到饶星海身边,一个个按着他肩膀,眼神复杂。
饶星海长叹一声:“王文思,你这么怕输,怎么不开盘赌乔芳酒啊?”
王文思:“赌她有嘛意思,乔姐姐肯定赢。”
此言一出,众人再度愁眉苦脸。
万里财大气粗,一口气在王文思这儿下了200块的注,同样赌饶星海和宫商至少能赢一轮。他捏着饶星海的肩膀:“钱不是问题,但不能输,你知道吗?不能输!这很丢脸!”
饶星海:“我和宫商尽力了,就不丢脸。”
众人一时语塞,阳云也立刻接上:“你输了,沈老师会很丢脸。你知道他对你寄予厚望,是伐?”
饶星海:“……”
他神情确实有些变了。
为了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件事情,沈春澜已经走到了一旁。
宫商身边环绕着几只轻红色小蝴蝶,正全神贯注听唐楹分析乔芳酒那蛇鹫的弱点。乔芳酒抱着手臂看两人叽叽咕咕:“你什么时候把我精神体分析得这么透彻了?”
唐楹:“你管我呢。”
很快,工作人员开始清场,无关人士一律离开候场区。沈春澜和众人回到场边,也没走上看台,直接站着看比赛。
今天的双人配合对战卖了很多票,看台上全是乱哄哄的声音。一只黒鼻羊蹦蹦跳跳跃上主持台,沈春澜看见罗燕的身影。
缘分是一桩奇妙的事儿。和罗燕同宿舍的半丧尸人席微韵跟大四那位主持人师姐谈恋爱了,在她的引荐下,罗燕进入了学校的主持人团队。“她不打架子鼓了么?”万里在一旁问,“我们宿舍那谁,说罗燕打架子鼓的样子帅得他想立刻表白。”
阳云也:“打啊,暑假还要去参加比赛。等等,你宿舍谁?”
沈春澜听着学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正在一旁坐着等待的饶星海。
两人距离有些远了,但奇妙的是,饶星海立刻意识到他在看自己。目光远远撞上了,哨兵冲他笑了笑,很平静的样子。
第一组上场的是两组都拥有比赛经验的选手:锈斑豹猫、双色树燕,对战暹罗猫和兔子。
双色树燕也是可以复制的精神体,但它只能复制出四只。而锈斑豹猫从亮相的时候开始就引发全场疯狂的尖叫,就连对手的那只暹罗猫也忍不住歪脑袋盯着眼前的小猫左右打量,毫无出手攻击的想法。
锈斑豹猫看上去太可爱、太乖了,以至于它忽然加快速度,像箭一样冲向那只兔子时,兔子甚至来不及蹬它,直接就地翻滚,长腿乱划,跑出老远。
沈春澜看得连连发笑。这时候,他察觉身边有人靠近。
是龙游。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比赛。”沈春澜说,“不瞒你说,我大学时候也是不参加这种竞技的,我觉得很麻烦。”
龙游看了看沈春澜,紧张地搓手指。
“沈老师,对不起。”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小得沈春澜几乎听不见,“我……我临阵脱逃了。”
“不必跟我道歉,那是你自己的比赛。”
龙游的头愈发低了:“曹老师告诉我,你很期待我们上场。”
“嗯。”沈春澜点头,“但那始终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决定退赛,这是你的选择,我的期待不重要。你现在好些了没?还失眠吗?”
龙游点点头,又摇摇头。至少他看起来确实比之前要精神许多。
“……我这样不行。”沈春澜听见他的学生低语,“我……我胆子太小了,我学习也不好。如果我爸不是见义勇为的烈士,我高考拿不到加分,根本不可能到新希望来读书。”
他看着场中激烈打斗的大猫和小猫。
“我不太适合这里。”龙游轻声说,“大家都这么优秀,除了我。”
锈斑豹猫和双色树燕异常灵活,攻击速度也相当迅速。在两种精神体的夹击下,兔子率先撑不住,啪地消失了踪迹。
对手只剩下暹罗猫,但胜负已定。双人对战中,哪一方的精神体先彻底隐匿消失,哪一方就被判定为失败。这是讲究配合的比赛,显然锈斑豹猫和树燕更为出色。
饶星海和宫商已经站在场侧。展颜带着他的小猫走下来的时候,眼神落在宫商身上,带一点儿挑衅和一点儿愉悦。
宫商:“小猫好可爱啊。”
展颜:“那你要不要……”
宫商:“不要。”
饶星海一头雾水:“说什么呢?”
哨声响起,两人齐齐走上赛台。
乔芳酒和她的搭档显然经验丰富,两人在踏上赛台的时候已经释放出精神体。蛇鹫于浓雾之中钻出,声音嘹亮。一头小巧玲珑的梅花鹿则轻踏四足,立在场中,棕黑色眼珠子水亮莹润,盯着饶星海和宫商。
第75章 双人配合对战(2)
饶星海不松弛的表情, 反衬得乔芳酒十分悠然, 显然她不认为自己会输掉这场比赛。
“宫商,”饶星海问, “你觉得咱们有机会赢吗?”
宫商:“看运气吧……”
饶星海拧了拧手指, 又问:“上次欧老师说什么来着?”
宫商:“在初赛阶段的第一轮就碰到同校选手的可能性只有1%。”
饶星海:“……那咱们运气还真不错。”
宫商:“我的蝴蝶只能维持半小时。”
饶星海:“那就在半小时内结束。”
他释放了黄金蟒。今天运气非常好, 黑曼巴蛇很乖,没有趁乱出动。饶星海猜测, 可能是因为蛇鹫在场, 它本能地要回避。黄金蟒落地后果然盯紧了蛇鹫,它对蛇鹫的畏惧完全出于黑曼巴蛇的影响, 但显然这种影响不可能通过短时间的训练得到消除。它盘在饶星海面前, 红色的眼睛直视蛇鹫。
蛇鹫纤长的睫毛抖动着, 慢吞吞在场内踱步。它姿态优雅舒展,全然不当这是一个比试的舞台。
无数只红晕绡眼蝶从宫商身上飞出。这是场边观众期待许久的瞬间,欢叫声哄然响起。
看见蝴蝶出现,蛇鹫立刻拍打翅膀升空。它升高到一个红晕绡眼蝶不可能企及的高度, 垂首注视场内。因为距离拉开了, 所以蝴蝶的轨迹并不清晰, 所见的只是一片软红的云雾。蛇鹫开始在高空盘旋,只要距离足够远,红晕绡眼蝶就不能影响精神体。这个方法还是宫商在上学期的一次卧谈中告诉舍友的。
乔芳酒显然还记得。但今天宫商没有使用蝴蝶的催眠技巧。成团的小蝴蝶散开了,笼罩着整个比赛会场。饶星海冲宫商亮出了大拇指。
今天的红晕绡眼蝶是负责控场的。只要小蝴蝶充盈着整个场地和场地上空,无论敌人从哪个方向发起进攻,它们都能知道。
黄金蟒没有倍化, 它仍旧保持着原本的体型,蛇鹫的远离让它的畏惧大大减少,瞅准了梅花鹿所在之处,它迅速发起冲击。
小鹿灵巧躲开,但躲避开蛇头却无法闪开蛇尾,“啪”的一声,蛇尾从小鹿身上重重砸下,它化为一团烟雾。下一瞬间,小鹿再次出现在会场角落。
“漂亮的一击!”解说员曹回的声音在比赛会场上空回荡,“2号和6号是本日比赛中唯一一对同校甚至同班的比试!黄金蟒拿下第一击!这会为饶星海赢得好分数!”
黄金蟒行动灵活,几次迅猛冲击之后,来不及躲闪的梅花鹿再次被击溃,但随即又在角落凝聚成形。
饶星海皱起眉头:他察觉到一丝古怪。无论是乔芳酒的蛇鹫,还是她搭档的梅花鹿,两者都只是拉开距离而并不攻击。他舔了舔嘴唇,盯着乔芳酒:他认识的乔芳酒不是这么消极的人,蛇鹫到底在做什么?而且这头小小的梅花鹿虽然没有攻击力,但躲闪的速度很快,黄金蟒其实占不到什么便宜。
他应该怎样才能在半小时之内迅速结束比试?一丝焦虑缠上饶星海。
黄金蟒再次对梅花鹿发起冲击,它这回张开了蛇口。梅花鹿吓得瑟瑟发抖,在蛇口即将咬下的时刻身形一变,竟一下跃上黄金蟒的脑袋,后肢一蹬又跳下来,蹭蹭跑到场边,又是新一次状似害怕和紧张的徘徊。
曹回跟另一个解说员在议论:“这是梅花鹿的诱敌技巧吗?黄金蟒显然已经开始愤怒了……而且因为两者体型和外貌上的极大差异,场边观众开始一边倒地为梅花鹿喝彩。”
王文思脸色灰暗:“这啥鹿?咋还会演戏呢?”
男孩们面面相觑:“能赢吗?”
在沈春澜身边,龙游还在喃喃说话。
“听人说上了大学就会有改变,可我还是以前那副样子。”他抓抓耳朵,“改变……我不行的。”
沈春澜一边关注饶星海的比赛实况一边问:“你为什么上大学?”
“大家都上大学。”龙游回答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一浪接一浪的惊呼之中,黄金蟒又一次撞碎了梅花鹿的影子,蛇尾挟带风声和巨响砸在场边,但小鹿丝毫没受到伤害,“这不是最普通最稳妥的路吗?”
“那你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想法吗?”沈春澜问了一个俗套的问题,“梦想,理想之类的。”
“没有。”龙游讪笑,“我没有理想。读书,毕业,找个工作,最好考上公务员,生活稳定。”
“这也是理想。”沈春澜看着他,“你想做的事情就是理想。”
“这太小了……太普通,跟别人不能比。”龙游没有被说服,“那种漂亮的、说出来会让人惊讶的想法,以前可能有,但我现在知道那都是妄想。小时候谁不觉得自己能当科学家,能考上清华北大啊?我也拿过双百,我也得过小红花,那些都没用。”
他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不好意思啊老师,我很奇怪。”
他并不精神,因为瘦削和得不到足够的营养,眼里是根深蒂固的闪缩和怯懦,一种沈春澜常常会在学生眼里见到的表情。
他的工作需要与人对视,在课堂上,在跟学生沟通时。一个学期已经过去了,沈春澜跟龙游聊过几次天,龙游很少直视人,也很少跟辅导员袒露心事。
在这个不合适的地方他能说这么多,沈春澜心想,是因为嘈杂的环境给了他安全感:在这儿说的话不够认真,不是实话,可以通通当作玩笑。
但沈春澜不这样认为。
“龙游,”沈春澜拍拍他的肩膀,加重了掌心的力气,把年轻的学生往自己身边拉,“普通没什么不好,只要你乐意,当奇怪的人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