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宣无可无不可,龙渊摆手示意车子先下山等,他俩沿着青石阶溜达下去。
龙渊定频敏锐的神经察觉到他家小助理兴致不高,有点心事重重,虽然一贯淡漠的脸上半个字也没写,但整个人好似浸在春光里的一块冰玉,散着凉气。
拜佛在龙渊这里显然不是什么要紧事,穿着都是舒适随意的,一件立领T配运动长裤,袖口拉到肘弯。
他纵跃快跑了几步,傍近一棵大树灵活地翻了个跟头,大头朝下贴在树干上,没抹发蜡的发丝朝头顶垂顺下去,模样有点滑稽。
孔宣一怔,真是狗改不了……从前在朝暮峰上,这货也时不时耍猴子逗他,拿大顶属于宇宙级冠军项目。
有时他犯了错,惹孔宣生气,孔宣就用倒立罚他。
龙渊半点儿都不怕这种体罚,每次都乐呵呵地领了,有时倒着倒着困了,偷偷化出尾巴来勾住树枝倒吊在那儿。
孔雀明王名声不好,在龙渊面前却从无世传的那般阴戾,总是不温不火的,仿佛皮糙肉厚的小青龙格外不经摧折。
龙渊时不常吊在那里无聊就睡过去了,孔宣便会轻轻将他放下来,拎着尾巴提到正殿丢到床上去睡。
龙渊鲜少彩衣娱亲,这回却出师不利,小助理用看神经病的欣赏眼神盯着他看,愕然又无奈。
“怎么了,不舒服还是肚子饿?”龙渊甩着长腿翻过来,刚好赶在孔宣差点儿踩空一截石阶的空当托手扶了他一把。
那手的筋骨脉络瞬间都印在掌心里,触感格外冰凉,完全不是一个青壮年在春夏之交该有的体温,虚得让人肾疼。
大概是险些翻车那会儿给吓着了,这么长时间都还没缓过来吧。
“下了山先去吃点东西。”
早上赶着出门,他俩都是随便叼了几口,有种人肚子一饿情绪就低落,比如他家小助理,因为这个最近公司里开会都不再拖堂了。
只是龙少爷高估了这荒山野岭的商业配套,方圆二里地连个苍蝇馆子都找不见,只有一家小卖店。
龙渊拎着两大包零食从小店里面走出来,看见他家小助理正伸腿坐在山脚下的一块石台上,抓了附近村民晒在上头的红薯干心不在焉地啃着玩。
龙渊:“…………”
司机给龙渊打发了,孔宣被他塞在副驾驶,怀里抱着一大堆果干点心巧克力。
孔宣:“…………”
“你还记得千多年前的事情么?”孔宣压根儿没碰那些吃的,冒出没头没尾的一句呓语,听得开车的龙渊嗯了一声才回过神来,“我是说过去发生的事情……就是历史……那会儿有一场很出名的战事,叫澶渊之战。”
“你是说宋朝,宋辽之间打的那场?我历史不太好,书上看过一点儿,应该是宋真宗的时候,辽国萧太后率二十万大军南下攻打宋廷。辽国骑兵很猛,宋廷两次伐辽都失败了,应该有恐辽症的心理阴影,连收复幽云十六州的计划都暂时搁置。”
龙渊搞不懂小助理为什么忽然跟他聊起宋史,在虚荣心作祟下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吧啦吧啦吐出来卖弄,就是那种生怕对方眼瞎漏掉自己半点长处的心态,考试满分都不够非得把加分题也答对才行。
“不过这场战事倒是没有想象中那样轰轰烈烈,宋真宗御驾亲征,又征集了几十万军队,真打起来的话流血漂橹、尸山血海、血流成河应该都不够形容的。然而偏偏辽国的主将在这个时候掉了链子,失心疯一样给宋军轻松弄死了……”
“失心疯的不止主将一个人,”孔宣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百度百科,词条正是“澶渊之盟”,“还有他率领的十万大军。你还记得那个辽国将军叫什么名字吗?”
“应该姓萧吧……”龙渊心说,我为什么要记得他姓甚名谁,学古生物的,难道对历史也格外有兴趣?小助理哪里怪怪的。
孔宣没再说话,手里屏幕上显示着澶渊之盟的历史评价:结束了宋辽两国长期的对抗局面,此后的116年间,宋辽未发生大规模战事,人民休养生息安度和平岁月,国家得到发展和各方面繁荣……百年和平有利于华夏民族的经济发展、文化繁荣、民族融合。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孔宣无法用自己上古神禽的立场来评价这一战局的功过是非,但显然在当事人视角,对战双方握手言和是一件好事,利国利民。
可无意中扳动齿轮促成这种结局的人,他身边这个作大妖的熊孩子龙渊,却付出了最最惨重的代价,犯下私涉凡尘的弥天大错。
那颗被当做生辰礼物献给自己的血璃珠,便是用主将萧坦和他十万大军的生魂淬炼出来的,皆因龙渊想从他这里哄去一个开心。
***
晌午的日头渐烈,阳明山脚下走来一个孤单的少年。
二十七八度的天气,少年居然穿了一身厚重的黑衣,帽兜从头顶罩下来遮住大半面孔,只见挺秀的鼻梁裹着苍白的肤色。
他闷着头走路,不知是不是因为手里提着的一大包物什显得脚步有些虚浮,无声的喘息将脊背压出一道单薄曲线。
少年目标明确地直奔明光寺走去,或许是为了抄近路,他刻意避开行人走了一条林间野径,没用多久便进了小院儿。
西厢扒拉算盘的释不相扭头瞅了一眼,一个招呼还没出口,便被少年头也不回甩过来的一条云烟砸回了嗓子眼儿。“臭小子!”
少年提着东西直奔东边耳房,推门的一瞬整个人从门外消失,却并没有出现在耳房中。
“大哥回来了……”人形的电脑守护者支起脆弱不堪的纸扎身子骨,声音透着神经质的兴奋,听起来怪瘆人的,不过他们这群东西实在没有互相害怕的必要。
鬼婴也欲欲跃试地爬过来,“咯咯,咯咯”,似乎少年有些让人又爱又怕,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这黑衣少年便是萧坦,他体内揣着一枚旷古罕见的血魔魔丹——血璃珠,若是他放任自己吃饱喝足,恐怕整个莲城的活人捏巴到一块儿也不够他一壶的。
萧坦在阴暗的地下洞穴里扯下帽兜,露出一张与妖魔鬼怪不太沾边儿的小白脸,颇有些阴阳莫辨的少年感,却又与蔡梓琼那种纯美的外表不同,这张脸上透着与年龄感不符的阴鸷和忧郁。
他将一个大袋子丢在地上,从中捡出几样东西来,走到靠在他电脑椅上歇晌的安忍旁边,“给你的。”
唔?安忍掀开眼皮,翻着看了看:一套麻纱的衣裤,看着就挺舒服,仙仙儿的;一大瓶洗发水,还有新的牙刷毛巾之类的日用品;他爱吃的碳烧味豆干和辣条,还有两大盒红桃Q补血口服液……
安忍没好气儿地白了萧坦一眼,“这玩意可老贵了,买他干什么,净瞎花钱!”嘴上说着,还是抬手抓了一把独立小包的豆干撕开来嚼。
萧坦拆开包装,戳了一支口服液给他当饮料,他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小得意。
安忍披着条旧围巾,滋溜一口吸干药液,咧嘴,味道像泡铁锈的雨水。
“虽说是个魔,千把年的顶多也就算个小魔头,搁在人界属于未成年懂不?这个年龄的崽子都叛逆,还有网瘾……对了,我说你别整天趴在墙角打游戏,有空多打打坐抄抄经……”
安忍舌头一顿,没吐干净的老父亲感言突然卡了壳,脑子里转过之前在孔雀明王面前承诺的那个期限来。
一个月,最多也就三十天了,还是让他喜欢干什么干点儿什么吧,这么一想,安忍的目光柔和了不少。
“大热天儿的,就别到处跑了,本来就怕晒。”
还不是你让我出去的,萧坦也没拆穿他,人类嘛,多少都有些心口不一的。
鬼婴和人面蜥摸摸索索地想翻他买回来的东西,又不敢明目张胆动手。这位哥哥还是挺有大哥范儿的,他跟着大师比别个都早,平时不招惹他他也不太主动收拾它们。
大哥喜欢玩游戏,不仅这里那台电脑所有权至归他一人,不让别人碰,他还有一部旧到漆都要掉光了的游戏机,单能玩几款简单的游戏,宝贝似的整天戴在身上,别人看都看不到。
大哥玩游戏还能赚钱,代打还是代练的,除了纸扎人别人都听不懂,反正在人世间行走没钱不行,安忍爸爸用咒锁封禁了它们的邪术,连门都不给出。
大哥赚了钱它们就会有好东西吃,虽然饮食习惯不大适应,但有总比没有强,吃的时候久了也就入乡随俗了。
它们这些玩意的魔丹妖丹都给安忍爸爸化得差不多了,等清理干净了结业孽就能从一杖寺劳动改造学习班光荣毕业,进入六道轮回,重启因果。
萧坦只关心留出来给安忍的特供商品,别的它们随便瓜分,只要别掐架他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衣服怎么弄的?”萧坦取了盆盛水,将新买的洗发水拆开,打算帮安忍洗洗头发。
安忍优哉游哉地晃着椅子,“算准了今天有新衣服穿呗……诶,我上个月刚洗过,真是……”他脑袋已经给仰着按进了水盆里。
水是温热的,整个头泡进去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舒适放松,好像每一条神经都化作随波飘摆的海草,自在极了。
少年的脸悬在头顶,墨睫低垂,下巴抵在凸起的锁骨中间,他不说话,动作很轻,好像洗的不是一团脏抹布,而是什么贵重的丝帛。
从安忍的角度看过去,刚好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脖颈上爬出衣领的血色纹络,像是地狱绽放的彼岸花。
“萧坦,”安忍的声音似乎也在水中浸泡过一般温润模糊,“别急,我一定可以送你,送所有人回家的——”
作者有话要说:
澶渊之战的辽军主帅是萧挞凛,被流矢射中送人头属实,这里借鉴历史,有杜撰,表较真。
第33章 033
“烦了你一百年,终于忍不了我了?”
萧坦唇角勾出个冷笑,第三遍揉抹安忍脑袋上的泡沫,力道半分也没加。
他俩相处得太久了,一句话一个表情都心照不宣。
说出这种话无非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使小性儿,老子再不跟你玩了,脱口而出满满都是意难平,明知对方不是那个意思,非得扎人家一下心里才舒坦。
抓心挠肝期待的结果是对方真觉得疼了,火急火燎地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进而俩人在更加明确的心意里重新玩儿到一处去。
我在乎你,也得知道你同样在意我。
一百年前,安忍在幽冥幻海与东海相接的无间裂隙中捡到他,那会儿他是个被封印时间不长也不短,正处于迷茫焦躁期的中二小魔头,忍不了也逃不掉,怨气值爆表。
就像童话故事里那只玻璃瓶里的妖怪,萧坦发誓第一个一百年有人救他出来,他就许那人荣华富贵;第二个一百年有人救他出来,他就许对方无上权利;直到等过第三个一百年,他在地狱边缘极寒加身、孤寂无望。
萧坦诅咒,以后无论是谁放他出去,他都要喝干那人的血,将对方拆食入腹!
然而,安忍这个大活人虽然看起来让人很有食欲,但战斗力实在太刚了,他根本打不过,反倒在最初一二十年天天给他换着花样一天八遍地揍,反正这世上尚没有哪个人和哪样神武能够彻底搞死他。
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简直是任何一个抖M都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萧坦用清水将他头发冲洗干净,裹上新毛巾仔细擦,“哪天我真走了,连个烦你洗脸洗头的人都没了,你就真自由了。”
“唔?”听着不太对味,安忍睁开眼一哂,“那我正好顺道儿把头发剃了,当个和尚要这些烦恼丝多不正经。”
“别忙了,先过来。”安忍朝他招手,“打你上个月出去偷吃,我就有些算不准你发作的时日了,难受怎么不跟我说,还自己偷偷忍着藏着的。”
萧坦向上拉了拉衣领,“没多难受,先不用管。”
他话音未落,对面安忍已经抬起手腕,用指甲在上面一划,汩汩的鲜血刹那涌了出来。
萧坦五脏六腑灼烧的疼痛仿佛瞬间被这一抹殷红引爆,他又羞又怒地强忍着浑身的颤栗,双瞳血红,视线却根本无法移开。
那新鲜滚烫的血液仿佛带着地狱魔的诱惑和九天仙的馨香,将他浑身上下每一缕绷紧的肌肉和神经一一扯平,萧坦以为自己已经抗拒了足够久的引诱,其实只是在第一滴血滚落之前扑了上去,贪婪地舔舐着那浸血的一截手腕。
他眼中的腥红逐渐淡去,脖颈上的纹路也似有生命一般安分地退缩了许多。
在找回理智的第一个瞬间,萧坦紧抿唇角,狠狠闭上眼睛,对抗继续吸吮的诱惑重新令他浑身僵紧,簌簌颤抖。
安忍的手腕在他松开双唇的一刻以肉眼可见速度愈合,伤痕全无,只是他的脸色略显苍白,盖在轻松的表情下不十分明显。“干嘛这么克制自己,我的血又不会让你上瘾,纯天然绿色无公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