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鼓起勇气跨出了第一步,就被现实狠狠摁住了脑袋——压力的来源还是自己的同窗旧友。意识到昔日平起平坐的好友,如今却不知不觉已经相去甚远时……仿佛已经太晚了。这样的落差感,对于当时的邱教练来说,实在是一种打击。
“嗨,我怎么说起这个了。”邱教练突然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脸,“这些话我还没有对谁说过呢……”
“但是你现在还是回来了!”许凡明笑说,“教练,其实你心里也很想赢过空心吧?”
“哈哈哈哈,这是当然啦!谁希望看见自己被朋友越甩越远的?”
邱教练撑着下巴,“所以,那个时候也做过很多考虑,最后,还是决定用假期的时间,去了上海,跟着国家队学习培训。那时候我明白了,一直满足于做个井底之蛙是不对的,进步是一辈子的事。这一点,你们也要记在心上。”
“所以——我最后还是回来了!带着全新的技法,和态度。没错,态度。从今开始,我也要学习他的态度才对。”
“从国家队回来的就是不一样啊!”一个队友笑着调侃,“老邱,那你的意思是不是——下一次有信心让我们稳赢啦?”
“稳赢可不好说,”邱教练伸出手,勾起嘴角,“但是下一场比赛,我要带大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又魄力十足。大家都兴奋地附和了起来,对教练相信无比,把手纷纷叠了上去。
许凡明第一次有了这样微妙的感觉——原来,有了教练和没有教练就是这样一种本质的区别!
他们终于不再是单打独斗的孤儿了!
可恶!这种可靠中年男人的魅力也太大了!
“来,大声喊出你们的愿望!”邱教练鼓舞着大家。
“我想尽自己的一份力,早日当上主力!”
“我想打赢空心,拿下省赛!”
轮到许凡明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吼了出来——
“我想赢比赛,上电视,打进全国!”他的眼眸发着光,“然后,去打职业篮球!”
许凡明的话音刚落,邱教练便惊喜地挑起眉,哈哈大笑起来,毫不吝啬地夸赞他,“职业篮球……好!很好的目标!”
许凡明红了脸,眼眸里写满了骄傲。邱教练再次引导着大家,信心满满的几双大手重叠到分开:“三、二、一,青火加油!”
热闹过后,大家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酒店。等许凡明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冷水往热乎乎的脸颊上一扑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刚才回来开始,他好像就一直没见过贺江。
就连刚才气氛最高潮,大家叠掌欢呼时,也没看见贺江参与。
可是贺江似乎也没出过门啊?他会去哪里了?
许凡明奇怪地回到了餐桌,四下张望着,最后才好笑又好气地发现,贺江早已不知何时安静地窝在一旁角落的沙发里睡着了。
他半躲在沙发边缘,高大的柜台遮挡住他的身体,在他的侧脸上打下了一片模糊的阴影,最后只隐约地露出了一只放松的手掌。
……刚才那么吵,也亏他睡得着。
看见贺江的外套还挂在椅背上,许凡明犹豫了一下,最后抱着他的外套走了过去。贺江没有察觉到他的脚步声,睡得依旧很沉。
许凡明内心挣扎了一下,最后很不自然地帮贺江盖上了外套。
贺江少有地在许凡明面前睡得很熟。闭上眼睛,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许凡明弯下腰去观察他的睫毛,不知不觉就盯着看了好一会。
然后——等意识过来时,许凡明红着耳朵,猛的一个巴掌已经朝贺江的脸上飞了过去,“喂!别睡了。今天这么冷你找死啊。”
贺江被脸上一道带起风的耳光声给震醒了。他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睛,嗓音还有些刚睡醒的沙哑,“嗯?你们继续……”
许凡明内心波涛汹涌,表面还故作镇静地比了个中指,“我们早都结束了好吗!都要准备回酒店了。”
“啊……我睡了这么久么。”贺江看见了自己身上的外套,愣了一下。
许凡明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转移话题地嘟囔着,“这里这么吵,你到底是怎么睡着的。”
贺江笑了笑,却没说话。他默默地穿上了外套以后,转身就朝着门口走了出去。
许凡明不解地看着贺江渐远的背影,他总感觉哪里好像有说不清楚的奇怪,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第77章 贺江的心结
在酒精的催化下,贺江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久违的梦。
现在能想起来的内容已经不多,梦境里只剩下几个模糊的影子,和一些只言片语。
“祝你生日快乐……贺江,来许个愿吧。”
——这是他十岁时,父母不远万里回家为他庆祝生日。包括家里的阿姨在内,他们家四个人围在一起切蛋糕、唱生日快乐歌。
美好而温馨的画面,歌声随着八音盒里的旋转木马一起飘荡。
转啊转,转啊转。
香甜又浓郁的蛋糕味从此就被贺江记在了心里,慢慢地转化成了对糖分的依赖。那甜蜜的味道,即使过了很多年也历久弥新。
“贺江,你怎么又把东西乱放?快把鞋子摆好!球鞋一律要放在第二层鞋架上,我有没有提醒过你?”
——这是他十三岁时,半个月没回家的母亲见到他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他那时候就知道,妈妈有着近乎偏执的强迫症,她对自己和身边的人要求很高,东西的选择、摆放……甚至是更换时间都要统一规划。
所以,贺江也会尽力去配合母亲的偏好。
因为,如果回家时见到的是一个整洁、规律、看着又舒心的房子,那么妈妈回家的频率也就会变高了吧?
“这本书不适合你看,你只需要看这些就好了。那本书的观点太狭隘,会把你教坏的。你要相信,文学艺术有着双向的力量,所以要学会合理驾驭它,懂了吗?”
——贺江还记得,这是当时的自己翻开了一本《雨夜》,被父亲无意撞见时,盛怒之下强塞给了他一本《秋风》时说的话。
虽然这两本书都是同一个作者所写。
贺江的父亲是个文质彬彬的大学教授,平时会在国家级的学术期刊上发表一些论文,是圈内较有权威的学者。他大多时候住在外面,两三周回家一次。
在贺江的记忆里,自小起,父亲就很注重他的艺术修养,对他的文化生活严加管教,希望能用文学作品熏陶出一个小艺术家。对贺江的要求细致到监督他看的每一本书、每一篇文章。
只可惜,贺江虽然泡在书本堆里长大,生性却是个调皮好动的孩子,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着宣泄过剩的精力。
就像其他小孩子一样,他也会在写完了作业的时候跑去篮球场上打球,也会攒下零花钱来收集一些帅气的球鞋,会时常在运动场上磕破膝盖扭伤手,还会在假期时满心欢喜地独自坐车,跑去体育馆里观看大人的比赛。
而这些快乐又自由的日子,就随着餐桌上贺江父亲无心提起的一句话而终结了。
“那是别人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我家。”
贺江妈妈抬眼望着坐在对面慢条斯理喝着咖啡的丈夫,忽然勾起嘴唇来轻笑了一下,笑意却没有漾至她的眼底。
像是无声的否认。
而贺江则默默地收回了握着电视遥控器的手,从音响里传出来的篮球解说的声音,此刻却显得分外地扎耳。
父亲的声音如此低沉,“贺江,你以后是要干大事的人,对吧?”
贺江一动也不动,双耳却专注地竖起,紧张又恐惧地聆听着后文……
“关掉电视吧,”最后,连母亲也说,“少看些没用的。功课写完了吗?”
那天明明风和日丽,可贺江却觉得自己冷得浑身都在颤抖。父亲走后,他冲回了自己的房间,把家里的阿姨锁在了门外,翻出了柜子里精心摆置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球鞋,把它们连同篮球一起全部丢进了大纸箱里。
直到厚纸板被染湿,变成了更深的颜色,贺江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他站在纸箱前,久久地不能动弹。最后,咬着嘴唇把纸箱子推进了柜橱的最深层。
蒙上一层塑料纸、两层布,最后关上柜门,钥匙扣动锁芯。
他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来。
“嘿,你看着点!”
“那是我房卡——”似乎是许凡明的声音,“对了,老大回来了吗?”
“不知道……”
“我们一会去看看吧,队长的房间是几号?”
嘈杂的人声,仿佛爆裂的噪点一般在贺江脑子里炸开。他捂住微烫的额头,逐渐稳住了脚步,视线也变得清晰。
眼前一双白色的球鞋越走越近,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喂,你不会真喝多了吧?”
是许凡明。
确认这一点后,贺江几乎就在下一秒,放松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朝眼前的人身上倒去。
“喂——”许凡明踉跄几步,把贺江的肩膀抱住,“你干嘛?重死了。”
贺江苦笑了一下,把脸埋进许凡明颈窝处蹭了蹭,“脑袋有点晕……凡凡,送我回房间吧。”
许凡明回头看了一眼去找方锐翰的队友们,现在好像只有自己能顾上贺江了?如果他现在也走了,那贺江岂不是像孤儿一样只能躺地上了。
出于同情心,许凡明只好问道,“房卡呢?”
“在我口袋里。”
许凡明半扛着贺江回了房间,关了门,把醉汉甩在床上,犹豫了一下,然后随便扯了条被子盖了上去。
贺江被粗暴的被子砸了一脸,皱着眉探出一个脸,轻喃了声,“……凡凡,我想喝水。”
许凡明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接着在茶几上发现一瓶收费的饮料,“只有乌龙茶要不要?”
“嗯。”
许凡明拿着乌龙茶来到床边,贺江已经撑着床半坐了起来,迷糊地揉着眼睛。接过了许凡明的水,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浑身的热气总算消散了几分。
许凡明坐在床沿上,看着贺江一系列动作,却始终没说话。
贺江喝完了水,看许凡明没反应,就又把饮料瓶还给了他,许凡明皱了一下眉,贺江就试探地说了句,“……谢谢?”
许凡明把饮料瓶放在床头柜上,“你今天怎么……”别开眼神,不自然地挠了挠颈背,“这么早就睡着了?”
贺江笑了一下,原来许凡明在关心他。
“我做了个噩梦。”
许凡明不暇思索地问,“什么噩梦?”
贺江看了许凡明一眼,沉默了一会。
“我梦见我中学时候的事了。那时候我妈休年假回来看我,想带我去日料餐厅吃饭。正好碰上周末我爸从学校回家。”
“这不是挺好的么,”许凡明不解地眯起眼,“你们三个人正好一起去吃饭啊。”
贺江淡淡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们俩很少一起出门。”
许凡明愣住了。
“那天,我爸坚持要带我去参加他作协里一个朋友的书画展。”贺江说,“可是我能感受到,我妈的不开心。”
许凡明忽然有点紧张,微微皱起了眉。
可贺江最后只说,“所以,他们大吵了一架。”
然后,再没有了只言片语。
“唔……”
许凡明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贺妈妈不开心的表情,一定是微蹙着眉,表情波澜不惊,眼神却是寒冰一样的残酷。
大概许凡明是永远也无法理解贺妈妈这一类人的吧。什么样的情绪都能收缩自如,再强烈的感受也能锁在心底,脸上云淡风轻。
所以许凡明自然也无法感同身受,在贺妈妈身边长大的贺江,为什么会把看起来平常得不能再普通的父母争吵称为“噩梦”,并为此失魂落魄、如履薄冰。
“反正……”许凡明拧巴地措了半天词,最后只憋出一句,“都已经过去了,你就别想那么多了。”
贺江盯着许凡明看了好久,直到目光变得柔和了起来。他牵起嘴角来笑了笑,“嗯,都过去了。”
可真的没事了吗?
许凡明看着贺江的表情,他总感觉贺江还是有点难过。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才好,自己难过的时候,贺江都是怎么做来让他开心的?
许凡明不禁又回想起了袁丹之前跟他说的话,他们比赛输了的时候,贺江还会去找袁丹聊心。那时候,袁丹又是怎么安慰贺江的?
不对,可他为什么要跟袁丹比啊。
啊!真是的。
想来想去,还是毫无头绪。
最后,许凡明干脆自暴自弃,放弃挣扎地上前了一步,跨出一只脚跪在了床上,伸出手抓着贺江的衣领口。
“你……要不你……”
他结巴了半天说不出来,活像个憋红了脸的小猴子。贺江揉了揉眼睛,脑袋还带了点困意,迷茫地看着身前的许凡明,“嗯?”
“你——”许凡明的脸烫红无比,鼓足了勇气更朝前跨了一步,“你亲我吧。或、或者,其他的也行……”
说到后面,声音也变小了。
贺江怔住了,他停下了动作,被残存酒意麻醉的大脑开始放空,然后,回神,发热,最后,再度放空。
贺江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凡凡,怎么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