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旸失笑:“你怕?”
程默似乎想认怂,但瞅着应旸又仿佛无所畏惧,最终摇了摇头,小声问:“你还想听吗。”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听完很可能会影响心情。
不过……他一定不会嫌烦就是了。
果然,在这件事上,应旸耐心十足:“你想说我就听,要是难受咱们就做点别的。”
“我挑着说吧。”
说完,以后就再不提了。
瞥了眼妈妈的照片,程默下意识抿了抿唇,低下头:“其实后面也没什么了。我爸赶来医院以后握着我妈的手哭,和她忏悔认错,后来还打算把房子按了给她贷款治病……”
当时程默妈妈,也就是何秀兰女士直接甩了他一个巴掌。那么多年过去,哪怕她脾气再急,甚至得知丈夫有了外遇,都没有撕破脸和他动手。
就是在听说程德忠想按房子的时候,她忍不住了。
“他们究竟是怎么协商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我妈在医院里养了几天,等精神好些之后就拉着我们去办了过户手续,把房子改成了我的名字……也算是断了我爸给她治病的念想。”
尽管程默从小就聪明,那时他却不能体会母亲此举的含义。直到他真正长大了,有了一点阅历,才明白妈妈之所以如此作为,无非是怕她哪天要是不在了,房子会便宜他爸在外面的女人。
估计也有报复他爸的意思,想让他活在愧疚里。即使时间可能不长,但就算只有短短一秒她都高兴。
“过完户,我妈不到半个月就走了。”程默紧了紧交握的手,“你知道,我的手一直偏冷,可那天我攥着她的手,第一次发觉我比她热了。”
“嗯。”应旸回握住他,表示他明白这种感觉。
他在被警察通知去认尸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想法,平时打起老婆孩子来那样气焰嚣张的一个人,忽然间没了生气。也用不着上手摸,看着就冰冷僵硬,让人唇齿生寒。
“我爸原本好像真的已经洗心革面,每天医院和家两边跑,一心照顾我妈。我妈像是原谅他了,念在他到底没犯什么实质性错误,只是有贼心没贼胆的分上,对他终于有了点笑脸。”尽管这样说着,程默却并不开心。
果然,转折很快就来了。
“可我觉得人大概真是贱的。就在我打完工赶去医院的时候,发现我爸没在,问护士,说是他接了个电话就匆忙走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每天都趁着我妈睡觉的时候溜出去放风。
“我对他很失望,我想我妈也是。否则她怎么会听见我到了就正好睁开眼呢,她根本没睡着。那么痛,怎么可能睡得着。为了省钱让我上大学,她连止痛药都不让多打。”
何秀兰女士留在世上的最后两句话,一句是“不等了”,再就是让程默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
如今想想,程默十分庆幸妈妈当时没有叮嘱他以后一定要找个好女孩过日子,为老程家开枝散叶。她不是那么传统的人,大概也不想自己贸贸然陷入一段失败的婚姻,到最后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
“断断续续说完,我妈就握着我的手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程默看向照片中的妈妈,像在透过遥远的时光和她对话,“我爸没赶得及见她最后一面,甚至等到遗体进了太平间他才回来。他质问我为什么不通知他,我说我妈不想等了。”
程德忠听完,捂着脸在医院走廊上嚎啕大哭,手上带着刺痛人心的异香,哭着哭着又开始干呕。
程默视若无睹,只一眼就敛回目光,收起沉甸甸的死亡证明,离开医院。
一个人自自在在地走,也很好。
有些人拥有的时候不珍惜,等他转身走远了,就让你再也追求不起。
那天他选择走路回家,医院离家不算太远,步行半小时就能到。
但他情愿晚点回去。
直到今天,他还清楚记得那晚B市璀璨迷离的灯火,街上喧嚣的人声,以及在兜里孜孜不倦震得他腿麻的手机。
能这么烦人的除了应旸,再不作他想。
掏出来接通,听筒里的男声中气十足:“程小默,出来吃串儿!”
算是给当时浑浑噩噩的他打了一剂强心针,让他终于有力气蹲在街角放肆地哭,电话被不小心挂断,捏在手里继续嗡嗡地响。
响了多久他就哭了多久。
后来振动断了,他还有些失落。然而擦干眼泪,紧接着就看见一条信息。
——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登时松了口气。
妈妈虽然不在了,但还有人关心着他。
那是一种重新寻回了寄托的感觉。
——没,我还在上班呢,经理来了,先不说。
妈妈解脱了,去了一个再也没有痛苦和背叛的地方,算是一件好事,他该为此感到高兴才是。而且……他们以后总会再团聚的,要是他表现得好,妈妈说不定还会给他做最爱吃的蜜汁鸡翅。
程默很快就想通了,吸吸鼻子振作起来,晃晃悠悠往家走。
作者有话要说:蜘蛛捏继续织网,狗血的本质其实就是旸哥和默默的相互救赎哇——
第61章 Chapter 61
“你恨你爸么?”应旸抹了抹程默不觉洇湿的眼角问。
“谈不上恨不恨,”程默摇摇头,“我当时已经决定要走了。”
“那么快?”说起这事,应旸心里再没多少怨气。
毕竟遇上那么不靠谱的爸,换他也走。
他算是幸运,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他爸就先把自个儿玩儿凉了。
不过他妈也靠谱不到哪里去,他这么多年不回家,她非但没有过问一句,好像还巴不得他和他爸一样死在外面。
“嗯。”程默搓了搓蛋蛋颈上松张的绒毛,把它们捻成一小揪,“但想法归想法,具体细节还得慢慢计划。正好那时准备升高三,还有一年缓冲时间。”
“其实相较于我妈,我原本还是喜欢我爸多一点。男孩子嘛,基本都崇拜自己的父亲,加上我妈对我要求很严,但凡我的成绩稍有退步,或者让她发现我有一丁点坏毛病,她都会把我拉去罚站、做检讨,要是刚好碰上饭点,那就连饭都不能吃,每次都是我爸在一边帮我说话,让她消气。”
是真的很严。
应旸不禁咋舌:“那她要是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会反对么。”
程默朝他投去一个笃定的眼神:“当然。”不仅如此,还会伤心,失望,“所以我只能瞒着你,自己离开,我不想让她难过。”
“那现在……”
应旸忽然意识到,在这段关系中,程默并非全然超脱,他也有他的苦衷,他的不得已,甚至一个人默默背负了许多。
看出应旸的犹疑,程默不想让他感觉到负担,话锋一转:“不过那都是一开始的想法。毕竟她刚走不久,总不能那么快就肆无忌惮的。”
谁能想到这一搁止,就是七年。
尽管如此,程默仍嫌不够,依然习惯性把过错归咎到自己身上:“至于现在……我还是很自私,只能和自己说,她也希望我幸福。”
他不会再放手了。
哪怕应旸有朝一日想分开,他也会拼尽全力去挽留,要是实在留不住,那就再一别两宽。至少他努力过了,不会后悔。
程默尝试安慰应旸:“说起来,你们性格挺像的,”一样强势,一样火爆,总感觉得随身携带一个灭火器帮他们降火,“要不是……她一定会喜欢你。”
何秀兰虽然对程默要求严格,却从来不会干预他交朋友的事。
她的意思是,假如孩子能轻易被人带坏,那也是他自己定力不足的问题,赖不到别人头上。
因此无论应旸优秀与否,在她看来都不重要。
只要秉性不算太坏就行。
听程默这么一说,应旸忽又来了劲,自动略过他话里的转折,恭敬地端着相架,冲里头的何秀兰保证:“阿姨,以后我帮你监督他。他要是不听话,我也让他罚站、做检讨,一天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就一天不给饭。你就放心把他交给我吧,在上边儿只管和小姐妹一起搓麻,不着急哈。”
说完,又低声凑到程默耳边:“你说,她要是一直不喜欢我怎么办。”
“我喜欢就好。”程默不纠结了,“都说父母常用亲情绑架孩子,但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假如她还活着,也终有一天会接受的。”
程默明白,即便母亲一向待他严厉,究其根由都是为了他好,连同人到中年终于离经叛道了一把的父亲在内,他们给予他的爱和关怀,一点也不比别家的孩子少。
他已经很满足了。
所以他从不怨恨什么。
程默表现出来的淡然感染了应旸,以致他虽然明知他们让程默遭受过委屈,也并不因此记恨上他们。无论如何,他们都是程默的父母,和他家的情况远远不同。
程默对他们是什么态度,他就同样是什么态度。
“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次?”放下沉重的心事,应旸忍不住故态复萌。
“啊?”程默愣了愣,“终有一天会接受你的?”
“最前面那句。”
“我喜欢……就好?”
“不许喜欢‘就好’。说,你只能喜欢谁。”
“……你。”程默总算反应过来,红着脸睨他一眼。
“我是谁?”
“……蛋蛋他爸。”
“蛋蛋是谁,和你什么关系?我呢,又是什么关系?”
“蛋、蛋蛋是我弟。你,你是我男……男朋友。”
“关系还这么乱呢。”
“那……它也是我儿子呗,咱俩的儿子。”
应旸不能再满意,转头又去骚扰何秀兰:“阿姨,刚才忘了向你自我介绍,我是程默的男朋友,未来还会是你的好儿婿。”说着又把手里的相架换了个角度,手机直播似的,“程默腿上这只橘猫叫蛋蛋,是你的大胖孙子。可能你早就认识它了,但一定不知道这是咱俩一起捡的。恩,咱们高中的时候就勾搭在一起啦,虽然中途程默因为怕你不高兴所以和我分开了一段时间,但我保证,咱们以后再也不折腾了。你要是同意,就给程默托个梦,摸摸他的头;要是想骂人,那就请单独冲我来吧。”
程默好不容易放松的心情再次酸涩起来,像是打翻一锅煮沸的白醋,冒着沸腾的气泡,呲溜呲溜漫入四肢百骸,让人抓心挠肺地想抹眼泪。
“她不说话,一定是同意了。”应旸亲亲他通红的眼皮,安慰道。
“你不是让她托梦嘛!”程默叫他闹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哎,我这么好,她不会不同意的。”应旸自认他有搞定丈母娘的资本,“错过了我,上哪儿再去找个像我这样长得标致,又有本事挣钱养家的儿子啊。”
“你要给我妈当儿子?”
“不然呢。”应旸还挺有道理,“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你也带把儿,我也带把儿,怎么着都能再多算半个吧。”
“那你等着她来骂你‘臭小子’吧。”程默吸了吸鼻子,怕笑出鼻涕泡。
“无限欢迎。”说完,应旸摸摸他的脸,“不哭了,以后有我呢。”
程默原本憋得好好的,被他这么一摸,加上温柔的声线拂过耳尖,忍不住就把头埋到应旸肩上,浑身都感恸红了。
一向吆五喝六的人忽然温言软语起来,真不习惯。
但无论如何,他都喜欢。
过了一会儿,应旸捏了捏程默颈上的软肉,笑话他:“你这成天动不动就把自个儿煮熟的,是不是正等着我吃呢。”
程默红扑扑地抬头,眼神忽闪了一下:“想、想吃就吃呗,又没人拦你。”
没熟的时候都拦不住呢,现在倒来客气了。
闻言,应旸脸色一变,当即甩手往他腰上拍了一巴掌:“别瞎燎火!你自己也说什么都没有呢,当心屁股开花!”
程默立时笑开,抱着蛋蛋往后倒进被子里,蜷了蜷身,有恃无恐地在它脑袋上吸了一口,嘀咕道:“谁让你不买。”
应旸气得一窒。
谁特么能想到他们竟然这么快就和好了啊!
怪谁,怪程默有毒么?多没风度。
还是怪自己定力不足吧。
“明儿就买!成箱往家搬!”应旸甩下手里的东西,在他身上使劲一通揉,“我就不信还治不了你了。”
“别、哈别挠腰啊……”
回回都这样,多坏。
笑闹完,应旸用力往程默脑门儿上嘬了一口,接着就发觉不对了。
“哎,阿姨对不起啊,颠着你没。”
陪着小心,把摔在程默身旁的相架捧了起来,应旸仔细检查着有没有哪里磕坏。程默倒不像他那样小题大做,床上可软,显然磕不着什么。
“你看这,”谁知应旸竟还真看出问题来,“是不是潮了啊?”
“哪儿?”程默登时紧张了。
这照片可是独一份,在那个还用着胶卷机的年代拍的,根本没有电子存档,晒完以后底片也都在B市家里。
虽然手头上还有别的合影,但他却最喜欢这张。也许是之前回南天的时候受潮了,赖他,既然住在一楼,就该多留意才是。
看着边缘处确实有些不平,程默连忙和应旸一起拆开相架,将照片倾倒出来。应旸见他着急,还安慰道:“没事,我有过塑机,一会儿给你封好,以后就都不怕了。”
然而看着倒在床上的东西,应旸愣了愣:怎么有两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