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无法抵制辣鸡食品的诱惑,在摊位前拱成一团,场面火爆。
各位小摊贩迎来生意的最高峰,忙得晕头转向,唯独一位中年大叔矗立在萧瑟秋风中,头顶所剩不多的几绺头发随风飘飘。他眼前空无一人,油锅里空无一物,网箱上摆满了冷掉了的串串,45度角抬头望着天空,很忧郁。
要不是他满脸横肉,可能会像个诗人。
陆容在他面前站定:“老王。”
老王的目光落下来:“你来了。”下巴潇洒不羁地一抬,指着网箱里的烤串,“拿去。”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复又45度角看天。
陆容本来想拿的,可是老王一抽烟,烟灰就落在了里脊肉上,陆容伸了一半的手缩了回去。
老王生意差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又矮又胖,头发没剩下几缕,秃了个大脑瓢子,满脸横肉,整个形象都在诠释“中年油腻”四个字。
他还不讲卫生,拿烟灰当孜然粉使。
瞧隔壁陈玉莲多会张罗,不论是喜笑逢迎还是厉声催款,都像是成心干这行的。老王一看就是苦于生计、勉强干这行的,没有热情,工作不积极。他就是那种收了你的钱也不好好烤串烤焦了他还撒手不管的那种主顾。
“把烟灭了,跟我去趟菜场。”陆容提议。
“好。”老王从板车后面走了出来,从上到下 一一是白色工字背心,围裙,平角短裤衩,腿毛,人字拖。他把烟头丢在地上,潇洒地用人字拖拧了拧,慢悠悠地收拾了板车,拉到了不远处的车库里,咣当推了进去。
陆容和老王走过生意红火的摊子前,大妈正在大声喝问谁的鸡排。
陆容:“她叫陈玉莲,早上在学校门口做粢饭,晚上炸里脊肉,我上学的时候她已经在这里做了7年,也就是说,她扎根城南已经11年了,11年风雨无阻。她家里有三套房,年收入100多万,我们放暑假的时候她去马尔代夫度假,她儿子跟我一样大,在美国念高中。”
老王深吸了一口烟,徐徐吐出,那气是如此悠长,甚至吹动了他所剩无几的秀发。
老王:“大丈夫不为五斗米折腰。”
陆容:“我妈有情况。”
老王身子一颤。
老王:“大丈夫何患无妻。”
陆容:“这句话我给你记着。以后再上我家,直接打死。”
老王的脚步顿了顿。
他是90年代的大学生,念纯文学的,内心敏感,性格刚直,在报社里做不下去,改开出租车。
他是有文人傲骨的,觉得开出租车不符合自己的身份,郁郁不得志,开车不积极,因此这么多年都没有靠开车发家致富。
年前老王惨遭抢劫,人没事,却对出租车得上pdst,到出租车公司把开了七八年的车还了回去,看了看银行卡里的余额:妈的我这么多年都在干啥?钱呢?
之后断断续续干过很多活,都干不过一个月,月前入了煤炉和油锅,做起了烤串生意。
老王身在烤串,心在文学,经常思考一个问题:我学富五车,怎么沦落成这个b样?
想他当年也是名校高材生,研究俄国文学,捧着托尔斯泰的书在校园里走过,也有不少学妹脸红的呢。
如今都快四十了,钱没赚着几个,头发却一天比一天少。
还没有成家立业。
这么多年,老王的梦中情人渐渐从学妹,到少妇,到中年离异妇女。
陆容的母亲方晴是筒子楼一枝花,单身带孩,老王住在他家隔壁,梦里都想做方晴的隔壁老王。
陆容对此不置可否。中老年人的爱情,他做晚辈的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可老王存着做他爹的心思,他也不能让这个潜在的爹一直这么寒碜下去。不然若哪一天真给老王得逞了,别人说起来:“哟,校门口卖串的是你后爹?”他面上无光。
他后爹即使是卖串的,也得是卖串中的王者。
陆容驾轻就熟地走到菜市场。下班高峰期,菜市场里人头攒动,他依然推着他那辆吉安特女式自行车片刻不离身,这种地方的自行车跟丢在水里的石头一个样。石头丢水里还能听个响,自行车没了,那就是真没了。
陆容一边买菜,一边提点老王:“学校门口大家都卖里脊肉,你也卖里脊肉,你还是个新来的,没有性别优势、形象优势,你只有两种可能,在竞争中获胜。”
老王瞟了他一眼:“say。”
陆容:“一是降价,你比所有人都便宜,买家就会选择你。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一旦你打价格战,要不其他卖串的也降价;要不其他卖串的合伙孤立你,打你,把你赶走。”
老王闭着眼睛洗耳恭听,突然“嘿哈”一声,跳起来摆了个螳螂拳。
“神经病啊!”后面卖葱的妇女被他的手抽了一下,大骂起来。
老王立正站好,赶紧恢复了成熟稳重、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陆容警告地看了老王一眼,菜市场重地又是他说话的档口不要皮:“二是你提供稀缺货物,大家都不卖的东西。”
老王:“学校门口的炸串界卖什么是有共识的。贸然引入新品,顾客不一定接受。”
陆容:“不用担心这个,广受欢迎的新品,我已经给你想好了。”
老王:“什么新品?”
陆容:“配方三千。”
老王:“一个配方你要卖我三千,你抢钱?!”
陆容:“买卖讲究你情我愿。你不愿意,就捂紧自己的钱袋,抢不了你的钱。”
老王:“……”
老王:“便宜点!”
陆容:“我可以不收你钱。但你以后每卖出一份,给我10%的提成。”
老王:“卧槽。你当我傻。这肯定是3000买断便宜啊!”
陆容:“给我10%就算我入股,我保证你半年回本1年入店面3年开连锁。”
老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半年回本1年入店面3年开连锁,但我知道你是真能吹逼。”
陆容挑完了各种鱼,摆在自行车框子里:“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吧。”
老王想了一会儿:“你妈真有情况?”
陆容:“嗯。据我观察是这样。”
老王想了想,掏出支付宝:“3000?”
陆容不吭声。
老王:“3000就3000.”准备转账。
页面显示:余额不足。
老王换了好几张卡,均显示余额不足。
老王涨红了脸,对着陆容渐渐扩大的邪恶笑意,脑门上冒出了细汗,最后把手机藏到了裤袋里,忧郁地掏出了烟。
陆容脸色一寒:“我还未成年。”
老王只好把烟收了回去。
夕阳下,陆容推着自行车跟他一起走着,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往好处想,从此以后咱们就是合伙人了。”
老王:“滚。”
两人走到筒子楼下,齐齐停住了脚步。楼下此时停着一辆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车,漆水锃亮,倒映着天上的晚霞,香槟白的车面上像是流淌着火焰。
陆容把自行车一撑,和老王同时上前,盯着那奶油般丝滑的车面。
盯着盯着,老王抬起手,理了理自己所剩无几的秀发。
陆容望着自己的倒影:“宾利慕尚长轴距豪华顶配,上千万。”
老王:“哪个哈批会买这种车?”
筒子楼里的熊孩子拿着石子要往上头刮。
陆容抓住他的手,眼神一厉:“别碰它!”
老王把孩子捞过来,往后面一推:“可以理解,仇富心理,不要那么凶,这又不是你的车。”熊家长四连。
陆容道:“你不知道你下半辈子会不会发达,你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哪天开上这种车。要这是你的宾利,被人划了痕,你心疼不心疼?”说完转身拎着一袋子鱼上楼了。
老王倚着车门,深沉地点燃了一支烟,望着陆容的背影,目光挪到天上:“这孩子嘴里怎么成天那么多逼话。”
宾利的车窗降下来了。
司机:“麻烦你不要靠着车。”
老王:“……哦。”
第6章
陆容上楼,将钥匙插入生了锈的锁孔,手里还拎着刚买的菜。他盘算着晚饭做什么,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多少存量,实验小鱼饼需要哪一种面粉,卫生纸用完了要去哪个微博领券褥羊毛。陆容在学校里是全员恶人组的老大,回到家里,是陆家的当家。
陆容刚出生,他爸爸就坐牢了。他爸是个生意人,早年颇有家资,后来因为走私檀木获罪判刑,现在还没出来。
他妈妈方晴,则是一个神奇的女子。
方晴出生普通农家,初中毕业就到棉纺织厂做工,长得却极好,陆容他爹当初追她的时候,每天都带她去看电影,方晴就嫁给他了。婚礼搞得十分气派,方晴也做了一年半载的阔少奶奶。
结果陆容刚出生,陆容他爸就被捉进去了,豪宅被封拍卖,方晴抱着孩子一脸喵喵喵。后来还是陆家的长辈做主,把方晴和陆容他爸的婚给离了。陆家那边也就一个陆容他爸发了财,现在他倒了,谁也不想替他养着妻小。
方晴就一个人把陆容拉扯大。
照理说,单身家庭出生的小男孩儿,很容易成为妈宝男,开口闭口就是“我妈不容易”。可是到了陆容这儿,这条就说不通了,陆容张口闭口就是“我不容易”。方晴凡事儿缺根筋,能平安长大全靠的陆容自己的造化。
小时候他妈带着他住出租屋,白天去上班,把他一个人扔屋子里。热水瓶放桌底下,插座摆跟前,简直是摆明了跟他说:容容,烫死电死自己选一个哈,不客气!
陆容是靠着自己的机警,摸到热水瓶滚烫的瓶口,机灵地缩回了手;也是靠自己的逻辑推理能力,看到他妈拔插头时迸溅出的火花,认定插座口是个危险物品。
等他长大一点,晓事儿了,记忆中第一个场景,就是他从床上掉下来,咚地一声撞在墙上,疼蒙了。他妈听见了声响,跑进来了,看到他倒栽葱地杵在地上,笑了。
没错,她笑了。
她惊天地泣鬼神地拍着门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了起来。
还给他拍了个照。
后来的事陆容不记得了,不过大概是他哭了吧。
所以陆容从小就聪明,要强,谨慎,深沉,善于观察生活,总绷着一股劲儿,仿佛明天天就要塌了。无他,他妈是真的靠不住。
有一回春节他们俩去烧头香,庙里人太多,人挤人的,陆容一不小心把香灰洒在了自己的手上。
“妈!”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方晴赶来了:“儿砸!烫哪儿了给妈看看!”
方晴手里也拿着香。
陆容下意识觉得大事不好可是为时已晚,方晴把着他的脸,手上的香直接捅在了他脸侧!
陆容:“啊啊啊啊啊啊啊!”脸侧多了个淡淡的戒疤。
从此以后,陆容就再也不指望方晴了。
方晴也不负众望,这么多年都没意识到,家里的钱比她赚的要多。
陆容推门而入,心里还盘算着小鱼饼的事,可是家里亮着灯,门口有两双鞋,一双高跟鞋,一双43码的意大利手工皮鞋。
陆容猛地抬起了头,一个背头、白西装、蓝色衬衫的男人正踩着他39码的拖鞋,文雅所又不失拘谨地悬着脚后跟坐在沙发上。
四目相对。
男人长着一副知识分子的眉眼,国字脸,细长眼,有点像央视名嘴白岩松,即使此时有点拘谨,依然散发着一股凛然正气。他剪裁得体的西装,搭配醒目的衬衫与领带,也很符合他的形象身份,可是不知为什么,敞开的衬衫领口隐约露出一根拇指粗的金项链,明晃晃地让陆容挪不开眼睛。
“道上混的?”陆容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陆容退回去看了看门牌号。没错,是他家。
那么……
“你是谁?”他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像是一头保护领地的未成年公狮。
方晴听到外面的动静,拉开了厨房的滑门,围着围裙红着脸走到他跟前,轻声且不好意思地说:“容容回来了~”
陆容:“嗯。”
方晴羞赧道:“这、这位是我男朋友。”
那男人也站了起来,拘谨地向陆容行注目礼。
陆容:“……”
这场面不太像是妈向儿子介绍后爹,倒像是女儿第一次领对象回家给爹看。
陆容跟在方晴身后进了厨房。一打开门,就是一股甜腻的味道,陆容强忍着恶心打开了锅盖,里头滚着大块大块的五花肉,肉色被滚水煮得惨白,皮上连毛都没褪干净。陆容心情复杂地把盖子盖上,站到方晴身边。
陆容:“你跟她什么时候的事?”不动声色地想去抢菜刀。
方晴:“刚认识半年。”手里把着刀不让,把牛肉全顺着条纹切了,切完扔进锅里,大好的牛肉碎成了牛肉粒。
陆容看着心疼:“怎么认识的?”
方晴:“他来我们餐厅谈生意,有个人把咖喱牛腩泼到了他的衬衫上……”抓起鱼来拿刀背拍死了,开膛破肚。
陆容心惊肉跳:“你就是那个人?”
方晴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怎么会~你妈我是那种人吗?”
陆容还是孝顺,没有说是。
陆容:“那你是给他换洗衬衫的那个人?”
方晴后知后觉还有这种操作:“emmmmm……”
陆容:“那你到底在这场事故中扮演了什么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