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艰苦地维持了几天,向安终于放弃,彻底关机失联。
再跟曲离联系上已经是回家前一天了,他蹲土墙上,江晓筝帮他支个老乡家里看电视搭的信号架子。
电话接通的一霎那,曲离差点儿没从电话里头蹦出来,气道:“你还想得起我来!”
向安自知理亏,任他撒气骂完,末了还厚着脸皮笑嘻嘻地凑上去:“我这不是知道错了嘛。”
曲离一下子没了脾气,又闷闷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明天,正想让你订机票呢!”
“明天?”
“对啊~”
向安还喜滋滋地,等了会儿却没见曲离回应,才觉着不对味儿来,“怎么了?”
“没……”仿佛能见到曲离皱着眉头盘算,吞吞吐吐的样子,“就,明天有点事儿,还不知道……”
有事儿?能有什么事儿连接个机都抽不开身的?
等等——
不会是要准备啥惊喜吧?!
向安飞速地转了下脑袋,理了理分开前跟曲离的黏腻程度,觉得不无可能,再一转眼想到之前还商量去荷兰,不会是——??
心跳一下子打雷一样砰砰的响。
面上却还装傻问:“怎么啦?你外面有人啦?”
“没!”曲离埋怨,“瞎说什么呢!”
向安嘿嘿一笑,又听他说,“明天你要到得早,就先在机场等我,我忙完了赶过来!”
“得了吧!我又不是幼儿园小孩儿了,放学回家还得接送的吗?”
嘴上这么说着,脸上的笑却止也止不住,一手握着电话,一手就无所事事地拔土墙里的干草渣,等挂了电话,好好的墙让他给薅秃了一小片。
江晓筝举着天线架子早就等得不耐烦,关了电话向安甫一回头,只见一个架子兜脸砸下来,穿着大花布衣裳的江晓筝抄着手啧啧道:“以前真是看错了你啊老向,撒起娇来这么腻歪的?”
向安脸一红,掩饰道:“有吗?我撒娇?”
呵!
江晓筝一翻白眼,不容置疑,“有!”
这天夜色大好,西北的天空跟大地一样辽阔,碎星遍布的夜空如穹庐低垂,流溢的银河似乎连微尘也清晰可见,让人不禁生出仰首可触的错觉。
向安活这么大不曾见过比这里更壮观的景色,和江晓筝躺地上时只想,今后一定得跟曲离一道来看看。
如果——有可能的话。
可惜恐怕没有机会了。
第二天一早,向安搭剧组的物资车去市区,整整四小时,赶上了下午往汉平的航班。
落地第一个电话,他做梦也没想到打来的人是谁。
一个十来年没见过的人,在向安记忆里已经久远得,几乎找不到踪影了。
她开口,甚至有好几秒,向安都没认出那声音是谁。
直到她说:“小离没去接你吧?不如我们见面,一起吃个饭?”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从前记忆纷至沓来,仿佛整个人又处在那天的晨雾里,冷到连骨头也打颤。
他本能地想拒绝,可理智强迫他接受了这个不友好的邀请。
毕竟那个人,是曲离他妈,虽然不想承认,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确爱着同一个人。哪怕就为了这一点,也该好好相处才对。
向安走进约定的餐厅,毫不费力便认出靠窗雅座的叶娴。她还是那副气质的装扮,旗袍披肩,仿佛举手投足都能从手指间开出清雅的花来。
再近一点,却也能看到她眼角的皱纹,果然保养再怎么努力,岁月还是会留下该留的痕迹。
向安纠结了好久到底该怎么称呼,最后还是叫了:“曲太太。”
谁知叶娴却笑道:“别这么称呼,我跟小离的父亲分开几年了,你还是叫我叶阿姨吧。”
说话还是那样子,虽然笑着却听不出情绪,仿佛离婚也跟她无关,在讲别人故事似的。
向安没有开口,他已经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人,也几乎已经确定的对方的目的,并不想费多无谓的口舌。
叶娴的功力,他已经从曲离那里领教过了,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上策。
果然,她又笑着问道:“你看过最近的新闻了吗?”
“什么内容?”
他刚从与世隔绝的地方回来,跟这个世界的联系都还没接通,哪里知道什么新闻?
叶娴便说:“关于小离,你们的事,似乎被媒体知道了。”
?!
向安第一反应自然是惊讶,差点没立刻掏出手机去确认,好在稳住了,镇定自若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毕竟修炼这些年,也不算白修炼的。
见他这样,叶娴倒是又笑了笑。这回是真笑。
“我们小离不是那圈子里的,你由着你的性子,爱怎么闹怎么闹,不需要顾忌,可曲离不同,他事业还不稳定,得要名誉,你懂吧?”
“呵,”向安也笑了。他本不想表现得耿耿于怀,怕回头叶娴再一夸张其词,让曲离听了难过。可是他到底也没能做到气定神闲,禁不住讽刺道,“叶女士果然没变,这么多年不见,着急忙慌约我出来,原来是故技重施,又要我离开您儿子?”
“可惜,你已经不是二十岁了。”
她也不否认,反而用温柔的目光注视他,那慈爱与欣慰的眼神落在向安身上,竟像是看到自己的小孩成长般。
向安不为所动,反唇相讥:“您千方百计想从我身边择开的儿子,也已经是三十来岁了呢。”
心下得意洋洋,自以为占领了高地。
谁知叶娴嘴角一直含着那抹似有若无的微笑,手缓缓搅拌着牛奶咖啡,垂下眼去,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嘲笑他的幼稚。
向安见她那样心里堵得慌,恰好这时一阵铃声响起,顺势就接了电话。
是向子均打来的。
他从电话那头吞吞吐吐地说:“向安,老爸可能……要结婚啦。”
握电话的手一滞,向安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情绪。
这件事,此前向子均从没对他透露过分毫,临近日子了才想起还得通知他一声。向安听着他电话里的声音,恍恍惚惚的,他一直以为他跟爸爸是彼此最后的家人了,应该有着一种相依为命的珍惜和亲近才对,可是到头来,连他要再婚的消息也是最后得知。
真是,还不如一个外人。
这种心情……
但是依然,他说:“嗯,好。我会来的。”
挂断电话,他再抬头见叶娴时,脑子一片空白。
准备好要口齿伶俐跟叶娴交战的话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他出神了好一会儿,只见她唇齿一张一合,反应了半天强迫自己集中注意,才又听到声音。
“……小离的确很孝顺,订婚的所有准备都是自己去处理,丝毫没让我们操心……”
“等等,”向安茫然说,“什么订婚?谁订婚?”
见他这反应,叶娴眼睛一弯,终于露出稳操胜券的笑容。
“噢,他当然不会跟你说,但——即使现在隐瞒,相信你也会很快知道。不如由我提前告知你吧。”
她的声音也终于有了起伏,听在向安耳里,仿佛每个字都被刻意加重了语气,“为了减轻你带来的不良影响,小离最终还是决定提前跟舒菡订婚,以此向媒体宣布,和你划清界限。”
“什么?”向安完全乱了,“不,舒……她是谁?曲离女朋友?你编的吧?他哪有女朋友?!”
叶娴叹了口气,似乎替他可怜:“我曾经跟你说过,小离爱玩儿,但是他仍然理智,分得清什么是限度。你,向安,不管原因为何,我们得承认,他确实很喜欢你,可是,也不过喜欢罢了。”
“一生漫长,足够多少的喜欢泛滥?你不过是泛滥的其中之一。还不值得他放弃事业和未来。”
向安咬紧牙攥住拳头,强作镇定道:“我不信!”
他狠狠看了叶娴一眼,无视她令人讨厌的笑,拿出手机,立刻拨给曲离。
接通两秒,传来熟悉的声音,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喂?”
向安尽量克制地问:“听说你在选婚纱?”
曲离一顿,说:“我妈去见你了?”
向安的心一沉。
曲离急道:“你别听她的!她又想骗你!等我回来……”
向安打断他:“你就说,你是不是,要订婚了?”
曲离忽然没了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听筒里传来电流的细响,仿佛这刻被拉展到世纪末那么漫长。
不得回应,于是向安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曲离在电话里叫道:“我可以解释!你信我!向安你信我!……”
却被叮的一声掐断。
向安握着手机,出了好一会儿神。
半晌,拉黑掉曲离的号码,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冲叶娴扯了个得体的笑说:“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这么久,是我太幼稚,让你们费心了。”
叶娴手指悠闲地一松,细小的咖啡勺叮的一声砸杯沿上,她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望向向安,依然不急不缓地说:“没关系。希望未来你能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不再荒唐终日虚度光阴,我替小离祝你幸福了。”
向安怔忪片刻,不知想了什么,忽然冷笑道:“好。”起身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家餐厅的,推开玻璃门,七月的阳光热烈得刺眼,他抬手遮了遮,茫然地看向眼前错杂的街道,一时不知去向何方。
而餐厅里叶娴仍坐在原位,整了整披肩,伸手自桌下拿出手机放向耳边:“喂?”
☆、2018汉平
向安沿着右面那条道一直走,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他的书店。
他推门走进院子,启开封了好久的门锁。
自从搬了新家,他就很少过来这边了,屋子里跟他两个月前离开时一样,一列列书架安静地立在墙边。穿过弧顶廊道,走到圆台里间。上回放窗台上的两瓶花已经全部枯死,浸在水里的部分还长起了绿毛,他本想过去收拾扔掉,可走出两步又忽然停下。
转身,倒在悬空的藤椅里。
一只脚尖点地,窝在藤椅里眼望着天花板,漫无目的地摇晃。
仿佛外界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这间小小的书屋,只剩下这个小小的圆台,只剩下他小小的藤椅,只剩下自己。
他想起自己一心惦记着这家书店的原因。
想起曲离曾经躺在他腿上,憧憬地向他描绘未来——我的理想也是努力赚钱开间书店,有吊顶水晶灯,有明亮的大落地窗,藤椅装在整齐的书架后,室内装修充满设计感,你就窝在窗前小沙发上看书抠脚,我下了班推门而入,你从层层书色间抬眼望来。
他想起绵延无尽的高岗上,长风飒飒,曲离的手掌向他摊开一枚银戒,跟他说,以后记得用它来换结婚戒指哦。
灯光昏暗的河道边,曲离紧紧把他抱在怀里说,我再也不会让你伤心,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
他记得所有曲离承诺的话,他信了他所有的话。
可是,不止这些。
他的记忆里还有曲离冷笑着离开的背影,还有曲离说“你别担心,这不是婚戒”时,他自己心底下失落的声音。
一些很小的点滴都在此刻被无限放大,包括在他问及自己小说去向时,曲离选择掩饰地带过话题,包括前一晚他们才有过的那通电话,如今看来也全都别有意味。
其实,一切早有预兆吧?
果真如叶娴所说,这段感情里,只有他自己沉溺了,糊涂了,浑浑噩噩一梦到现今?
真是可笑!他居然还妄图收到惊喜,还期待将来和曲离一起去看遍大好河山。他居然,还在想也许能跟他余生相互陪伴。
他看了一眼手机,没有未接电话,失望地熄屏。
一瞬间觉得好累,整个身心都像陷在泥潭里挣扎不出。
像在走着一条漫长又黑暗的路,怎么怎么,也望不到尽头。
他无力地躺倒,抬起手来捂住眼睛。
人来到世界上,最先学会的是哭。这个行为不需要教导,也无法控制。
又想起最初,他第一次注意到曲离,是在高二。
距离现在有多久了?很久很久,大概,久到连他都以为自己忘了吧?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他藏在桌下看小说,忽然觉察到有人从身后欺上来,一抬头,却只是曲离经过,衣角恰好擦过他的桌沿,一支笔应声而落。
曲离侧头瞥了一眼,弯腰捡起笔递给他,笑道:“说谢谢。”
他没反应过来,愣愣地说:“不用谢。”
曲离便又笑了。
那天天气一如往常的好,教室里被阳光照得明亮,曲离顶着一头泡面卷,黑亮黑亮的皮肤,站在面前冲他咧嘴笑得灿烂。
那一刻,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人怎么……这么难看?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曲离的,可似乎从那次起,这个人的身影就没再离开他的视线过。
以至于后来曲离第一次向他表白,他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慌张失措地逃开。而那些慌乱里,只有他自己知道,有着怎样难以言说的喜悦和纠结。
时间仿佛又回到那天,他们在那个薄暮下的房间,曲离跌坐床沿,从黯淡的灯光里向他望来,痛苦地问:“你觉得我是有病?向安,我喜欢你,你觉得我是有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