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里,目光直直向你射去,严肃之余透着几分凉薄。
“很多事情旁人解释不了,只有你实际吃了苦头才明白。我不仅是站在一个专业的角度评价这件事,更是站在一个友人的角度劝诫你。”
姜导演望向你的目光微微一软,神色柔和了许多,映着那橘黄色的车灯,竟流露出了一种罕见的温柔。
“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他轻轻叹了口气。
*
再次回到姜导演家时,天已经黑了。
在向姜导演请教了些剧本中晦涩的用词后,你便决定早早歇息。
今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让你实在有些招架不住。你希望在一觉醒来后,自己的心情能够得到好转,并为下礼拜的试镜开始做准备。
你以为照着自己如此疲惫的状态来看,今晚肯定不会做梦,却没想到自己在闭眼后没过多久便陷入了清醒梦中。
“你这样难怪会被人说情商低。”你的嘴一张一合,语气中透着一股亲昵,“每次只要不聊电影就像个榆木脑袋,什么话都不说了。”
在你五感渐渐恢复的同时,你听见轿车行驶时的呼呼声,头顶上挂铃清脆的碰撞声以及身旁微不可闻的低笑。
你微微一愣,头却尽职地往一旁扭去。只见一个男人正静静地开着车,五官如同以往梦中人一般被模糊了大半。但从他的身型来看,你明白这个男人在你以往的梦中从未出现过——看样子又是一个与你梦中主人公纠缠不清的新角色。
“我本身就很无趣。”对方的声音有些低沉,却透着一股成熟与稳重,让听者莫名脸红耳热。
在那之后,车内又陷入了沉默,可你却明显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主人并未因此感到焦急或烦闷。你与身旁的男人似乎有种约定俗成的默契,寂静使气氛更加祥和,因为你们之间不需要靠尴尬的对话保持亲近感。
你们就像两株毗邻的野草,微风拂过,你们或许贴在一起或许被吹开,可无论如何,你们始终挨在一块儿,没有什么惊天动地,有的是种彼此理解的浪漫。
你笑了笑,趁着红灯,将手落在了对方扶着方向盘的手上。
“算了,你的有趣只要我懂就行了。”
*
你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
这里是……?
你愣了几秒,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从梦中回到了现实。
或许是因为缺少睡眠,你的头隐隐作痛,像是里头有一副榔捶在你的脑袋里砰砰作响。你用手指摁住太阳穴,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你下意识去碰一旁的手机屏幕,果然发现距离你拨的闹钟还有好久。
现在仅是凌晨三点。
你重新躺回床上,双眼紧闭,放空大脑,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睡不着。与此同时,那隐在你脑子里的棒槌也敲得越来越起劲,原先的隐隐钝痛也化为了一股令人抓狂的撕裂感。
在坚持了十分钟后,你最终还是放弃了入睡的打算,翻下床,决定用冷水扑脸,让自己的大脑清醒清醒。
你对姜导演家中的构造早已驾轻就熟因此并未开灯,直到你摁亮浴室里的白织灯,你才彻底从黑暗中挣脱了出来。突如其来的光源使你目眩,让你的脑袋更加胀痛。于是你拧开水龙头,用双手掬起冷水,将整张脸没入其中。
冰凉的水花像是镇定剂似的减缓了你的疼痛,使你好受了许多。待那钝痛之意褪去了大半后,你才将头抬了起来。
一连串水珠顺着你被沾湿的发丝滴了下来,砸在你的眼皮上,溜进你眼睫间的缝隙,让你迟迟无法睁开眼睛。你将湿漉漉的头发往旁一拨,又抹了把眼睫旁碍眼的水渍,这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然而不等你缓过神来,一排凌乱的字迹便撞入了你的视线。
只见与你不到二十公分的镜子里写着一串像是用红色马克笔写着的英文,只是每个字母都反了过来。
……就好像是镜子后面留下的字迹。
你的心里一突,感到毛骨悚然,却依旧将那串颠倒的字迹默读了出来。
I'm watching you. (我正在看着你)
*
在回到房间后,你胸膛间的心跳还未平复下来。
你的意识还停留在浴室里——镜子上的字迹让你惊恐又困惑。
令你感到惊恐的是字迹本身,困惑则是因为在你眨眼的下一秒,那行字便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它们从未存在过似的。
你不信邪地去用手触碰镜面,碰到的却仅是平滑的镜子。你的指腹下并未有字迹独特的触感,你眼中的镜子也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
——那行诡异的字就如同昙花一现的幻觉,你因缺乏睡眠产生的臆想。
你尝试着忘掉方才的景象,却发现那画面反而变得越来越清晰,像是新鲜的刺青深深地烙在你的脑海里。
与此同时,你联想起了今天在自己房间里搜到的病历,上面说你疑似患有反社会人格障碍。
你开始感到疑惑与后怕,担心自己是不是精神真的有问题。在犹豫了片刻后,你最终还是掏出手机,开始在网上搜索病历上印着的心理咨询中心。
哪怕今天产生幻觉仅是偶然,为了调查你失去的记忆,你迟早都得去这家心理咨询中心。与其之后再去,还不如尽早解决问题。
你很快就搜到了这家咨询中心并找到了预约的界面。为了不影响试镜的状态,你打算干脆明天就去。在你填入访客预约表里的基本信息后,你卡在了最后的一栏表格里。
上面要你填写现在面对的问题,并描述其症状和发生过程。
这时,你决定——
【A. 填写关于精神分裂的事】
【B. 填写关于失去记忆的事】
【C. 填写关于反社会人格的事】
【D. 填写关于今天看见幻觉的事】
第七十二章
你已选择【D. 填写关于今天看见幻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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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填写完表格后,睡不着的你索性起来翻阅剧本。这一看就是几小时,当你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一心钻研剧本的你差点忘了十点还要与Lily碰面,还是手机里九点四十五分的闹钟提醒了你这一事情。于是你匆匆忙忙换了衣服便出了房门。
再次见到Lily时,你心中对他的不满已散去了不少。你对他当时带你去俱乐部究竟报以什么心态早已释怀。毕竟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好的,他的引荐让你遇上了余老师。继续纠结这件事情除了让你的心情更加糟糕以外,别无帮助。
你带着妆坐在摄像机前,身处的客厅宽敞明亮,身上的衣服也并不是那件穿了十几天沾着灰的白色T恤。这时的你才终于真正意识到自己回归了正常生活,再也不用经受精神与生理的双重折磨。
那段被困在小黑屋里的经历仿佛早已远去,随着周围人的忘却烟消云散了。
可我真的能把这一切都视为无物吗?轻松之余,你感到茫然。
只听“咔嚓”一声,你的眼前蓦然一闪。
原来是你刚刚设好的摄像机亮了。
*
你与咨询中心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因此在草草解决中饭后,你便立即前往了那家咨询中心。
今天来咨询的访客并不多,在你填写完协议书后,助理很快便将你引进了咨询师的会谈室。
在助理敲门时,你目光下意识扫过了那张标着咨询师姓名的门牌。
李鑫。
你默念着,突然觉得这个姓氏有些耳熟。过了几秒,你才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再寻常不过了的姓氏有所反应。
「我以前明明在李医生的诊所里看到过你。」
「虽然这是几年前的事情,当时你的气质和发型也很不一样,但我对你的骨骼比例印象非常深刻,绝对不会认错人!」
——当时的洗头小哥曾对你这么说过。
你的心蓦然一紧,然而获得应允的助理早已将门打开。于是你抬起头,视线与里头的李医生对上了。
*
你心中的侥幸在对方开口的那一刹那便被打碎了。
“今早看预约申请时,我就知道是你了。”一个五官平庸的中年男人叹道,“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你最后有听从我的意见去医院确诊吗?”
你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却迟迟没有出声。
可对方却像是早已预料了你的寡言,径直低头从柜子里取出了一张表格,一边喃喃道:“既然你会平安地站在这里估计就是病情有了好转。我见你预约表上写说产生了幻觉,具体能和我描述一下吗?”
你对他话中的内容感到不安。他无疑是认识你的,可你却对他一点印象也无。这么看来,洗头小哥当时说的话或许是对的——几年前,你的确来找李医生咨询过。
“抱歉……”你拘谨地避开对方犹疑的眼神,“我记不太清以前的事情了……但我在家里没有找到诊断书,或许当年的我并没有去医院检查吧。”
李医生惊讶地抬起头,可那份讶然没到片刻便收敛了起来。他蹙着眉头,眯起眼睛打量你:“难怪你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病情减轻导致的,原来是因为失忆了……”
“所以你的失忆是因为物理伤害还是别的?”
你噎住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道:“这个我也记不得了……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失忆了,是前段时间才意识到不对劲的。”
李医生点了点头,将从柜子里取出的表格递给你。
“失忆这种事不定性太大了,有人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也有人很快就想起一切。按照我对你以前的印象,因自我保护机制而失忆的可能性比较小,很有可能是因物理伤害导致的失忆。”他顿了顿,从笔筒里取出一只水笔向你递去,“不过想不起来或许也是好事,我对你以前的状态并不看好……”
“算了,不谈这个了,你先把这张评估表填一下吧。”
*
在你填完评估表后,李医生匆匆扫了一眼便开始询问你的状况。
“你说你产生了幻觉,请你具体和我描述一下当时的状况吧。”
你认真回想了一遍当初的景象,认真回答道:“当时是凌晨三点多,我头有些涨疼就去浴室用冷水洗脸。在洗完脸后,我抬头去看镜子,就看见上面写着一串英文。”
你停顿了一瞬,忍着身上层出不穷的鸡皮疙瘩,细细描述了那些颠倒着的字母。
“但是当我再次眨眼时,那些字母就消失了。”你紧张地盯着李医生,害怕他眼中闪过什么惊疑之色,“但我的确看到了那行字!特别醒目,我绝不会记错!”
李医生却只是点了点头,一丝表情变化也无。
“这是一种很典型的幻觉。”他望着神色迷茫的你继续解释道,“镜子具有自我反省的寓意,镜面上显露出的「我正在看着你」可视作你自我意识过剩的体现。你或许是个十分在意外界评价的人。你对外界评价的焦虑折射在了镜面上,并幻想有人时时刻刻在监视着你,批判你的行为举止。”
他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个胜券在握的微笑,像是考生看见试卷上的题目恰好是前晚刚温习过的题型,“你最近是否被人用言语侮辱过?或是做了什么与你意志相违背的事情?”
李医生不自觉地摩挲着笔杆,锐利的目光从他浑浊的双眼中射出,牢牢黏在你脸上,“愧疚、羞耻、罪恶感……你是否对这些情绪感到熟悉?”
你浑身僵硬,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小黑屋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是黑白电影里的画面,一帧帧在你脑海里回放。你想起了那反复质问你是否有罪恶感的字条,盛井骂着你**一边用小刀插入你的喉咙的场景,你将毒药注入程谨体内的瞬间,程谨那双平静中糅合着释怀的眼眸……
李医生的话无疑是正确的。
——他问出的每一个问题都正中红心。
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你回答了李医生的问题。望着他那副如我所料的得意样,你突然觉得自己蠕动的双唇木木的,像是某种人造之物器械地一开一合着。
在你说完后,李医生那外放的沾沾自喜又瞬间收敛了起来。他脸色肃穆,郑重其事地提起笔,在诊断书上洋洋洒洒了一通。
他将写好了的诊断书递给你,脸上挂着你入门时和蔼而客套的笑。
“轻微的应激障碍。”他紧接着又补充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你之前也说过造成你情绪波动的人已经不在你身边,这种轻微的幻觉估计很快就消失了。我看了你之前填的评估表,结果虽然显示你有轻微的焦虑及压力过大等问题,但我认为这些并不难解决。”
李医生正了正神色,随即建议你多听一些舒缓的音乐,平日里保持锻炼,用规律的生活习惯来慢慢调整自身情绪。
“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总结道。
*
在咨询完李医生后,并无其他行程安排的你回到了姜导演的公寓。
你随手将装着诊断书的袋子往茶几边一放,整个身子埋入沙发之中。
你闭上眼睛,一股困倦之意渐渐将你笼罩。你的意识逐渐模糊了,浑身浸泡在朦胧的睡意里,像是被泡软了的咸菜。
……或许那天的幻觉确实是因小黑屋造成的,你暗自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