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也就是一点点把柔软的外皮磨出老茧,像他小时候学的小提琴,开始的时候指尖压弦,反被细细的琴弦勒得生疼,柔软的指尖不断地磨破,直到生出老茧来。
他认真地看着方麒:“方队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有时候说话真是直白得让人讨厌。”
方麒喷出一口烟,将手中的烟摁灭:“哈,谢谢夸奖。”
陆阑秋正要瞪他一眼,却见方麒忽然出手将他手中燃了一半的烟抢了过来,扔进了咖啡杯,那好不容易点燃的烟“刺啦”一声,熄灭了。
陆阑秋惊呼:“方麒,你在干什么——”
话音未完,就见方麒拉着他的手,一把把人拽进怀里。
咖啡杯掉在甲板上,咕噜噜不晓得滚哪儿去了。
方麒两手掀开自己的大衣,把陆阑秋一起裹了进来。
哨兵的身材高大,体温较常人更高,贴着他跟抱着一个暖炉似的,方麒的大衣把陆阑秋裹住,两个人仿佛变成一个人。
一时之间,寒冷的海风没有了,凄苦的冬夜也没有了。
方麒的笑荡在陆阑秋耳边:“哎哟,这是哪里来的小可怜,快点让方队长来安慰安慰你。”
正经了没两秒就又开始耍浑了。
陆阑秋一听,顿时恼了,准备把人一把推开:“你再胡说八道我放海东青挠你了啊……”
方麒道:“你别动,听我说。”
陆阑秋一听,停止了挣扎。
方麒在他耳边道:“你其实挺好了,至少苏蘅曾经那么真切而美好地在你的人生出现过。你衣食无忧,你父母双全。”
陆阑秋屏住呼吸。
方麒叹气:“如果你曾经在贫穷和孤独之中挣扎过你就会知道,你在那以后所拥有的,都是幸运。”
陆阑秋忽然想起方麒曾经跟他说过的关于医院的往事。
他叹了一口气,淡淡道:“怎么着,咱们这是两只刺猬吗。”
方麒疑惑道:“什么刺猬?”
陆阑秋笑:“两只刺猬,如果总是蜷缩起来,是不能互相拥抱的;只有将自己的刺打开,露出柔软的腹部,才能相互拥抱。”
方麒想了想那画面,也笑:“这么说来,是有点像。”
陆阑秋叹口气,忽然说出了一个一直以来存在在他心中的疑惑:“方麒,你这么优秀的一个哨兵,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有向导呢?”
方麒的身体明显一僵硬。
陆阑秋继续道:“你说你要是变成莫里斯那个样子,该怎么办呢。”
陆阑秋其实一直在考虑,他如今已经是一个在编向导了,塔里是迟早会给他安排一个哨兵的,与其找其他人,还不如找方麒。
方麒身子一抖,笑道:“这么优质的单身大龄哨兵,自然需要陆老师这样的向导来拯救。”
话说得漂亮,关键问题却避开了,陆阑秋没有说话。略略把方麒推开,似乎有想要追问到底的意思。
方麒见对方一双眼仍旧盯着自己不放,只好叹口气:“你要知道,如果太早看过一树繁花,那么之后的全部,都会是枯草。”
方麒想起记忆中的少年,阳光落在他的白衬衣上,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
那是他少年时候最为明媚的光。
可他此刻在自己眼前。
不晓得是怎样的幸运。
可惜陆阑秋听来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一愣,刚刚温暖起来的指尖感到了一阵冰凉。
方麒心中有一个人,他是因为那个人才冒着变成躁狂症的风险单身这么多年。
陆阑秋很清楚,这个人,不会是他。
他的确是有和方麒成为战友的想法,但是显然方麒心中的人选不是他。
不知怎么地,本来只是顺口说说的事,让陆阑秋瞬间就感觉不好了。
他猛地抬头,似笑非笑地看方麒:“这么说来,方队长,还是个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人了?”
方麒刚想点头,低头一看陆阑秋的表情,一愣,有些不明白这人怎么忽然间变了脸。
“你既然心中有人,又何必跟我在这搂搂抱抱,哦对了,上次在无人岛,你还差点跟我结合了。”
方麒心中警铃大作,觉得陆阑秋搞错了一件事。
陆阑秋越想越气:“这么说起来,方队长你也不是什么柳下惠。”
方麒徒劳辩解:“不是,陆老师,你听我说……那个人——”他停住了。
说实话,他并不想让陆阑秋知道他当年那点心思。
怎么开口呢?那是个漫长而遥远的往事。
方麒闭上嘴,一言不发。
陆阑秋握紧拳头:“哦也对,脑子是脑子,身子是身子,脑子管不住身子不就是哨兵的特点吗?可是方队长当时悬崖勒马,一定也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个坎吧。”
方麒越听越奇怪,上回他只是不想让陆阑秋后悔,怎么就成了过不了心里的坎了?
陆老师诡辩的能力真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陆阑秋说完,终于总结道:“那我就祝方队长早日得偿所愿。”脸上一点假笑,半分笑意都没有进入眼底。
说罢,一把将方麒推开,转身回了船舱。
陆老师,即使吵架,依旧是高傲而自负的。
看着某人消失在门口的身影,方麒叹口气,把滚落在甲板上的咖啡杯捡了起来。
两支烟蒂,一长一短,一地咖啡渍混着烟灰。
他不想说,告诉陆阑秋那些往事,意味着把内心最深切的秘密袒露,他还没有那种勇气。
——他实在说不出口,他曾经,那么卑微的,那么热切的,喜欢过他。
喜欢到,他甚至曾经甘愿用剩下的哨兵生涯去陪葬。
这种炙热而强大的喜欢,曾经支撑着他走过无数的困境,是一团燃烧在他内心的精神内核。
它太沉重,还是藏在心底就好。
所谓静水流深,越是澎湃的情感,越是羞于启齿。
他抬起头,看着启明星升起,天边泛起红霞。
远处的海平面上,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
第58章 章五十八 头疼和学长
折腾半夜,方麒的报告还是只字未动,而且因为吹了一夜的海风,壮如牛的方队长华丽丽地犯了偏头痛。
小崽子们的年终奖还悬着,孤寡老父方队长已经久病床前无孝子了。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偏头痛跟个久未谋面的老朋友一样,一来就十分想念,舍不得离开。
“说什么养儿防老,一个个的全是白眼狼,我怎么这么命苦哟,所托真是非人啊——嘶……”
说到后面,头疼像铁锤一样侵略他的神经,瞬间就没了长吁短叹的气力,疼得龇牙咧嘴。
就在这时候,大门被人打开了,陈洛跟做贼一样的钻出个脑袋,期期艾艾道:“老大,你还活着吗?”
回答他的是一个雪白的枕头,正中面门,避无可避。
方麒同志,即使在病中,依旧保持了他作为首席哨兵例无虚发的良好素质。
“臭小子你还有脸回来,我他娘的都快疼死了,人都挂了你还来干什么,吊丧吗?”
陈洛委屈极了,他方麒得的是头疼,又不是抑郁症,光靠打他一顿就能治愈。况且也不是他不想来探病。
“声如洪钟,看样子疼得不是很厉害。”一把清凉的声音出现在方麒的门口。
方麒顿时没有再鬼号。
陆阑秋从陈洛的身后走出来,看着头上搭着一张毛巾的方麒,这人是头疼,又不是发烧,降什么温?装神弄鬼。
方麒看了一眼陆阑秋,心虚地躺了回去,一把将被子盖上,装死。
“对啊,老大,你已经好久没有犯过偏头痛了,这一次是什么东西让你这么费神,连头痛的老毛病都复发了?”
陈洛半个身子缩在陆阑秋身后,还不忘探出个脑袋进行八卦探索工作,堪称业务典范。
方麒自然不好明说这场病的罪魁祸首正杵在这儿看笑话,只好对陈洛瞪了一眼:“还不是你们这帮小崽子的年终报告,老子都要秃了,才憋出三行字儿来,你要真有孝心就去给我把那一万字儿给写咯,否则老子扣你年终奖!”
陈洛一听那封报告跟自己的年终奖挂钩,顿时来了精神:“那什么,老大,你早点说啊,不就一份年终报告嘛,我去让可可给你网上找份模板,你随便删删减减,凑点废话就能用了,何必费那神自个去写。”
说完,觉得自己无比聪明的陈洛同学昂首挺胸,准备接受方麒的表扬,结果又是一个枕头朝他砸来:“合着你平时就是这么敷衍我的?我说你写的那些什么端庄婀娜聘聘婷婷不像是形容大老爷们的词儿呢?还费了老鼻子劲儿去查字典那些究竟是什么意思,想起来就气人,你他娘的立马给我滚蛋——”
陈洛一听,夹着尾巴就想朝外走,却又被方麒一把喊住:“回来!”
他又只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回来:“老大你吩咐。”
“把枕头捡回来。”方麒瞪了一眼陈洛道,统共才两个枕头,全拿来当武器了。
陈洛只好又抱着枕头走了回来,方麒拿回枕头,冷着脸道:“你刚刚说的什么模板,记得给我找一份。”
陈洛使劲点头:“誓不辜负领导托付。”说着就差敬一个军礼了。
方麒点点头:“行了,跪安吧。”
陈洛二话不说,赶紧退了出去感觉自己又一次在生死线上夺回了小命。
方麒经过刚刚一番折腾,已经顺平了毛,也回头看了一眼陆阑秋。
陆阑秋冷着脸,一言不发。
方麒张了张嘴:“我说陆老师,你——哎哟,干嘛呢?”
话没说全,就被一样不晓得什么东西劈头砸了下来。
方麒低头一看,是一盒药。
“头痛时布洛芬也有解热镇痛的功效,省着吃。”陆阑秋冷着脸把话说完,瞪了他一眼,转身准备走人。
“哎,走什么?”方麒赶紧一把把人拽住了,“陪我说会话。”
他抬头,十分委屈地看了一眼陆阑秋。
陆阑秋冷哼一声,抱肘而立:“行,你说,我听。”
方麒把陈洛两个枕头靠在床头,半个身子靠了上去,给自己调整了一下姿势,这才开口:“之前为什么走了?”
陆阑秋看他一眼:“想走便走,方队长怎么现在连这事儿都要管了?”
方麒叹口气,放缓了声音:“那你怎么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陆阑秋道:“伤春悲秋,一点小事,无需挂齿。”一生气就爱一字儿一字儿往外蹦,方麒觉得这人真是有趣极了。
他叹口气:“之前在岛上——”
“是我自己失控了,方队长你是好心帮忙,不要放在心上。”一句话,关系撇得干干净净,方麒也是佩服他。
“那我的精神疏导——”
“可可是个好姑娘,而且经过这次的事情,她绝对不会再对你有二心,可以重用。”嗯,把个小姑娘推出来当挡箭牌,陆老师是个狠人。
方麒没了法子,只好无奈道:“陆老师,你究竟想怎么样?”
话一出口,方麒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怎么像一个应付无理取闹的老婆的丈夫。
一般这种情况,接下来的对话就会变成:
“我不想怎么样,是你想怎么样吧。”
“我能怎么样?就算我真的怎么样了,你还能怎么样?”
“看样子你还真想怎么样了,行,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管了!”
……
典型的八点档连续剧。
陆阑秋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只好道:“没什么,你别管了。顾好你自己就行了,一把年纪还有偏头痛的毛病,看你以后怎么办。”
方麒也笑:“恶人活千年,我可是个大大的恶人,放心吧陆老师。”
陆阑秋看了方麒一眼,不晓得是不是长期在刀口舔血的关系,方麒其实对性命看得并不是那么重,这让他拥有了常人无法匹敌之勇,却又让他深陷常人无法估量之危。
他对这种勇,持保留态度。
陆阑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得了,都是一只脚迈进鬼门关的人,还管他千帆不千帆,繁花不繁花。
不过都是及时行乐罢了。
方麒依旧吊着陆阑秋一只手,忐忑地看着那人一言不发。
陆阑秋转身道:“方队长,你心中既然有人,那咱们就把话说清楚了,我是一个向导,注定会跟哨兵结合,但是不一定非得是你。我可以给你精神疏导,甚至必要的时候浅层结合,但是,像最终结合这种事,麻烦您另请高明,你以后也不要对我说什么欲望不欲望的话了,我,不会回应的。我这么说,话还够清楚吗?”
方麒愣住了。
陆阑秋话说得很清楚,也很直白。他不接受自己的哨兵心中有人,但是可以出于道义,对方麒进行精神疏导。
可是,不会再有其他的可能性。
他觉得头更痛了,一下一下地,好像从一把四十的小锤换成了八十的大锤,砸得他脑仁生疼。
陆阑秋低头看了一眼方麒,见这人还处于懵逼状态,觉得自己可能话说得有点重,但是这都是实话,退让不得。
他有些不忍的看了一眼方麒,说实话,这实在是个很好的人,姑且不论他是不是哨兵,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不管谁和他在一起,都不会被亏待。
可惜没办法,这人心中已经有了一树繁花,其他人都是枯草。
可他凭什么沦为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