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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那是一个米白色的信封, 封口处被人熨帖的用胶水黏起来,没有溢出一点儿透明胶水的痕迹。
看得出写信的人在把信封起来的时候必定是极其郑重和专注的。
苏糯却没有接, 而是越过那封信, 把茶几上的铁盒子端了起来,盒子非常轻, 他转用一只手托着, 另一只手触碰着,轻抚了一下, 像是拂走了信封纸上不存在的一层灰。
他原本打算拿出一封, 却又顿了一下。
接着像是赌气一样, 毫不犹豫地, 倒出了铁盒子里面所有的被人整整齐齐放置好的信。
厚厚的一沓信封杂乱地散落在桌子上。
有一封不小心滑到桌沿, 掉落到了地毯上, 宋嘉宁心脏一抽, 眼眶发红, 又盈满了泪水,条件反射似的迅速弯腰去捡。
只是指尖还没碰到地面,信封已经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捏在手里了。
苏糯直起身子, 面无表情地端详着手里那封信。
封面整洁干净, 没有收寄件人的地址,没有邮编, 更没有邮票,只有收件人和寄件人姓名处写了两个简单的名字,收件人:甜甜, 寄件人:酥酥。
不像是人名,倒像形容甜点。
信封看起来有些陈旧,纸张边角泛黄,被拆开过的封口处还残留着胶水的痕迹,但整个信封都保存的非常完好,没有一丝破损,信封边角的褶皱也被细心的压平过,只留下了几道很浅的折痕。
似乎是难以忍受这些信被这样毫不在意的堆放,宋嘉宁默默收回刚刚想递给苏糯的信,低着头不发一语地擦掉了又不小心滑出眼眶的眼泪,抱回了自己的小盒子。
然后轻手轻脚的把信重新装好放回去。
认真又小心的样子的像是对待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
苏糯就这么看着他一封封的收拾。
所有的信都是用的市面上那种最便宜的纯白信封,落款全是那两个名字,只是收寄人的名字在不断交换。
酥酥是苏糯,甜甜是宋嘉宁。
今天其实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
即使苏糯第一次见宋嘉宁是在三年前。
他来帝都的第二个月。
那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城市边缘一个很破旧的的小福利院里,苏糯刚换上了又保暖又轻的崭新棉裤棉衣,又分到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饭菜,正小心地捧着不锈钢碗吃着,见着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子兴奋又虔诚地围着一个手机,忍不住就跟着多看了几眼。
院长爷爷在旁边笑盈盈地跟他解释,视频上那个男孩子是这里所有孩子们的榜样,前些年满了18岁才从他们这里搬出去工作,他的日子其实一直过的很艰难,连着两年回来都还穿着当时院里发的那些衣服,从来也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新的,却雷打不动的月月给他们打过来一笔钱,山与三夕每隔几个月也会回来看一趟,没有哪次不是带着带一大堆的礼物的。
院长说,在这些孩子们眼里,他们的宋嘉宁哥哥就跟骑士一样无所不能。
福利院里的孩子们个个都懂事的让人心疼,苏糯心里对陌生人惯常的戒备都少了许多,不知怎么的默默的就记下了这个名字。
又忍不住搬着小凳子离近了些,跟在小孩子们后面看。
那是个生的极为明艳的男生,健康的小麦肤色,撩到肩上的袖子露出了臂间紧实但并不夸张的肌肉,染成了大红色头发被汗水浸湿,耷拉了几撮在额头上,一笑起来能瞧出几分痞痞的侵略性。
跳舞的动作非常干脆利落,动作看起来很简单,却被他跳出了一种很特别的潇洒感。
就是这个视频,悄无声息的给当时求学梦破碎的苏糯心里面,点燃了一盏新的小火苗。
自那以后的日子里,苏糯挥洒不尽的汗水里,总掺杂着那道影子。
他也开始做宋嘉宁做过的事,签约了一家小娱乐公司,学他跳过的舞,把自己得来不易的微薄工资寄给希望之家的孩子们
会客厅里的暖风呼呼的吹过来,像是想把人的心都跟着变暖。
苏糯想到自己保存在箱子里的那些信,揉了下眉心,伸出手,“给我吧。”
他的声音清澈,少了冷意以后显的有些软,虽还是淡淡的却好似给了人几分期翼。
宋嘉宁愣了一下,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手忙脚乱的拿起那封信递到他手里。
“信我会看。”苏糯接过信放到一边,“听说你的经纪人正在找你,似乎是为了你之前的那些事,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你都知道了?”宋嘉宁手心出了许多汗,听到苏糯的问题无意识的用掌心搓了几下大拇指。
“嗯,一部分。”
他的眼皮猛的跳了一下,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比如?”
是只听说了他的解约,还是知道了更多?更多是多少,是官方给出的那个给他保留了一丝颜面的理由,还是那个肮脏到难以启齿的真正理由?
苏糯淡淡和他对视,嘴里吐出来的字却极其直白,“包养。”
宋嘉宁呼吸一滞,脸因羞耻而迅速烧红,一瞬间竟然无地自容,他甚至不敢呼吸,仿佛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能污染了这个房间里的空气,惹来对面人的嫌弃,他想给自己解释,却又无从说起。
再怎么解释,他也已经脏的再也洗不干净。
说出来只是扯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让苏糯清楚的知道,他到底脏到了怎么样的一种程度。
宋嘉宁低着头咬着牙,苏糯没有看到,刚刚还看起来可怜无比的人,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的疯狂又恐怖。
宋嘉宁猛地站了起来,慌乱地一把抓起自己带来的信,一刻也不敢停的往外跑,像是再多待上一秒就会窒息而亡。
慌乱之中连苏糯那句“等等。”也没听见。
宋嘉宁只记得带着自己的盒子和信,在前台惊讶的眼神中落荒而逃,连包也没拿。
不过他没能逃出去。
苏糯皱着眉,跟着他出了会客厅,没理会表情像是见了鬼的乔文山,疲惫道,“别让他跑出去,拦住他。”
工作室里的人头一回见苏糯这么严肃的表情,两个助理带着一大批工作室员工动作迅速的跑出去,双向抓捕,终于在9层,把已经顺着楼梯疯跑下十几层的人追着架了回来。
苏糯接到助理的电话,让他帮忙把人安排住在工作室,自己就回工作室上课去了,一直到了下班时间也没再去见他,而是直接下楼坐车回家。
乔文山送他下去的时候眼睛一直往苏糯脸上瞟,看了一路弄不清楚他在想什么,欲言又止的想问他的打算。
苏糯摇下车窗,偏过头,声音轻到乔文山几乎听不清,一直到车开走了那句话才完整的飘到他耳朵里,“再帮我看着他几天,谢谢了。”
第四十五章
上了车, 苏糯就把自己缩在后座上,闭着眼睛开始睡。
冷风呼呼的往车里灌, 司机师傅担心苏糯吹感冒了自己没法交差, 提醒了一句,“苏少, 要不把窗子关上吧?”
苏糯闭着眼, 声音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悉悉索索的摸索着找那个按钮, 司机见了赶紧在前面给他把车窗摇上去, 又把暖气再调高了几度。
关上窗像是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安静非常, 意识很快陷入混沌, 苏糯睡的更熟了。
一个多小时以后, 车一路畅通进了顾氏家宅, 停在了主楼的喷泉后边。
希瑞尔管家开车门的声音也没把苏糯吵醒, 他睡得很沉,眼睫却一直极不安稳的颤动着,额头上全是汗。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不在那个温暖的希望之家, 也不在恒星娱乐, 身边更没有顾琛。
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在一条崎岖的小路上,路很长很长, 入目一片荒芜,苏糯忐忑的顺着羊肠小道小步往前走,不知怎么的就到了一个村口。
前面是一个极为熟悉的山村, 身后是一片仿佛挥散不开的浓雾。
整个村子都笼在一片巨大的黑雾里,阴森恐怖,像是一张长满獠牙的巨大的嘴,咆哮着要把他吞下去。
苏糯心里害怕极了,强撑着佯装着冷静告诉自己,别怕,你能逃出去,他拼了命往身后那片白雾里跑,可那双腿像的灌了铅,任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怎么也跑不动。
后面有只怪兽如影随形的喘息着疯狂地追赶着。
越来越近了。
他祈祷着,呼喊着,就在他快要到达濒临崩溃的边缘的时候,身后的突然变的一片寂静,苏糯胆怯的回头看,发现他像是终于甩开那只怪兽。
安全了?
苏糯紧紧抱着自己,躲在那片浓雾里,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然而与此同时,眼前的迷雾已经随着他的走近,慢慢散开,一点一点露出了它的全貌。
那是一个破旧灰败的土坯房,低矮屋身是由杂乱粗糙的黄土堆砌起来的,几块破碎的瓦片草草封住了屋顶,没有窗户,只有一块厚重潮湿的老旧木板重重地密封住了整间房屋唯一的出路。
就在这时,腐烂发霉的门板突然颤悠悠地一点点打开,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吱呀的诡异叫喊……
他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像孩子一样大声哭泣起来,紧紧闭上眼睛把自己团成一团,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不住地叫“哥哥”,“哥哥”。
门开了,里面不是阴暗潮湿的柴房,而是一群人不喋不休的在说话的声音,吵吵嚷嚷的。
“……上车就睡着了,刚开进院子就听到哭声,我叫了几声都没叫醒,看着可能做噩梦了……”
“……赶紧去叫先生。”
“苏少,苏少……”
是谁在说话?
挣扎着睁开眼睛,一瞬间,仿佛压在身上的沉沉枷锁突然就慢慢褪去了。
他从睡梦中惊醒,一阵凉风吹的过来,脸上凉凉的,伸手往脸上一摸,才发现脸上湿漉漉的尽是泪痕。
见他醒了,管家松了口气,赶紧上前去扶,“外面还下着雪,小少爷快进屋喝碗甜汤,现在寒冬腊月的不能在外面久待,别感冒了。”
苏糯感觉一梦万年,不知今夕何年,本能似的紧紧握上那只伸过来的手,昏昏沉沉的点头。
刚踏下一只脚,艾瑞尔管家却突然往后退了一步,还没来得及抬头,就有一双温暖有力的臂膀抱起了他,宽厚的胸膛替他挡住了冬夜的所有黑暗寒冷。
“我来。”顾琛轻易抱起苏糯,大步朝着楼里走,虽说是抱着个人,步子半分没受影响。
苏糯下意识就伸手圈住了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怀里。
“这是怎么了?”
“小少爷可能做噩梦了,刚刚还一直叫少爷呢。”见苏糯低着头不说话,管家适时在一旁解释,想着这话少爷听了一定是高兴的。
顾琛听了果然很开心,从刚刚听到消息过来就一直面色冷淡的人忽然唇角微挑,露出了一个笑来。
“是吗?”顾琛轻笑了声,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丝毫笑意,透着刺骨的阴鸷冰冷,听得管家心头忽然一颤。
艾瑞尔不可思议的看过去,心里咯噔一下想,完了,这是顾琛发怒的前兆。
给顾琛当了20多年管家,艾瑞尔对自家少爷的了解程度比其他人多得多。
性格阴晴不定,前一秒还笑着后一秒就能拿着拐棍把亲舅舅的肋骨都给打断,面色冷淡的时候反而还是安全的,熟悉的人都是最怕见他笑的。
今天苏少爷在这儿还都压不住少爷的脾气,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苏糯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梦里,努力在深呼吸以平复自己的负面情绪,没察觉外界的气氛变化。
没发现他们没和往常一样进餐厅,而是径直上了楼,朝着书房的方向过去。
苏糯被放在了书房的沙发上,见他要走,急忙双手拉住他的袖口,“。”
他急切地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那个梦很真实。
真实到门打开后木板下面被腐蚀以后翘起来的大片发黑的木皮都清晰可见,他自己的记忆里都已经慢慢淡忘模糊了,可这个真实的可怕的梦又再次提醒他,不可能忘记,他忘不了也克服不了,这辈子都会被这个噩梦缠着。
让他永远也成不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更不可能融入正常人的生活。
苏糯怕得脊骨都发凉,他想跟顾琛撒娇,告诉他说哥哥我怕,我不想一个人,你能陪陪我吗,你抱抱我好吗
可他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张着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的嗓子哑了。
顾琛顺着他的的力道地转身,目光紧锁那张因为刚哭过还带着泪痕的小脸和湿漉漉的眼睛,眼色晦暗不明,又有莫名的压迫感。
“为什么哭?”右手轻轻抚着他的脸,拇指指腹顺着眼睑摸到上扬的眼尾,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目光却平淡而冷静,虽任他拽着袖口没有离开,步子却没有往前移动,两人之间泾渭分明,丝毫不给苏糯更近一步的机会。
灯火黯淡,顾琛站在那儿,就遮住了大半的光,苏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了这声温柔的询问就觉得委屈不已。
我怕,“。”苏糯张了张嘴,堪堪发出一点除了他自己谁都不可能听得见的气音。
还是没能发出声音,眼睛里的光像是熄灭了,更加黯淡了几分,他咬着腮帮子里的嫩肉,才忍着没有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