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里传来一声浑厚的“KILL”,凡凡拿下一枚人头。
谈一鸣问向猜:“你一个人来看音乐剧?”
向猜答:“不是,和我男朋友还有他的几个朋友一起来的。”
“那他怎么没送你,让你一个人赶公交车?”
后排,凡凡拿下了第二颗人头,手机里又传出了一声“double kill”。
向猜被那声“double kill”弄得心烦意乱,他说:“满川和他兄弟们还有事,我们就分开走了。”
谈一鸣随便点点头,没有细问小情侣之间的事情。
谈一鸣把向猜的学校地址输进导航里,车轮滑过雨幕,拐上了高架桥。
因为车窗紧闭,车子里闷闷的,除了后排凡凡的手机里传出的游戏音效以外,再无其他动静。
向猜掏出手机,只不过一会儿没看手机,屏幕上就被岑满川关心的话语填满了。
岑老师:猜猜,你上车了吗?
岑老师:你没被雨淋到吧?
岑老师:早知道我就不和那帮龟孙吃什么海底捞了,应该先送你回学校。
岑老师:怎么半天没回话,不会手机又没电了吧?
岑老师:你那手机电池太不顶用了,要不咱俩换个手机吧。
向猜轻轻抿住嘴唇。
guess:稍微淋到点雨,已经上车了。
guess:手机还是别换了,我这手机带不动游戏,你没法和你朋友吃鸡。
岑老师:那你回去多喝热水,别感冒了啊。
岑老师:车上有座吗?
向猜侧头看了眼正在开车的谈一鸣。
他想告诉岑满川,他没有坐公交车,他遇到了谈老师,谈老师可以顺路把他捎回学校。
可是突然间,他觉得很累很累,累到不想说那么多话了。
于是,他只回了两个字。
guess:有座。
岑老师:恩恩那就行哈!
岑老师:那个……对不起哈。
岑老师:老高和大腿他们就是性子有点直,绝对不是对你有意见。
岑老师:他们以前没看过音乐剧,第一次看有点没看懂,所以才中途溜走的。
岑老师:我本来想着一起吃顿火锅,给你们互相介绍介绍。
岑老师:没想到你们学校突然有事,叫你回去。
其实学校没事——只是现在的向猜,确实无法平心静气地面对岑满川,所以随口说了这么一个理由。好在岑满川很直,直到听不出这是向猜的借口。
他们两人交往将近三个月,感情一直很和睦,没有吵过一次架。
向猜在校园里见过很多吵架的情侣。他们是愤怒的、歇斯底里的,伴随着眼泪和大吼大叫。
向猜无法想象自己在岑满川面前也变成那副丑陋的模样,所以在他意识到自己因为岑满川的话感到难过与生气时,向猜主动避开了他。
岑老师:你别生他们气哈。
guess:没关系。
岑老师:嘿嘿嘿,爱你。
岑满川发来一只狗狗的表情包,是一只笑得灿烂、嘴里还叼着红玫瑰的金毛犬。
向猜回了一个天鹅展翅的表情,然后这段对话就这样默默结束了。
后座上,凡凡的手机里传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triple kill”。
谈一鸣通过后视镜看了凡凡一眼,忽然开口问:“凡凡,我刚才就想问你。为什么你的手机是苹果最新款?现在的小学难道允许学生带手机吗?”
“我上课不拿手机的,只是下课玩。”凡凡连头也没抬,“至于为什么是苹果最新款,这事你应该问我妈。她总是喜新厌旧,买了个拍照漂亮的安卓机,就把苹果淘汰给我了。”
“……”谈一鸣更奇怪了,“正常来讲,你妈淘汰的手机不应该给你爸吗?你爸那手机都卡得不行了。”
“班主叔叔,你搞错了。”凡凡淡定地说,“我妈淘汰的手机给我,我淘汰的给我姥姥,我姥姥淘汰的给我姥爷,我姥爷淘汰的才给我爸……”
家庭里的食物链可见一斑。
谈一鸣倒吸一口冷气,喃喃道:“只听说婚姻是坟墓,看来生了孩子之后就是挫骨扬灰啊。”
支着耳朵偷听的向猜噗嗤笑了。
刚刚还有些沉闷的车内气氛,忽然活了过来。
感谢这段插曲,向猜暂时忘掉了不快,好奇地问谈一鸣:“这个小朋友是你亲戚吗?”
谈一鸣摇头:“不是,你还记得孤雁吧?这是孤雁的儿子,小名叫凡凡。”
“孤雁?”向猜当然记得他。他听过的第一个广播剧就是孤雁和望青云配的,那是他头一次接触男人之间的爱情。后来,他还因为孤雁和望青云有CP楼有些隐隐吃醋,但很快就发现只是他自己脑补太多……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现在还能听到这个名字。“你们现在还有联系?”
“当然有。”谈一鸣挑眉,“他现在是我们工作室的配音导演,偶尔也配音。”
“那凡凡为什么叫你班主啊?我以为只有戏剧圈这么叫。”
谈一鸣点点头:“你还真猜对了。咱们国内的第一批配音演员,其实都是从话剧行业出来的。话剧行业沿袭了戏剧传统,会管一个班子的主事人称为‘班主’。这群老配音演员们把这个习惯带到了配音圈,我们这些年轻人就跟着这么叫了。”
“‘年轻人’?”向猜意有所指地重复这几个字。
“小朋友,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瞧不起三十岁的人。”谈一鸣腾出右手,本想敲敲向猜的脑袋,但在落下的一刹那他把手收了回来。
指尖蹭着男孩的发丝落下,落在了向猜的肩膀上,带着一股别扭的、生硬的、直男才会有的哥哥对弟弟式的亲昵。
他转移话题:“你们呢,音乐剧圈不这么叫?”
向猜摇头:“我们不这么叫。我们只有导演和制片人,其实这两个都算班主,一个负责排戏,一个负责花钱。”
这么一看,还是谈班主辛苦一些,毕竟他负担着几十口人的生计问题,既要管戏,又要管钱。
两人聊了很多,只不过这次谈论的话题和在肯德基那晚的不同。
那一次,他们是失散多年的网友,聊的是彼此的生活。
而这次,他们则是聊艺术、聊工作、聊对行业的担忧、聊对未来的期望。
以及,所有成年人都绕不过的话题——贫穷。
“开公司就是表面光鲜。”谈一鸣从来没和任何一个圈外人说过这些话,可向猜就像是开启他内心秘密的一把钥匙,他们只是肩并肩坐着,谈一鸣就不由自主地把那些事情都说给他听。“你知道吗,大部分的影视公司,50%的预算给大牌演员,40%的预算分给前期投入,而配音、配乐、后期剪辑一起分剩下的10%。可是这点钱,影视公司还经常一拖拖很久不结。”
“那咱们正好相反。”向猜耸耸肩,“你们是尾款遥遥无期,我们是手里攥着空头支票——音乐剧演员入组是拿不到任何报酬的,只有等一部戏排完,登上舞台了,再以每一场多少钱结算。一部戏要排多久?两个月、三个月、五个月都有可能。但是能演多久?五十场属于命好、一百场就要去寺庙还愿了。”
两人聊到最后,居然同时叹了声“哎”。
他们一愣,紧接着又同时大笑起来。
坐在后排的凡凡想,成年人可真奇怪,为什么这么无聊的话题,他们居然还能笑得这么开心呢?
谈一鸣说:“讨生活不容易,我现在每个月光是房贷就要还五位数。”
向猜气道:“喂,你这明明是在秀!我一个月连演二十场,才能拿到五位数。”
谈一鸣见小朋友气鼓鼓地样子,觉得很有趣。
“我那房子挺大的,次卧一直空着,还有个小飘窗。我打算过段时间问问中介,挂牌找个合租室友,但又担心中介胡乱招人。”
“确实得谨慎一些。”向猜赞同道,“现在黑中介是挺多的,我最近要毕业了,也在找房。华城的房子太贵了,再也没有像学校宿舍那样又便宜又好的住宿条件了。”
沉迷游戏的凡凡忽然从手机里抬起头,好奇问道——“你们一个找房东,一个在找房客,你们为什么不住一起啊?”
谈一鸣:“……”
向猜:“……”
刚刚还轻松愉快的谈话忽然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里。
车厢寂静。
过了许久,两人同时开口。
“那个……我其实和我同学说好了要合租一个两室一厅。”
“我家里偶尔会来些亲戚朋友,仔细想想,客房要租出去了不太方便。”
“……”
“……”
凡凡再一次被手机里的战局拉进游戏中,他不甚在意扔下一句:“哦,那就算了吧。”
——那就,算了吧。
第六十章 第八幕 《想变成人的猫》④
经过两个小时的雨中跋涉, 谈一鸣的车终于从剧场……驶到了三公里外。
这距离, 就算下车徒步也能走到了。
导航里传来志玲女神甜美的声音:“距离华城舞蹈学院还有十二公里,预计行驶十五小时。前方道路拥堵,雨天请注意行车安全哦~”
向猜:“……”
谈一鸣:“……”
十五个小时, 这都足够打飞机飞一趟美国了。
凡凡的小肚子传出了嗡隆隆的轰鸣声。
“要不先找间餐厅吧?”向猜看了看时间,“这都快七点了, 咱们先吃点东西垫补一下,别饿着孩子。”
谈一鸣也同意了这个提议:“那我给孤雁打个电话, 让他们两口子别等凡凡吃晚饭了。”
两人有商有量,气氛和谐。
向猜刷了刷大众点评,发现下个路口右拐就有一家很有名的火锅店, 阴冷的雨天和火锅最配了。而且……他一想到岑满川正在和那帮长臂猿们捞海底, 他就带着一股莫名的冲动,不想“落于人后”。
谈一鸣没什么意见:“咱俩都要保护嗓子,不能吃辣, 凡凡年纪小也不能吃太辣的东西。那咱们可以要个菌汤锅, 挺滋补的。”
向猜想了想:“不如要个鸳鸯吧,一半菌汤,一半番茄汤。”
“原来你喜欢吃酸酸甜甜的东西。”
“也不是啦。”向猜大笑,“这不是吃不了辣的,就点个红彤彤的过过眼瘾嘛。”
正在王者峡谷里艰难抢人头的凡凡哼了声:“你们大人好奇怪, 就这么喜欢自己骗自己吗?”
莫名被戳中痛点的向猜:“……”
谈一鸣回头凶他:“手机拿过来, 不准玩游戏了。”
凡凡老老实实交出手机,转眼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switch, 开始玩马里奥赛车。他把赛车开出了碰碰车的架势,一会儿“嘭”出局,一会儿“啪”飞出跑道。
伴随着赛车的背景音乐,银灰色的SUV艰难地在雨中前进着。谈一鸣想,若是早知今日,他说什么也不会把swtich当公司员工福利。
最终,他们没有选择吃川式火锅,而是去了一家口碑很好的粤菜馆。
向猜的衣服被车内的暖气吹到半干,可依旧潮湿地贴在身上。尤其是他脚下的鞋子,灌满了雨水,一踩就扑哧扑哧冒着水花。
若是以这幅尊荣去这家高档餐厅,绝对会被人赶出来的。
关键时刻,谈一鸣想起自己车上放着一套备用西装。
向猜有些为难地问:“我在哪里换呀?”
谈一鸣咳嗽一声:“这车贴了膜,你就在车里换吧。我和凡凡先去占座。”
说完,谈一鸣故作正常地下车、抱下凡凡、关好车门,然后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向猜看着一大一小离开的身影,再看看怀里抱着的那套西装,拿到鼻尖前嗅了嗅——果然,衣服上也有那股好闻的阳光与海洋的味道。
……
谈一鸣比向猜高了五厘米左右,他本以为向猜穿他的衣服,一定会有些邋遢,说不定裤脚、袖口还要挽起来。
哪想到,向猜穿在身上长度正好,只是裤腰和肩膀有些空荡。
他没穿西服外套,只换上了谈一鸣的西裤和衬衫,衬衫下摆板正地掖进裤腰里,裤长袖长都刚刚好。
谈一鸣不免惊叹:“都说练舞蹈的人,手长脚长脖子长,今天我终于见识到了。”
谈一鸣想,向猜在落进人间之前,一定是上帝最钟爱的一件艺术品吧。
向猜换下了浸水的帆布鞋,套上了谈一鸣的大码皮鞋。
皮鞋宽荡,他走起路来,就像是刚刚上岸的小天鹅,一摇一摆的,优雅之外平添了一份平易近人的笨拙。
他们要了一大份状元及第粥,又要了五六笼茶点、两道小炒。菜一上桌,三个人的肚子就接连叫了起来,他们埋头苦吃,一时间都没顾上聊天。
他们坐着的是一张圆形的小桌子,凡凡胳臂短,有些夹不到的菜,向猜就帮他拿。
凡凡从蒸笼里夹了一只虾饺,礼尚往来地送到了向猜盘中。
凡凡的教养很好,吃饭时规规矩矩地端着碗,不像有的小孩子一边吃饭一边玩。本来,向猜看他这么喜欢打游戏,还担心他吃饭时会抱着游戏机不撒手呢,哪想到这个小朋友特别懂得“什么时候该做什么”的道理,吃饭时就专心吃饭,早早把游戏机收起来。
向猜赞叹地说:“我也见过一些和你同龄的小朋友,你是吃饭最省心的一个。我还见过都10岁了,还要妈妈追着喂,自己只顾着看动画片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