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尔不明所以,旁人倒开始有些异样,他略一转头,正对上江如斯剑一样的目光,心中一凛,忙回过头避开,周明非已经飞速画完,也不看他,继续下一个模特。
很快青云推过来大批落地衣架,工作人员开始让每个模特按照lookbook的标注试装,周明非手里抱着一堆衣服,大步流星的走到嘉尔面前说,“你跟我过来。”
居然是直接到了周明非的酒店套房,嘉尔环顾四周,套房的会客厅已经被改成了工作室的样子,周明非从手中的衣服中挑出一件给嘉尔,“试一下”。
嘉尔不是很懂这件衣服,黑色的顺滑的布料,被层层叠叠的做出了很夸张的造型,他穿上之后从脖颈到脚踝密不透风,周明非拉着嘉尔走到镜子前,嘉尔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茧裹住的蛾。
周明非盯着看了一会,在一张巨大的工作桌上找出剪刀,轻轻在脖颈、胸口、后背划出几道细口,然后用手狠狠撕出更大的口子,裂口边缘的丝线凌乱的散下来,嘉尔再看镜中的自己,仿佛这些裂口是他自己因为渴望挣脱而撕裂的痕迹,一种尖锐的爆发感突然就出现了,而且,因为撕裂而裸露的身体若隐若现,看起来有种异样的性感……嘉尔看着还在低头调整细节的周明非,心里微微震动。
周明非开口讲话时嘉尔吓了一跳,“你知道这次秀的主题是什么吗?”
嘉尔摇头,轻声道“不知道。”
“禁忌与天真”,周明非抬头看了一眼他,确切说,是看了一眼镜子中的嘉尔。
“从服装来说,这次的设计并不天真,甚至可以说很暗黑,所以,我需要一张特别天真的脸,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脸,再让这样的脸,去冲破禁忌。”
嘉尔缓缓点头,周明非也不在乎对方听懂了没,直接让嘉尔换另一套,白色的,看起来特别简洁的西装,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嘉尔穿上身后发现在剪裁上另有文章,不是那种特别正式严肃的西装,是白色的,却充满了哥特气息,嘉尔忽然想到一个词,暗夜之王。
周明非拿大头针在衣服上做了标记,按嘉尔的身型做了修改,然后说,“这一套会是整场秀的焦点,我会在T台上做点别的,之后人们记得这场秀,一定是记得这一套。”
嘉尔心有疑惑,心里涌上好多个为什么,为什么被记得的是这套?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周明非站在嘉尔身后侧,眼睛越过嘉尔的肩膀,盯着镜子里的人,一字一句说道:“我要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空白的,最无辜最天真的人。”
温热的气息吹在耳边,嘉尔突然脸红到耳根,心都快震碎了。
周明非看着镜子里的人,白皙的皮肤突然泛出一层粉色,整个人似变得透明起来,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似完全没在意嘉尔的变化,语气温柔,“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可以想象。”
原来如此……嘉尔还在回响,却听周明非说到,“衣服我还要再改下,下周三秀场彩排,早点到。”
嘉尔一叠声等应着,脱下衣服道别离去。
一切好似发生的太快,嘉尔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怎么就……成了这场秀的中心?是这样吗?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做“被命运推着走”,不,是被周明非推着走,这感觉实在……很神奇啊……
被设计师单独改装的消息不胫而走,系里的同学看嘉尔的眼神都变了,连肖再对着嘉尔,一言不发的眼神中混杂了羡慕嫉妒又无可奈何最后只能为兄弟高兴的神情,嘉尔只能配合的表示惭愧惭愧一切都是他人抬举。
渐宽的河流
这种微妙的八方涌来的排斥感在彩排时表现的更明显了,毕竟他是平平无奇方嘉尔,连台步都还没找到风格的新人方嘉尔,看他的眼光有猎奇,有不屑,更多是不解,当他无意中跟江如斯的眼神交错,心里微颤了下,江如斯眼神像一柄寒冰长剑。
秀场在黄浦江边一个废弃的码头仓库中,巨大的空旷的仓库内秀台正在搭建,民国时期的民生码头曾经是整个水路的中心,而后经历战火,时局动荡,早已在时代的漫漫长河中被遗忘,荒置的久了,白天看起来跟废墟也无二,但最破败的废墟,跟最先锋的时尚碰撞在一起,却有说不出的独特味道。
嘉尔看过往年Unique在法国的秀,跟其他品牌惯会选择大皇宫、杜乐丽花园、卢浮宫等奢华之地举办发布会相比,周明非主导的秀常选择破败之地,有废弃的古堡,也有郊外的谷仓,他更喜欢看极端的环境与极端的设计之间的碰撞,然后让最破败与最前沿互相交融,不分彼此。
不知道为什么,嘉尔觉得自己深知周明非的口味,想到此,心底隐隐生出一丝自信。
这一场所有模特都到了,包括那些长期合作的国外超模,嘉尔真觉得现场在一片破败之地却又星光璀璨。
很意外的,现场除了秀导外,还有两个戏剧表演老师,周明非一贯不按常理出牌,他的设计中,模特不要按正常的台步走,而是如一场戏剧演出,跟衣服所传递的情绪一致,有喜悦、癫狂、沉郁、平静……每一件服装作品所要作出的表达,让模特们通过表演去传递出来,可以夸张的去表现,舞台上的情绪看起来会更饱满。
模特们开始微微躁动,正常的走秀要求模特不要带走任何情绪,面无表情,因为任何的表情和多余的表达会干扰观众对服装的理解,T台上服装作品是重点,其他都不重要,而周明非的做法却反其道,这样是好是坏未知,但从服装表演的角度,对模特们的来说却非常的,不习惯,以及有挑战。
嘉尔却没什么束缚,觉得一切皆可尝试。
周明非跟秀导和表演老师一起,挨个给每个模特讲解服装作品的表达寓意、用什么方式来呈现,甚至会做好几种尝试,选出最合适的表达方式。
对一场秀来说这无疑是个漫长的演习过程,也会增加无数倍的工作量,嘉尔看着周明非对着模特们时而口若悬河,时而深思,中文英文法语交替着,完全沉浸在工作中无视外物的样子,突然觉得跟他一起工作真是幸运,又幸福。
轮到嘉尔,秀导上前似要开口,被周明非拦下,跟嘉尔说,“你按照你的理解去走一下。”
嘉尔穿的就是那件黑色被割裂的长衣,他闭上眼睛,音乐响起,再睁开眼睛,转身走向T台,他选择了一种看起来怪异又痛苦的方式,仿佛有东西在纠缠他,他努力想要挣脱,一路跌撞,脸上隐现痛苦纠结,却又好似有什么东西让他坚持不放弃,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最后。
第一次做这样的尝试,嘉尔完全没底,只是凭直觉将他感受到的挣扎与信念表达了出来,而后迎面看到周明非唇角的笑意,冷面人笑起来竟也如春风,说道,“居然还不错,只是肢体可以再放开一些,表演老师一会再教教你。”
心头落定,嘉尔终于吐出一口气。
跟连肖说的一样,江如斯果然是开场领秀,那件无比夸张的衣服在他身上都变得合理,这就是所谓气场吧。嘉尔和连肖看那些超模们的演出,每个人情绪饱满,收放自如,随着他们的表演,空气都仿佛变得或轻松或扭曲,人性里有多少微妙复杂的面,表演就可以呈现多少面,这是一场全新的体验。
一圈走完都结束后,嘉尔看到T台中间升起两个金属支架,每个支架带一个喷头,两个支架可以绕动旋转。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助理青云过来让嘉尔去换上普通T恤,然后回到台上,周明非把他带到支架中间,说,“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要此刻站在这里的人透明如空气,就只是站在这里,只是你自己,也什么都不是。”
嘉尔点点头,周明非走开,两个支架连同底部的圆形台面开始缓缓旋转,站在支架中的嘉尔张开双手,然后,两个支架的喷头开始喷出染汁,一边黑色,一边蓝色,染汁喷到衣服上,脖子上,手臂上,腿上,脸上……嘉尔微微闭着眼睛,像是感觉一切都停滞了,他是一张可以任意涂抹的白纸,一块画布。
慢慢转动结束,嘉尔睁开眼睛,周身已沾满染汁,无规则的喷洒,他知道,正式开秀的那天,站在这里的他会穿那件暗黑哥特白西装,也知道了为什么周明非说,如果人们记得这场秀,一定是记得这件作品。
只是这作品,不仅是那件衣裳,还是这金属支架和喷溅的染汁,是被肆意喷洒的那个人,是天真到什么都不是的嘉尔。
这是整场秀的压轴之作,周明非把最华彩的一刻给了他,周明非什么都不说,却让他一开始,就站在了整个时尚圈的中心,嘉尔看到人群中一个颀长的身影冷漠的转身离开,周明非只沉默的看了一眼江如斯,未做任何。
三天的连续彩排之后,Unique的发布会如期而来。
荒寂的码头仓库迎来了最耀眼的人群,国内外明星艺人媒体主编顶级公关国际买手……摄影师遍布了秀场的每个角落,秀场的后台永远是最忙乱的,化妆造型服装鞋帽……嘉尔已穿好第一套look,他的眼光追踪着周明非,却发现没看到人,他一边穿过后台拥挤的人群,一边四处寻找。
走过一间隔开的化妆间,那是专门给江如斯换装的地方,嘉尔听到里面似有争执,走近听到周明非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理性,“如斯,你知道,从始至终我都是如此。”
江如斯却似要失控,声音压抑又悲凉,“我知道,你从来都如此,你给我的一切都只因为你愿意,你不给的,我从来都没有资格去要,我不在意……但是现在这个人,你为他做了什么?!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得上你这么上心!”
说完这句周明非和江如斯都沉默了,过了会江如斯嘲讽的说,“你告诉我,你看上新人了是不是?你要找一张新的白纸,再去把他弄成你想要的样子。”
江如斯的声音听起来如此苍凉,“你大概忘了,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还没等周明非回答,惊雷已经在嘉尔心中炸开了,他根本听不到周明非继续说了些什么,炸到他慌不择路的逃开,眼神直直在人群拥挤的后台横冲直撞。
江如斯说的那个人,是谁?是自己吗?嘉尔脑子里混乱如麻。
一切还来不及消化,大秀已经正式开始,倒计时的背景音结束,嘉尔看到江如斯走上T台,完全不见前一秒还在争吵的痕迹,而他自己,走上T台更多了一份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最后,所有人退场,巴赫的G大调第一大提琴曲响起,嘉尔穿着那看似平平无奇的白西装,走到金属支架中,缓缓转动,他微仰着脸,当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黑与蓝的染汁喷出,观众席里发出惊呼,嘉尔感觉到头发、脸、脖子、手腕都被星星点点的沾染 ……这一刻他感觉不到自己,已散成星光,汇入江河……
最后周明非作为设计师出来谢幕,牵着染满墨汁的嘉尔,走完最后的ending,掌声雷动。他是华人设计之光,在属于他的土地,呈现了一场同时属于品牌和他自己的完美表达。
而除了周明非,现场所有人还记住了一件作品,或者说,一个人。
结束后所有人都去了酒吧的after party,在武康路一幢7层的老洋房顶层,开阔的露台外,是老城区一片暗红色的屋顶。
头顶是明月清风,身旁是星光璀璨,所有人都开心大笑,嘉尔越过一个个头顶,没有找到周明非。
他拉住青云询问,青云却说,“周先生从来不参加after party,秀后一般都独自待着。”
嘉尔喝了不少酒,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问题,他想知道答案,却找不到问问题的人。
第二天一觉醒来,嘉尔发现自己,红了。
他的社交媒体账号上密密麻麻有上万条未读消息,都是新增的粉丝,新的私信,新的评论、转发。
所有的时尚媒体、社交网站都在谈论昨晚的Unique大秀,而所有用到的图片都少不了他的两套look,尤其身穿白西装被墨汁喷溅的图,照片中他微闭着双眼,更显得眼廓细长,黑与蓝的汁液在白皙的脸上斑驳点点,身上的白西装变成一副当代艺术绘画,他张开的双手似无处安放,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到极点,却并不慌乱,是安静笃定的,只是因为涉世天真,而显出一种透明的敏感。
媒体叫他“fragile boy”,嘉尔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看到新闻中,他的名字和周明非放在一起,心中如火山熔岩汩汩流出。
他想去找一个人,他想打碎自己去问他那个没有来得及听到答案的问题。
你,为什么,选择我?
他再次冲到酒店,直奔23楼,却看到整一层满满全是工作人员,正在将昨晚大秀的服装和物料清点撤回,周明非在其间忙进忙出,抬头看到嘉尔,怔了一下,随即抬手,算是打了个招呼,便继续忙碌,再也没看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