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越咬了咬下嘴唇,看见不远处停的那辆飞驰里李越和焦急的神色,倏尔松开了那男孩的衣领。
那男孩一个踉跄连退了几步,倒在地上。
陈越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说,“我从小家教严格,不像你们一般有人生没人管。”
说完拉住陈远的手,大步朝自家的飞驰走去。
打开车门的刹那李越和的问询劈头盖脸的向两人砸过来,“怎么回事儿?他们又说你了?”
陈越皱了皱眉,他不想因为自己造成父母的矛盾,更不想让李越和为自己担心。他思忖了片刻,选择了一种妥帖的回答,“没事,路上有些口角。不碍事。”
李越和往他脑袋上轻轻拍了拍,又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说,“他们怎么到现在还追着你不放?”
陈越垂了垂头,“没事儿闲得呗。”
陈远启动了车子,三个人陷入爆发前的沉默。
当一家人走进饭店的包厢时,李越和迅速支开服务生,一边拉开椅子,一边用眼神剜了陈远一刀,“瞧你做的好事。公开之前考虑清楚了么?想到会对孩子造成什么影响了么?有没有提前做好保护措施?”
陈远默默拉开椅子坐下,他摇摇头。
当时一切发生的都太过突然,而自己的一整颗心又被李越和挂在天边,他根本想不到当初那件事的关注度会有这么高、波及范围会有这么广,更没想到微博真的是一个全民app,热搜榜真的是第一大流量。
“你年纪也不小了,为什么做事不肯动动脑子想清楚呢?我不怪你之前那些事,也不在意你因为他公开我们的关系,可是陈越是你自己的儿子,你这个当爹的怎么一丁点都不顾虑呢?”
陈远拉住他的手,说,“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这些。我更不是因为······盛泽,当时情况急,如果我不做出相应的对策整个公司都会受到影响。我没有关系,可乐音上上下下这么多员工都指着这份工作吃饭呢,我真的没办法躲在后面不出声。更何况,公开了我们的关系······”
“以后就不会再有别人了······”
李越和瞪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我怪你替他出头了么?我怪你公开跟我的关系了吗?我怪的是你没事先考虑好如何安顿小越!我是怪你愚不可及蠢顿如猪!”
他气的浑身的血液都往脑袋走,一张苍白的脸变得通红,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
陈远见他这幅样子,着实担心他的身体,便匆匆倒了杯温水,往他手里塞,却被李越和一把夺过来泼到他脸上。
水浇在陈远脸上的刹那,李越和自己都有些惊诧。他许多年不曾这样对待陈远,一瞬间有些失神。
只是他心中这股气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让他出口道歉却是不容易。
陈远低了低头,也没管脸上的身上的水,徐徐说,“是我不好,我考虑欠周,伤害了你,也伤害了小越。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说完,他从李越和手中拿过那只空杯子,又加了杯温水放进李越和手里。
那些小混混对陈越跟李越和的每一句嘲讽与谩骂,都犹如一把刻刀在陈远的心上来回划刻,一字一句在他脑海中反复放映,躲不掉,逃不了。
他多想替陈越去承担那些欺凌,却什么都做不到。
他没办法对孩子恶语相加甚至动手教训,更做不到在学校门口破口大骂撒泼打滚,他只能以德报怨,就此作罢。
李越和不理他的道歉,犹自盯着那一杯温水。
陈越放下手中的菜单和铅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你们吵什么?中考都考完了,反正那几个渣滓我以后再也见不着了,有什么可吵的?”
说完他冲门外喊了一声,“服务员,我们点菜。”
服务员迈着小碎步推门进来,李越和不便再冲陈远发火,只是冷着脸不去看他。
陈越越是一副云淡风轻满不在乎的模样,陈远便越是愧疚,而李越和便越是恼火。
直到一餐结束,李越和都没动过陈远夹来的一口菜,更遑论跟他说话,只是跟陈越凑在一起,说着暑期的规划。
回家的路上,陈越靠在李越和身上,很是沉默,下车前,陈越侧过头盯着李越和看了许久,缓缓说,“刚开始被他们欺负的时候,我心里是挺难受的,也很生爸爸的气。”
陈远的心漏了一拍,抓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有些颤。
他稳了稳自己,看了眼后视镜里的母子俩,认真的说,“对不起。”
陈越不管陈远有没有看见,摆了摆手手,“后来妈妈回来了,我就不再觉得难过生气了。”
“只要我们三个好好的在一起,只要我们自个儿过的开开心心,那些不相关的人,又何必在意呢。”
“所以呢,你们别再为了我吵架了,好么?”
第六十二章
“小越,你想好去哪读高中了吗?留在国内,还是去美国——”李越和问道。
陈越看着李越和,试探性的开口,“我可以读西雅图的西北中学吗?”
李越和愣了愣,他盯着陈越的脸庞看了许久,才接受孩子真的长大了这个浅显的事实。
他明白,眼前的这个孩子已经不再是那个时时需要父母遮风挡雨的嫩芽,而是一株在泥土里生了根,长了干的树苗。
他自问不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却在察觉孩子的成长后若有所失。大抵为人父母总是纠结,父母亲情又总带着悖论:一面希望孩子茁壮成长,一面又希望这个过程能够慢点、再慢点。
他心里空空的,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旋即问,“为什么想读住宿制高中,你不想住在家里,跟爸爸妈妈一起吗?”
陈越皱了皱眉,他不是不想跟父母住在一起,他只是不想拖父母的后腿。
他是那么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父母的骄傲,而不是一辈子雏鸟,在父母的荫庇下浑浑噩噩。
如果抽离可以让他清醒,如果分离可以让他蜕变,他觉得这何尝不是个最优的选择。
陈越知道自己的这个选择对李越和来讲必然不是件稀疏平常的事情,心有不忍,便柔声安慰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也会经常回家。这样你们也有了更多时间去旅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挺好吗。”
李越和慌乱的点点头,撇过头看向陈远的眼神有些尴尬。
陈远深吸了口气,迅速把车停进车位,说,“到家了。”
睡前,李越和靠在床头低头想些什么,陈远倒了杯水放在他手里,说,“越和,你不想让小越读寄宿高中吗。”
李越和有些烦躁,摇摇头,愣了片刻,看向陈远的眼睛,“小越要离开家自己生活,你心里,会不会难过呢。”
陈远叹了口气,“他是我们的孩子,我当然是担心牵挂的······但每个人都是从这一步走过来的,他早晚有一天会离开我们,去过自己的生活。”
李越和对他摇了摇头,“我当然不会怀疑你对儿子的爱,也不该怀疑你对他的疼爱和挂念,只是我今天突然想到了其他的——”,李越和自嘲地笑了笑,低声接着说,“很多人说,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与生俱来的,这天底下没有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可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父母之爱也可能是浅薄的,父母之爱也可能是有前提的。”
陈远知道他是想到了李建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默默地搂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时候,我们会在子女身上倾注映射很多,自己尚未实现的梦想,自己的面子与虚荣,或者干脆是自己的控制欲与保护欲——”
陈远似懂非懂地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这些超出爱本身的东西,其实都是爱的附加条件。一旦你发现他无法达成,就势必会有落差,进而对他失望,甚至觉得自己心血白费——”
“可事实上,那些条件本身就是父母强加与子女的。倘若他实现与否就可以决定一个人对子女的爱,那么那份爱,原本就太过浅薄自私了些。”
陈远沉默了许久。
少年时代,陈远的父母虽对他的成绩稍有关注,这份关注的根源却更多源于希望他能逃脱乡镇,摆脱体力劳动,有一个好的前程。他自幼听话,懂得父母的一片苦心,从未有过半分怨恨。有了小越之后,他自己的事业越来越好,自诩能给小越一个良好的生活和退路,对小越的教育也多半是基于小越自己的喜好,少有过分的强迫。
他向来是个行走于人间的朴素主义者,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更与精英主义思想者相去甚远。他可以全然接受自己的平庸,哪怕职业性质决定他受到很多人的关注;他也可以欣然接受子女的平凡,哪怕在父母心里,无论孩子是何模样都是奇迹。
子女聪明固然好,可他若愚笨,也有愚笨的活法;他帅气或漂亮自然好,可若普通,也有可以有普通的魅力。
他是个务实主义,明白在生活中将预期放低,就可以活得简单些、幸福些。
“越和,这些年我没有什么遗憾,想来你也没有,我们又怎么会是那种父母。”
李越和点点头,“是,我们不是这种父母,可这种父母太多了······”
陈远亲了亲他的额头,温声说,“宝贝,我们说好了不再为李建安难过的。”
李越和讪讪的点头,“是我想太多,又太矫情。这些年兜兜转转,总也忘不了、放不下。”
陈远摇摇头,把他搂地更紧了几分,“有几个人能忘记这种伤害呢?没关系的,我跟小越都会陪着你,以后的日子还久着呢。”
李越和紧紧揪着的心突然松了。
是了,日子还很长久。他还可以看到小越日复一日的成长,看到他独当一面、成家立业,看到他从一个孩子,转变成少年,最后成为一个完整而独立的男人。
那一天不会很远,却也不会很近。
一切都会自自然然而有条不紊的发生,就像千百年来父母目送子女远去,是天理,也是父母与子女间不曾改变的宿命。
他不必担忧,也不必失落,子女的成长与独立不是绝对意义上的渐行渐远,而是一场准备了十余年的起航。
终有一天,他会穿上父母为他备好的戎装,面对那场独属于自己的战役。
中考结束后,陈越开始备考托福和美高面试。
因为有了自己的目标,陈越的学习劲头更胜之前,而陈远因为要去美国长居,又把放下了多年的英语重新捡了起来。爷俩窝在书房里一起背单词、做阅读、练听力,生出几分亦亲亦友的味道。
有时李越和跟陈远睡醒一觉起来,还会看到陈越那屋微弱的灯光。他俩既是心疼,却又觉欣慰。所有的舍不得与骄傲,都化在自己心里,却只能为孩子备上一杯热牛奶。
七月的第一个周日,陈远带李越和一起来到乐音,做最后离职前的交割。
影视部的同事都对他表示惋惜,同时也对他的选择表示支持和理解。
这世上真爱本就不易,更遑论不受祝福的两个男人在一起,能握紧彼此的手,一辈子相守相依,便是最重要不过的事情。
最后,两个人一起去了李泽旭办公室,准备亲口告知他这件事情。
坐在在李泽旭宽敞豪华的办公室中的时候,李越和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当年斩获影帝,放浪形骸不拘一格的那个当红炸子鸡现在也学会了西装革履和满脸的假笑,人人都在变,有些东西却又从没变过。
陈远握住李越和的手,轻声对李泽旭说,“师兄,以后乐音就全靠你了。我跟越和,要带小越去西雅图了。”
李泽旭刷手机的手顿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他脸都不曾抬一下,便浑不在意的开口,“嗯,好,你们去吧。到了那边注意安全,别让小越大晚上出去玩。”
李越和抽走李泽旭手中的手机,反扣在桌子上,低声说,“泽旭······”
李泽旭皱了皱眉美,只觉得鼻子有些酸涩,他深吸一口气,没由来生出一股怒气,“怎么?走都要走了,还在这儿矫情什么劲儿?”
李越和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不高兴······眼看着耀武扬威张牙舞爪的,可性子跟以前一样,一点儿没变。”
李泽旭瞥了他一眼,“你就原谅陈远了?”
李越和歪过头看了看陈远,轻声解释,“我俩之间,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李泽旭冷哼一声,对陈远说,“你要是再胡来,小心师兄不揍你。”
陈远习惯性的想挖苦讥讽李泽旭两句,却突然觉得此情此景下再“出言不逊”着实有些残忍,便咽下了满腹的话语。
李泽旭自然知道陈远想说什么,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拿鼻孔出了两声气便不再看他。
李越和瞧他俩这副明明谁都挂念谁却偏要闹别扭的模样实在可爱,不犹得笑出声,“好啦,都这么大人了,傲娇什么呢一个个的?”
“泽旭,答应哥,往后的路好好走,往后的日子稳稳的过。”
李泽旭嗤笑了一声,说,“干嘛搞得跟几年见不到似的?一张飞机票就过去了——墨迹是啥呢?”
李越和跟陈远皆是笑了笑,“说的是,你有了空便来,咱们再一起喝酒。”
当陈远和李越和携手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李泽旭的眼睛红了一圈儿,险些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