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这个问题对于男孩来说有些难,他费力地想了很久,最后能给出来的答案也只有这个。
林子狱拍拍他的肩,“你爸爸也肯定想跟你一起玩。”
林子狱站起来看向女人,她的脸色刷白,眼神带了些狠厉,不必言语也知道她是在责备林子狱非要撕开这个问题。
林子狱对女人的目光置若未闻,“你之前说过你知道怎么离开……假如你没骗我,你一直没走的理由是不是要留在这里等某个人回来?”
女人没有立刻回答,她手抚上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拨弄着戒指在手指上旋转了几圈,最后开口只说了一个字,“是。”
承认之后女人舒了一口气,放开戒指十指交叉放于膝上,幽幽地说:“可我好像等不到他了。”
这句话说出来有些像是游戏里的固定台词,一个NPC站在路口向着每一个经过的玩家重复这句话,然后引出一个支线任务,而这句话本身所包含的东西就自然而然被略过了。
林子狱心中有根弦被拨了一下。
这里是关卡,眼前的人无论是闯关者还是NPC,她的这些经历都是假的。但是又不能说完全捏造,起码这份情绪是映射自现实世界的——生死离别面前人往往都是无能为力的,大多人拼尽全力、散尽家财做的也多是无用功。
“他抛下了你们?”林子狱很认真地顺着她的话跟她聊了下去。
女人摇摇头。
“那是?”
“他就在这里,但我找不到他,”女人盯着自己脚下的玻璃草地,这些玻璃的棱角在阳光下折射出色彩斑斓的样态,“我们要是离开就只能他一个人了……”
所以这对母子留下来以这种形式陪着他。
她大概已经深刻无比地经历过痛苦、不甘和挣扎,如今提及情绪已经激动不起来了,却透着无限的凄凉。
“这是你的婚戒?”林子狱突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女人一愣,点了点头。
“很特别。”林子狱夸了一声,“那我可能知道你爱人在哪里。”
她在绝望里沉溺了太久,如今猝然听到林子狱说这句话都已经无法马上给出回应,只有怔怔地放空自己,不知所措。
林子狱示意她跟上自己,女人就顺从地站了起来,僵硬地迈出步伐跟上林子狱。
林子狱并没有试图离开这个玻璃花园,他所朝向的方向是旁边毫无反应的流浪汉。
这个流浪汉也是一开始就存在于花园之中的,但是和这对母子完全没有互动,连偶尔的眼神碰撞都没有。
越靠近流浪汉,女人的身体颤抖得越厉害,再还有三、四步的时候她似乎无法承受,双手交叉在胸前紧紧捏着自己的双臂以此来克制自己身体的自然反应。
然而并没有什么作用,她终于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就直直地跪了下去,重重地砸在玻璃草地上。
这些玻璃有些稀奇,易碎得很,但不会伤人,林子狱在上面蹦跶了这么久都没事,可这会随着女人的瘫倒下去,地上竟然渗出了一滩血迹。
血迹是从女人膝盖着地之处扩散出来的,顺着地面上连接不断的玻璃散开,渗入支零破碎的玻璃之中。
一直倒头大睡的流浪汉也坐了起来,他盘着膝,双手搭在膝上,低垂着头看不出他的表情。
而他的无名指上有一圈很深的勒痕,颜色也稍有不同,是长期戴戒指才会留下的专属印记。
林子狱已经无需再多言,他自觉退开站在一边。
没有人说话,女人也没有急切地扑上去,流浪汉毫无动静。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空气中浓郁的压抑更是让这种无力感被无限拉长。
而林子狱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催促过。
好久之后,女人才有了些轻微的动作,她试着站起来,才刚刚撑着身子朝上一点点,她脚下又是一滑再度摔倒。这一下也砸得很重,她整张脸都被摁在玻璃上,等抬起来的时候脸上被划开了好多细小密集的口子。
流浪汉的手指缩了一下。
女人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带着她这一身的血迹朝前走,每一步都走得很沉。
他们之间距离太短,要真走起来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情,几息之后女人就站在了流浪汉的面前。
流浪汉抬起了头,他的脸不仅仅是脏,面颊的骨骼有些畸形,完全想象不出他原本的模样。
女人在他面前蹲下来,拉起流浪汉的手,在无名指上一遍又一遍地摩擦,泪珠更是大滴大滴地往下掉,落在流浪汉枯瘦漆黑的手上。
“我找不到你……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我知道你在可就是找不到你……”
情绪太混乱,她完全没办法将自己想说的话清晰地组织起来,只能不断地重复,声音则是越来越颤抖激动。
流浪汉张了张嘴,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能感觉得到他想说的很多,但是却无法发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节。
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白费力气,流浪汉戛然停下了吼叫,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女人的头。
流浪汉的模样变了,也说不了话,但这不会是全部的阻碍因素,这里肯定还有别的限制让他们无法相认,只能在最近的距离忍受绝望,然后在绝望之中与彼此相伴。
第36章 西西里岛的歌声(五)
一直静候在一旁的林子狱突然动了动, 拿出了自己的刺刀。
这点声音惊动了女人,她猛地朝着林子狱看了过来。
她泪水流得很厉害, 拼命咬牙忍也止不住, 这会泪眼朦胧的看过来显得格外的凄惨。
林子狱朝着她耸了耸肩,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握着刺刀一个猛子扎到了地面上。
这一刀插下去在玻璃面上刺出了一个洞,洞的周围延伸了无数条裂缝出去, 而且还都在不断地扩大……
在进入这一片玻璃世界之前林子狱一直都是规规矩矩坐船航行在海上,毫无疑问这些玻璃也该是漂浮在水面。
伴随着刷拉拉的声响,玻璃地面层层裂开,缝隙之间已经可以看见有海水在晃动。
“你在做什么?!”女人大惊失色,急急匆匆地冲着林子狱吼道。
短短的时间, 地面就变得四分五裂,站在原地的小孩被这个变故一下, 当即大哭了起来。
女人想要过去哄他, 可是这边还有刚刚才重逢的丈夫,偏偏丈夫还走不动,这下子女人是左右为难难以抉择。
她记得脸色都在一瞬间变得煞白,手还死死扣着流浪汉, 可眼睛却一直盯着小男孩。
始作俑者林子狱冷眼站在旁边,脸上一丝波澜都没有,冷漠到了极致。
女人恶狠狠地蹬着林子狱:“我都说过我会告诉你怎么离开,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不给林子狱开口的机会, 女人继续道:“打破玻璃游出去确实是唯一的脱身办法,但是你有必要这么急吗?起码, 起码也可以等我们……”
林子狱睨着她,“这难道不是你已经预定好的剧情吗?”
“你……”
林子狱轻轻一跃,跨过他前方的裂缝,走向小男孩所在的地方。这会地面的断裂已经非常严重了,玻璃自身也在不断地碎裂、沉入海中。
林子狱小心地避开危险区域,顺利来到男孩前,二话不说就一把将他和小狗一并抱起,也不停留继续跳着离开。
他抱着小男孩之后行动也很是轻快,丝毫不觉累赘沉重,几步之后就来到了女人与流浪汉的面前。
林子狱将小孩和狗子仔细放下,男孩得到自由立刻扑向他妈妈的怀抱,女人也适时伸手揽住他……至此,一家三口终于聚齐,虽然是在这么个随时可能覆灭的环境之中。
·
林子狱把玩着手中的刺刀,他们周围的玻璃地面还在不断地破裂,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完全覆灭,沉入海底。
女人一手搂着小男孩,一手拉着流浪汉,这时她已经没有空余去跟林子狱算账,一心想的只是自己带着这两个人要怎么才能逃生。茫茫大海,就算是一个人都撑不了多久,更何况还要累赘。
她想得入迷,猝不及防被刀锋贴着脸颊划过的时候才猛地睁大眼睛,回过神来。
林子狱的刺刀从她眼前飞过,直直地没入她面前的地面之上。
林子狱上前一步,俯视着他们一家三口,“好玩吗?”
他的话音刚落,玻璃破烂的范围终于延伸至了他们脚下,唰的一声玻璃被撕开了一般迅速分裂开来,刚刚好将林子狱与他们隔开。
林子狱扫了一眼漫上来的海水,他这会站的玻璃面不够大,失去平衡之后摇摇欲坠,几次大的颠簸之后终于斜翻沉了下去。
又一次掉到海里,这会林子狱有所准备,沉没的同时就闭气放松自己,好让自己不至于慌乱。
海面之下也是亮堂堂的,林子狱适应片刻才能看出周围都是什么——海面之下依然是数不胜数的玻璃!这些玻璃没有连接在一起,形状各异五花八门,都上上下下无序排列竖立着。
而林子狱就随着轻微的海波摇荡在这些玻璃体之间。
林子狱伸了伸手,刚好能够碰到右边的一条玻璃柱体。
这块玻璃有一人来大,发着淡粉色的光泽,摸上去感觉坚硬无比。可就在林子狱碰触到它没有多久之后它的形状就开始变了,所有的菱角收了起来,渐渐圆润又渐渐长出不同的弧度,最终变成了一个粗糙的人像。
林子狱没有理会这块变形的玻璃,他放大视线打量着周围所有的一切。
海面之下意外的平静,林子狱也并没有窒息的感觉。冰冷的海水带来的浸没感无比清晰,林子狱很清楚自己周围是没有空气可言的,但他觉得一切都好,就像是不再需要呼吸了一般。
在水中活动很是简单,林子狱朝前扒了两下就被水流推着向前,他挨个挨个地看着这些水中玻璃,一点一点地离开原地,去往深处散发着光源的地方。
深处的光芒很亮,刺得他眼睛都有些生疼,而光芒之内是一个通透的玻璃棺材。
这个棺材是样式有些偏西式,但也有违和的地方,在棺材的顶端竟然挂着一个灯笼。
灯笼也是玻璃制成的,本体就是红色,内里没有蜡烛,摆在这里更像是一个装饰品。
林子狱来到棺材之前,这会棺材周身的光泽也淡了下去,没有方才那般恐怖,让林子狱双眼的压力小了不少。
棺材之内躺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她紧闭着双眼,睫毛根根可见,脸庞精致无暇。
这个女孩穿着一身白色的小裙子,做工精致繁复,可惜上了年头,破败得有些厉害。
这明显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的皮肤是通透的,整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色彩……这也是一个玻璃雕刻出来的“人”。
只是这个人被做得完美无缺,难以想象要以什么样的工艺才能做出这样的成品。
林子狱停在棺材面前,打量着女孩静默了很久,直到这个玻璃女孩突然睁开了双眼。
玻璃女孩睁开眼,她的眼里连瞳孔都雕刻了出来,可没有任何神色流转,她对着林子狱空洞洞的一笑,显得无比瘆人。
林子狱屈起手指,在棺材边缘敲了敲。
玻璃女孩只维持着她的笑容,不言不语。
过了一会,她重新合上眼,然后样貌身材开始变化,很快就抽条长成了先前花园中的那个母亲。
改头换面之后她冲着林子狱继续笑,她的嘴裂得很大,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无声得诡异。
紧接着她的样子又变了,这一次是变成了那个流浪汉。变成流浪汉之后,她还伸出自己脏兮兮的手掌对着林子狱拍在了棺材板上。
林子狱平静地看着自己眼前出现的这只手掌,手掌的纹路很散,上面还有深浅不一的伤口,跟货真价实的流浪汉别无二致,除了无名指上的戒指看起来价格不菲。
片刻之后,棺材之中的人收回手,继续变换着样貌。这一会她的身形渐渐缩小,成了那个天真可爱的男孩子,还对着林子狱无声地做口型,说的是——“叔叔,跟我一起玩啊。”
说完之后她终于厌倦了这个换脸游戏,再度变回一开始的少女模样,从头到脚再度变成透明的玻璃。
变回来之后,她左右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扬着嘴角笑了笑,然后同时朝前一推,将棺材板掀开。
林子狱稍微朝后漂浮过去一点,免得被棺材板打到。
从棺材中爬出来之后,玻璃女孩笑嘻嘻地绕着林子狱游了两圈,轻快灵活得像是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完全没有玻璃的僵硬感。
“你怎么看出来的?”玻璃女孩的声音在林子狱耳畔响起,可林子狱并没有看到她有开口说话。
在水中林子狱自然也是无法开口的,她朝着女孩的无名指指了指。
玻璃女孩的无名指上有一个精巧的戒指,上面的纹样是一只奇异的怪兽。
这个戒指此前是戴在那个母亲手上的,林子狱还问过是不是她的婚戒,说过很特别。
玻璃女孩摸了摸自己手上的戒指,抬起手一挥,立刻就有几块玻璃柱体围了过来,它们将林子狱和玻璃女孩围在其中,然后不断变形,眨眼的功夫就连接成了一个正方体,将外面的海水隔绝了出去,给他们一个类似于防护罩一样的空间。
没有了海水,女孩也无法继续游荡,她站在一角,朝着林子狱问:“你以前见过这个戒指?”
林子狱摇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