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父亲拿起手机那一刻开始,陆皓亭身体里就有一股力量不停地叫嚣着,简直就要破体而出。
他几乎就要大喊出来,姐姐早离开了,没有人会接那个号码了,爸爸年纪大,妈妈还生着病,除了他,谁还有资本能来承担这血淋淋的一切!
他几次张开了嘴,喉咙哽咽,抱着陆子宸的手剧烈地打颤。
“舅舅,你怎么了?”小崽子张开手臂抱紧了舅舅。
“我、我没事。”
小手搂上来的一瞬间,奇迹般的,那股魔鬼一般的冲动就被抚平了。两年前,他只身一人在国外,听到陆婉婷出事的消息时,几乎进入了崩溃的边缘,是陆子宸的爸爸将宸宸抱了过来,才让他看到了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舅舅,你怎么在抖,你冷吗?”小手伸进陆皓亭的大衣,用力地搓了搓他的手臂。
“舅舅不冷。”陆皓亭将几乎要喷涌而出的真相咽了回去,对外甥小声道:“宸宸,妈妈忙,你跟姥爷说,让姥爷不要再拨了。”
陆子宸懂事儿地点点头,扭头朝姥爷道:“姥爷别打了,妈妈忙,舅舅他也没有骂宸宸。”
陆子宸说话一向管用,陆冲这边反正也没打通,哼了一声,将手机摔在了沙发上,转身回房间去了。
“去吧,跟着你姥爷。”
陆皓亭把外甥放下来,拍拍他的后背,陆子宸点头,喊了一声姥爷追在陆冲后面。
门阖上,陆皓亭在原地僵了会儿。
也不知站了多久,他才觉得一阵头晕,扶着沙发坐下来,双手深深埋进头发里。
晚上七点半,第一节 晚自习的下课铃敲响。
薛易灌钢笔水的时候,两个男生刚巧打闹着经过,碰了一下桌子,墨水瓶一晃,洒在了刚摊开的英语卷上。
薛易心一跳,赶紧把卷子底下的草稿本抽了出来。
晚了,已经沾上墨水了。
其中矮个子的男生赶忙把瓶子扶起来,慌道:“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到……”
高个子挠着头,特别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啊易哥,这是老师发的那套吧,正好我还没写呢,我把我那个赔给你就成。”
“没事,走吧。”薛易头也不抬地对他们说。
“快快快,去把你那个卷子给易哥拿过来。”
“啊,我马上。”
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的走了,薛易掀开本子,里头第一页沾上不少墨,墨迹底下隐隐可见陆皓亭的字迹。
他突然有点难过。
也不是因为先生写的题被沾了墨,而是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这黑漆漆的墨,厚着脸皮待在他身边,凭白玷染了一派清明。少年的自卑在这一瞬间化成了实质性的东西,被赋予了重量,一下接一下地击打着胸腔里面那颗柔软的心。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陈娇从后头拽了一下薛易。
“我想逃个晚自习。”
陈娇啊了一声,“都快考试了,大哥你不学习了吗?”
“就逃一次。”
薛易把空瓶盖上盖子,也不管手上沾满了墨,抽出书包朝教室外走。两个男生捧着卷子过来,只来得及看见一道单薄的背影。
“陈娇陈娇,易哥他真生气了啊?”
“我哪知道,你俩让一下。”
陈娇毕竟女生,心思细些,觉得他不对劲儿,摸上外套偷偷追了出来。
他出了校门,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溜达到了海边儿。
冬天的海和夏天不一样,看起来汹涌又荒凉,沙滩也没有别致的景色,茫茫的一片,在上面走上几步,砂砾很快就会灌进鞋里。
陈娇吸了吸鼻子,站在匝道的另一侧,小心翼翼地往薛易这边望。她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攥着手机暗暗想:要是大哥再往前走一步,她就马上给消防队打电话。
还好薛易没再往前走,丢下书包,在离海浪还有一段距离的沙子上坐下了。海风汹涌地吹过来,掀起他额前的头发。随着海浪拍起,雾气也慢慢腾了起来,隐约间吞吐出一个少年的身形,他抱着双腿,将脸埋进手肘里。
鬼使神差般,陈娇从匝道跳下来,走到他跟前。
“大哥,我……”
“我看见你了。”薛易扭头,朝她笑笑:“怎么,怕我跳海?”
“哪能啊。”陈娇哈哈地干笑了两声,“我大哥不能够,海里多冷,傻子才跳呢。”
“你不跟着我的话,也说不定。”
陈娇一瞬间就吓得不敢说话了,手揣进兜里,又捏紧了手机。
“坐会?”薛易的语气十分轻松。
“坐、出都出来了,肯定坐会儿。”
陈娇口干舌燥地坐了下来,还故意往前坐了一点,以防万一他真想不开,大头朝下往里一扎,她还能伸手拦
一下。
薛易一眼就看出来她的意思,轻轻笑了笑,原本肉麻的话,就顺着海风脱口而出。
“谢谢你了。”
“说什么谢不谢的,保护我大哥,那不应该的吗!”
反正现在也回不去了,陈娇慢慢懒散下来,撑着手问薛易。
“大哥,你是不是喜欢哪个姑娘了?”
“很明显吗?”
薛易垂头,手指搓着脚下的沙子。
“还行吧,不太明显,大哥你要是没把这外套盯出花来其实我也看不出来。”
薛易笑:“你少跟苏城飞学贫嘴。”
陈娇目光躲闪了下,忙道:“别总提他。咱们说咱们的,所以大哥你喜欢谁啊,英语课代表?”
“英语课代表不是顾清吗?”
“还有一个啊,郭欣慧,我去大哥,班花啊,你不会不知道吧。”
“她又没收过我作业。”薛易满不在乎道:“不熟。”
“大哥牛逼。”
“你呢,你喜欢苏城飞吗?”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他抱你了,不过我没偷看,走的晚,路过操场而已。”
陈娇红了脸,手不知道该往哪放才好了,小声嘟囔:“我还说瞒一阵子,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事先声明,是他追的我,我可没先喜欢他。”
薛易点头,“嗯,我知道。”
还是他们几个把刀架苏城飞脖子上,他才扭扭捏捏地去把白表了,就是没想到事情意外的顺利,差点没把苏城飞高兴疯了,模拟考试都没收回来心,光顾着激动了。
“诶大哥,我都告诉你了,你就跟我说说呗,外套谁送的,啊?”
“一个朋友,你见过。”
“朋友,我还见过?我没见过你……哦哦哦,见过一个,是前一阵子牵着小孩儿来找你的那个帅哥。”
“嗯。”
“靠,是他啊,白兴奋了,我以为你真喜欢上谁了呢。也对,大哥你天天学习就够累的了,哪有时间想那些事。”
陈娇失望地停止了追问,于是薛易刚平复下来的心,又被狠狠扎了一刀。
晚上回家,打开门,沙发上坐的并不是陆皓亭,而是一个鬓角发白的男人。
他听见门响赶忙抬起头,看清来人后,眼底划过一丝失望的神情。
陆子宸还没睡,靠在男人身边,喊了一声小易哥哥。
“您是,陆先生的父亲?”
“嗯,是我。”
陆冲一只手揽着陆子宸,对他道:“你就是薛易对吧,小伙子挺精神的,叫声叔叔就行了,不用客气。”
“叔叔好。”
陆冲答应了一声,看了两眼薛易,欲言又止,于是拍了拍小外孙的后背。
陆子宸道:“小易哥哥,你回来的时候,看见我舅舅了吗?”
提到陆皓亭,薛易莫名地心一揪,皱眉道:“没有啊,怎么了,他去哪了?”
陆冲咳了咳,犹犹豫豫道:“刚刚骂了他两句,有点激动了,再想找他道个歉的时候就找不到人了,现在电话打不通,人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们以为,他去找你了。”
薛易:“我没从学校回来。等下,我给他打个电话。”
陆子宸扒着姥爷的腰,小声说
道:“舅舅要是连小易哥的电话都不接,那就是真的生气了。”
陆冲闻言也挺愧疚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站在客厅打电话的小孩。
“怎么样,打得通吗?”
“关机了。”
陆子宸嘴巴一瘪,差点又哭了,责怪姥爷道:“舅舅每天都那么累,姥爷你怎么可以骂舅舅,舅舅现在不回来了,咱们怎么办,咱们去哪找舅舅去啊。”
陆冲也着急,转头哄小崽子道:“舅舅是大人,他不会丢的,宸宸你先去睡觉,明天早上舅舅就回来了。”
“我不,你们大人就会骗小孩子睡觉,舅舅今天不回来,我就不睡了!”
薛易又拨了两次号,抬头看了看表,心里终于还是浮起来一阵不安。
“我去找找他。”
陆冲赶紧把人叫住,“诶,这孩子,你知道去哪找吗,回来回来,你俩赶紧睡觉,我去就行了。”
陆冲说完就从沙发上站起来,他早就想去找儿子了,但又怕陆子宸自己在家没人看着,就想着那小老师回来哄上孩子,自己去他公司问问。
陆子宸跑过来抱住他,哀求道:“姥爷你就让小易哥哥去吧,你去又该忍不住骂舅舅,到时候舅舅他真的不要我了可怎么办。”
“你小易哥哥是客人……”
薛易也顾不上什么了,换好鞋子,扯回外套穿上,跟拉拉扯扯的一老一小道:“我去他公司看看,你们先等我电话。”
“你怎么……孩子你路上小心点啊,记得找没找到都往家里打个电话!”
天已经黑透了,路上风实在不小,薛易打不到车,转头去车库里推上了自己的摩托。
点着火才想起来,手套落屋里头了,薛易连犹豫都没带犹豫的,直接把手往车把上一搭,风也似的赶去了陆皓亭的公司。
被父亲骂这种事情,薛易深有体会,也就比别人更着急。
他停下车子,急匆匆地进了写字楼。
公司前台值班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见突然有个学生冲过来,赶忙站起来询问。
“请问您是?”
“我找陆皓亭,他在不在楼上?”
小伙子嗯了一声,十分公式化地拿起电话,“找陆总的话先告诉我您哪位,我帮您接一下办公室。”
“薛易。”
小伙子拨通了办公室电话,皱着眉头站了一会儿,又喂了几下。
“怎么回事?”薛易急的心里冒烟,恨不能直接冲上去看看到底怎么了。
“打通了,但是没有人说话,可能是陆总在忙,要不我接一下秘书那边……诶,你不能直接上去啊!”
电梯没有职员卡不能用,薛易绕进安全通道,憋了一口气爬了十三层楼。
“先生?”他轻轻叫了一下。
整个楼层基本上都熄灯了,一片晦暗之中,薛易找到了他的办公室。
门是锁着的,薛易敲了好几下,里头才有了一丁点动静,于是他使足了力气又敲了几下,终于把门给敲开了。
“你怎么、怎么来了。”
陆皓亭手摁在门把上,抬头看了薛易一眼,一阵淡淡的酒香味扑面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了,晚上我要写去作业啦,小天使们明儿请好~
第35章 女朋友
陆皓亭的反射弧被酒精浸泡的十分缓慢, 望着薛易望了足足有十几秒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赶紧关门,想把狼狈的自己重新关起来。
“先生, 是我!”
薛易眼疾手快,一个闪身,大步迈进了屋子。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帘半阖着, 只有一点点微弱的月光落在地板上。
他办公桌前放着两瓶开过的红酒, 酒杯倒在手机旁边,四周是零零散散的文件。
“你喝酒了?”
陆皓亭默了好一会儿, 才回答:“我没有。”
“喝了几瓶?”
“两瓶。”
“那你说没喝?”
“就是没喝。”
薛易扶住他的手臂, 歪头看了看他躲闪的目光,差点笑出声来。
“你、你笑什么,我真的没有!”
陆皓亭有点生气,推开他的手, 摇摇晃晃地往里走, 薛易赶紧追上来,改口道。
“好, 我不笑,先生没有喝酒。”
他原本就近视,喝了酒更是看不清路, 双手摸索着找沙发,摸了半天摸不到,还急的轻轻跺了下脚。薛易抓住他的手,把他扶到沙发上坐好。
“不用扶我, 我没有喝酒。”
“好,我不扶你。”薛易扶他坐稳,松了手。
陆皓亭见他相信自己了,才稍微放松了一点,半阖着眼睛朝他笑了一下。
“先生跟我回去吧,我叫辆车。”
“不、回去,我还没、有下班呢。”
陆皓亭此时的记忆已经被分割成了一段一段的,没有逻辑,也毫无攻击性,乖乖地坐在那里,嘴上说不回家,却也任凭薛易给他往身上套衣服。
“已经下班了,把衣服穿上就走好不好,咱们该回家了。”
“不、不回家。”
他抬眼看他,脸上是一层酒气浸染过的绯红,眼睛是哭过的,眸子里头还盛着两汪清水,汩汩流转着。
“为什么?”
“我、不回去。”陆皓亭揪住刚穿好的外套,缩进沙发里,脖子往里扭。
“到底为什么呀。”薛易蹲下来,温柔道:“宸宸在找你呢,他说你不回去,他就不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