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到半山腰,老叶嫌弃一众学生爬山速度太慢,自己一马当先,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楚喻已经放弃治疗,拉着陆时缀在队伍末尾,慢吞吞往上走。碰见没见过的花,还要凑近了观察观察。
他这几天,心里都有点不安。
虽然尽量让自己不要想太多,但经常半夜做噩梦,梦见找不到陆时,或者直接梦见陆时死了。
被噩梦吓醒,楚喻迷迷糊糊地,会下意识地用手去探陆时的鼻息,还会把耳朵压在陆时的胸膛,去听他的心跳声。
只有这时候,被噩梦引出的恐惧,才会重新平息。
所有事情尘埃落定,陆时跟从前相比,仿佛没有任何变化。
但楚喻却敏-感地发现,每一天,依然是上课下课,上学放学,做题考试,可有时候,他会瞥见,陆时眼里的空茫。
仿佛重心与目标骤然消失,一时之间,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支点。
楚喻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他只能笨拙的,不断故意地、明显又直白地,向陆时展露自己的依赖。
睡觉要挨在一起,还要抱着。衣服裤子要陆时帮忙穿。连洗完头发吹干都嫌麻烦,要陆时吹才行。
他在无声地向陆时表达,我需要你,我依赖你,我不能没有你。
我决不能失去你。
爬了不知道多久,楚喻觉得自己的腿都要抬不起来了,才终于登上山顶。
跟老叶说的一样,山顶修建有一个道观。但和想象中的不同,这个据说十分古老的道观占地不大,建筑破烂,连屋檐上都长了一丛丛茂密的杂草。
四周树木茂盛,还有清泉流涧,蝶飞鸟鸣,倒是真有两分出尘的意味。
楚喻站在道观的木门槛前,迟疑,小声问陆时,“你说我这一脚踏进去,里面供奉的真君,会不会一道天雷降下来,劈了我这个要吸人血的小怪物?”
想象出画面,楚喻瑟瑟,“被雷劈了的话,满脸焦黑,头发还要炸开,太丑了!”
陆时听他说完,道,“你是我带进去的,如果真要遭雷劈,就劈我好了。”
说完,他拉着楚喻的手腕,一起进到了道观里。
先一步到山顶的同学,都聚集在道观后面的古井旁,坐在老银杏树下休息。而比楚喻他们还慢的人,估计刚过半山腰没多久。
于是,一时间,整个道观里,除了一个道士外,再无别人。
在道观里晃了一圈,看完刻碑,楚喻发现,主殿门前,摆放着一个竹篾编成的方形篮子,里面放有黑色细绳。
他好奇,“道长,请问这是什么?”
蓄着白胡子的道长清攫又温和,“这种绳编手链,可以戴在手腕上。再编长一点,勉强当项链也行。您拿着一根编绳,在真君前许下愿望,再将编绳戴在身上,就行了。”
楚喻向来不信这些,但看着黑色编绳,他想了想,问,“多少钱一根?”
“您年岁多少?”
“十八。”
“那这编绳,我便十八元卖给您。”
付了钱,楚喻握着黑绳,进到主殿,诚心许了一个愿。
出来后,他道完谢,就拉着陆时站到了拐角处的屋檐下。
楚喻沉默着执起陆时的手,将黑色的绳编手链系了上去。
冷白色的皮肤与青色的血管,衬上简洁的黑绳,很好看。
陆时等楚喻将绳扣扣好,才问,“许的愿望,和我有关?”
“嗯。而且,我的这个愿望,只有你能帮我实现。所以这个手链,要你戴着才行。”
楚喻确定手链扣得牢固了,才继续道,“我的愿望许得非常奢侈,就算是神仙,也没有办法帮我实现。只有你可以。”
陆时垂眼看他,“什么愿望?”
楚喻眼睛莫名感到酸涩,他固执地看着陆时,“我的愿望是,你不要离开我。”
一时间,除了清风与鸟鸣,以及远远传来的人声,再无旁的声音。
这简单的几个字,陆时听懂了。
古旧的屋檐是曲翘往上的飞檐式样,房柱漆面斑驳,墙角甚至长有几株杂草,顶端还开出了花。
檐下,陆时看着楚喻微红的双眼,许久才道,“我曾经想过,结束这个错误之后,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因为,真的太难熬了。”
他说得很轻松。
无数个夜晚的不能入眠,驱散不去的愧疚、挣扎与自我厌恶,晦暗的幼年……
到如今,只化作一句“难熬”。
楚喻听着,鼻尖酸楚。
他恍惚觉得自己心里好难受,钝刀割划一般。
陆时的眉目却愈显沉静,嗓音轻得像屋檐外和煦的风。
“可是,离开你,我怎么舍得。”
第85章 第八十五下
去道观古井旁的银杏树下集合时,梦哥隔老远就挥手, “校花!陆神!你们走得也太慢了吧!”
李华手肘戳了一下梦哥, “就你话多。”
梦哥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华干嘛要戳自己。
眨了几下眼睛,突然福至心灵,梦哥憋着嗓音,“草啊,你是说他们、他们——”他用手挡着嘴, 悄悄说,“树林幽会去了?这么刺激?”
楚喻走近, 只隐约听清两个字,“什么树林?”
梦哥立马站直, 咧嘴笑道,“没什么啊, 我是在跟李华说, 这山上树林真茂密, 凉快!”
古井围了一圈栅栏,旁边还立有一块石碑, 上书“清凉井”三个字。
老叶就站在古井边的石碑旁, 拿着两片巴掌大的树叶扇风,招呼,“班长,出来查查人齐了吗,齐了我们就拍照!”
章月山一直数着的, “老师,还差三个人。”
“行,那再等等,同学们可以趁此机会,亲近亲近大自然,以后学‘无边落木萧萧下’,也能想象出这‘无边落木’到底是怎样的没有边际。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个古人的讲究,《说文解字》里提到啊,凡草掉叶子,是‘零’,树木掉叶子,才是‘落’,……”
银杏树年月极长,几百年前就被栽在这里了。翠绿的树冠铺开很广,树下阴凉,只有细碎的光点洒落在地面上。
楚喻眼睛尖,捡了一片心形的银杏叶握在手里。
在道观的屋檐下,陆时跟他说了那两句话后,他心下安定不少,整个人又轻松起来。
把银杏叶递到陆时手里,楚喻眼眸透出粲然笑意,“来,给你,爱的树叶!”
陆时接下,从黑色书包里挑了一本书,将树叶仔细夹了进去。
章月山在旁边看着,挪过去跟自己同桌说话,“我怎么总觉得……陆神和校花周围,仿佛立的有一道结界,闲杂人等,都凑不近。”
李华捏着一根不知道哪儿捡的枯树枝,跟转笔一样转得十分顺手,“修德米斯科夫斯基说,这叫作‘爱的屏障’。”
“竟然还真有科学依据?牛批!”章月山学了梦哥的常用形容词,又奇道,“那——”
他还没问完,就听老叶在喊,“人到齐了,班长来组织组织!”
章月山起身,“我先去了啊,一会儿回来你再跟我说说!”
连春游的时间,也抓紧了用来背单词的方子期合上单词本,“修德米斯科夫斯基是谁?我的知识库存里,竟然没有这个人名的相关词条,我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出现!”
李华一脸“你是哪里来的傻哔”的眼神,“因为是我瞎编的名字。‘爱的屏障’,这也能信?”
方子期:“……”
章月山组织力很强,几分钟后,a班全体就站好了。
老叶看着自己的一众学生,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来。他拿出借来的相机,换了七八个角度,各拍了几张,才提着嗓音道,“好了,大家可以自由活动了,最紧要的是注意安全。下午五点,我们在山下集合!”
等傍晚,所有人都坐上大巴车,拍的集体照也被发到了班级群里。老叶让大家投票,得票数最高的两张送去冲印。
车程远,在车上闲着没什么事情做,不是睡觉聊天就是玩儿手机。
选照片这事,适时激发了大家的兴趣。
“哈哈哈哈林士诚你怎么张张都闭眼睛?我就没找到哪一张你是把眼睛睁开了的!”
“梦哥你他妈可别再长高了,再高,脑袋都要碰到树叶了!”
“我的天,陆神和校花真心拉高了我们全班的颜值水平,这脸,厉害了,老叶的镜头照出来,竟然都能这么好看!”
“老叶这水准,绝了,哈哈哈,有两张我竟然都没能入镜!”
“体谅体谅,老叶第一次掌镜嘛,等我们高三毕业的时候,就能让老叶给我们拍美美的毕业照了!”
说好的是投票选照片,但聊着聊着,话题就不知道发散到哪儿去了。反正等大巴车开回了学校,也没个结果。
老叶倒是乐呵呵的不着急,让大家回去之后,再仔细选选。
楚喻先是爬山,后来又跟着梦哥他们一起,去道观下面的溪水边玩儿,一天下来,累得灵魂都快要出窍了。
他拖着脚步进到宿舍,“哥,我不行了,今天真超出了这个身体的最高运动上限!我要休息两天、不,休息三天才能恢复元气!”
陆时见他跨开双腿,手臂交叠,趴在椅背上,整个人跟晒焉了的花一样,“我先去洗澡?”
“嗯,你先去吧,你洗完我再去。”
楚喻脸枕在自己的手背上,保持好一个姿势就再不想动。侧着耳朵,听陆时进去洗手间,关门,打开花洒。
水哗哗落在地面的声音不是很清晰,但没能妨碍楚喻默默脑补了几帧画面。
这时,陆时的声音从浴室里传出来,“楚喻,沐浴露没了。”
沐浴露?
楚喻偏头想想,印象里……好像还剩下不少?但也有可能是自己记忆出错了。
这下,楚喻积极起身,从柜子了拿了一瓶没开封的橙花味儿沐浴露,站到门口,敲了两下门,“拿过来了,陆哥开门。”
门打开一道缝,陆时冷白色的皮肤上沾着水珠,黑色的绳编手链因为沾了水,颜色变得更深。
怎么手腕都这么好看?
楚喻多看了两眼,又拎着瓶口,把沐浴露递过去。没想到,陆时却绕过沐浴露,抓了他的手腕。
一个不防备,楚喻就被拉进了卫生间里。
“陆时你干什么?别……唔——”
一个澡洗了快一个小时,楚喻衣服全被淋湿了,只好裹着浴巾出来,走路腿都是软的。因为里面缺氧,他脸也有些红,嘴唇更是被亲的都微微泛肿了。
懒洋洋地坐到床上,楚喻再提不起气力,觉得自己最后一点精气神都被吸干了。他深刻反思,自己怎么就如此轻易的、中了陆时的计?
美色误人啊!
陆时找来吹风机,熟练又细致地帮楚喻吹干头发。
晃晃脑袋,楚喻仰起头,拽拽陆时的衣角,“还想喝水,要温的。”
说完,他指指自己的脚,“腿软,走不动。”
陆时很享受楚喻这样的依赖,转身找杯子倒水,甚至干脆没让楚喻抬手,唇贴着唇把水喂了过去。
总感觉这样亲来亲去很有风险,楚喻真不想再来一次了,连忙夺过杯子,自己几口把水喝了个干净。
收拾停当,只留了一盏光线昏暗的小夜灯,房间里暗下来。
床上,楚喻捞过陆时的手臂,自己枕上去,还给自己的行为做注解,“不枕着会做噩梦的。”
“好。”陆时纵容,侧脸亲了亲楚喻的眼尾。
被陆时的呼吸撩得有些痒,楚喻控制不住地缩缩脖子,“痒痒痒!”
说是这么说,但又舍不得退开,只会一边喊痒一边任陆时亲他。
春末夏初的时节,两个人躺在一起,挨得近,体温相触,已经会稍有些热。
楚喻悄悄把自己的脚从被角探出去,觉得舒服,又挪了挪,把整条小腿都露了出去。
好舒服!
他心情好,想起什么,又认真跟陆时说,“等天气再热一点,我们开空调,就会好冷,我必须要挨着你睡才行。等到了冬天,想想都冷得不行。陆时,到时候你要抱我睡,你抱我睡我才睡得好。”
小夜灯微弱的光线下,他的眸子里,仿佛浸着两盏透亮的琥珀,里面是直白又毫不遮掩的依赖。
离了你,我会冷,会连觉都睡不好。
陆时的鼻尖蹭过楚喻细软的头发,低声回答,“好,都好。”
薄被下面,楚喻握了陆时的手。
夜已深,整个学校都安静下来。门外的走廊上没有人声喧哗,似乎连空气都跟着变得静谧。
耳边只有对方的呼吸声。
隔了许久,楚喻才开口,“陆时,你,还恨他们吗?”
听见这个问题,陆时眼里透露出些许迷茫。
“我不知道。”
陆时很少有这样不确定的时刻。他向来坚韧耐心,目标笃定。
但这一刻,面对楚喻的问询,他选择了坦诚。
“我想恨。”
在此之前,这是他生命的重心与支点,是驱使他不断往前的力量。
“但现在,我不知道应该恨谁了。”
江月慢再无法活过来,方薇云以命偿命,陆绍褚和方微善被囚禁,陆兆禾行将就木——
他应该再去恨谁?
楚喻将自己的手指,一寸寸扣在了陆时的指缝里。
他忽的半撑起身,低头俯视陆时的眼睛,“那就不要再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