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走到三里屯一家精酿酒吧外。二层楼的高度,平台上露天摆着几张桌子,装修得跟花园似的,内间的门口还有人抱着吉他唱歌。只见角落里那张最大的白色方桌上已经有人坐好了在等,一女两男,都是年轻人,远远地就在招呼。
杨剪跟在方昭质身后走了过去,每个人都站起来搂他,或者和他握手。
气氛很快就热烈了起来。
李白站在对面厕所入口旁的阴影里,目光大多数时候被方昭质挡住,但也偶尔能看见杨剪的侧脸。
大概是老同学吧,一看就聊得很顺,那么多人吃薯条,蘸同一碟番茄酱,互相也不嫌弃。灯泡是用一根长杆固定在桌子上的,被震得摇摇晃晃,杯子一声一声地碰,烤鸡披萨一样一样地送上来,笑声越来越密了,杨剪要数最安静的那位,不怎么吃东西,连话也不多,只是闷头喝酒。
“师兄最近比较郁闷啊——”李白听到方昭质的声音。
后来这位天天教育人健康生活的大医生也开始对瓶嘴灌了。他显然不常碰这玩意儿,没喝几口就得吃东西往下压,桌对面的老同学还招来服务员,给他叫了橙汁。
后来方昭质突然拍桌子站起,冷不防摘了杨剪的眼镜,几乎要把人压在靠背上看他的眼睛,凑得好近,“我说,你上专科医院看看吧!”声音也好大。
他醉了吗。
李白的眼睛哭干了。
而杨剪好不容易逃脱,终于把师弟按在旁边趴桌上睡觉,擦了擦手,也没急着戴回自己那两片玻璃,居然开始抽烟了。
李白不再哭,开始冷笑。他想杨剪必然已经忘记约定,更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或者不用去忘,只是不在乎,还真够拿得起放得下——他也有烟,他也开始抽。
多少天没碰这种味道了,七块五一包的红塔山尝起来非常差劲。
而杨剪的烟似乎很吸引人,还是南京吗,白烟袅袅的,勾得同桌其他几位也开始摸火机,都把方昭质给叫醒了。也不知怎么起的哄,那人非但没阻止,反而从杨剪搁在手边的烟盒里抖出了一支,颤巍巍地叼住了。
“来来来给咱们方医生点上!”起哄还在继续,“剪哥麻利儿的,快!”
李白看到杨剪的左手,抬上了桌面,摊开了五指。
“还用什么火机啊,待会儿还你!你现在嘴里不就有一根?”有人把它推了回去。
方昭质则捂着脸仰面傻笑,杨剪好像也笑了,又好像在摇头,但他放在沙发背上的左臂的确抬高了些,绕到方昭质身后,把人往自己这边拢了拢,右手也的确把两指放在唇边,夹住那烟杆,转过肩膀,靠近方昭质正在发抖的烟尾。
烟,火,缠绕,吞噬。
光影美丽且暧昧。
然而刚一搭上,杨剪敛光的眉眼忽地就亮了,极亮,哪怕没有镜片的折射。就好像盯住什么入神,但不是方昭质。
李白屏息,他能感觉到那眼神,今晚的第一次,擦过自己的身体,钉在自己脸上。
有一点生气,是吗。
可是气什么?气我和你一样言而无信地抽烟?那我不抽就好了。我把它灭掉。方昭质捂脸的手放下了,自然而然地搭上杨剪肩头,李白的大半支烟也垂落,他眼底的余光看见那点猩红划出的轨迹,彗星似的,带着细小的火星儿,最终落上自己的手背。
好疼!真的是疼吗?他终于又能疼了,不是针眼的麻木,不是刀口的氧,是疼!只有活着的人才能疼。还不灭,还在烧,那就干脆按得更紧一点,直接按进去吧,融掉一块骨肉吧!
把自己的一部分烧成灰,能不能换来把讨厌的人烧死的机会?他早就想试试当烟灰缸了。
李白不动声色地和杨剪对视,这种感觉和大笑没有两样。
对面的那支烟终于点燃了,也就是几秒钟的事,但李白要用“终于”,他的烟也灭了。
同时杨剪也是大梦初醒的模样,居然推开了方昭质,从那人身上跨过去,撞得桌子都挪动,灯光疯狂地晃,他居然径直朝李白走来。
“别动!”他大声道,咬字异常清晰地,“再像以前那样跑,我不会追。”
李白的步子没拔起来就硬生生被他自己按进了地底。他困惑地眨动眼皮,觉得好奇怪,明明他才是守约更长的人,为什么弄得像被抓包的贼一样,杨剪靠近了,把他逼到墙角,不抓他的胳膊,不握他的手,只是拽上他的领子转身就走。他就像条被提住了项圈的狗似的被杨剪拎上扶梯,往下,再往下,他们从玻璃楼里走出来了,走上广场了,真的走了好远,杨剪仍然是死寂的,不顾他的踉跄拖他下了最后几级台阶,挤过自行车和冬青的缝隙,把他丢在草地上。
接着杨剪自己也跪下了,骑着李白的腰,掐着他的脖子,眼睛张得大大的,气喘吁吁的。
“找我有事吗?”却只问出这么一句话。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李白再次在心里发出一声惊叹,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一个冷漠的男人。
一个愤怒的男孩儿。
这样的人从额前落在他脸上的汗,是沙漠里的沸水,是眼镜蛇的毒液。
是喝还是不喝?
李白舔掉了唇边的那一滴。
“有事。”他说,“我找你有事。”
声音都被掐得放不开了,他却忽然笑了,毫不抵抗,只是缓缓地摇着头,后脑勺被草叶磨得刺痛,“我来告诉你,我当不了你的朋友,我来告诉你我失败了,完败。”
“我来,告诉你……”杨剪啊,杨老师啊,哥哥啊。“我,爱你。”
第58章 人工呼吸
杨剪在那一秒想到了大海。
浙江温岭,石塘镇,一条长而平滑的海岸线。五年前还没去川南报到的时候,他把杨遇秋放在了那儿。其实先前他也几度想过,自己一定要去看看,带上杨遇秋,也带上李白,他要给他们拍几张照片。理由很简单,只是因为他在大学时听来自浙江的同学说过,那是中国大陆最早看见朝阳的地方。
杨剪认为自己有亲眼见识一次的必要,也认为,朝阳的爬升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值得花时间观赏的事物之一。至于理由就更简单了,朝阳因转瞬即逝而珍贵,当它过于成熟,橙红的圆周就会长出光刺,变成寡淡的黄,雾霭也会散去,那种明亮而不至于耀眼的状态相当舒服,却并不能供他观赏多久。
不过那时他也没有去琢磨这些——日子已经这样了,做什么都要去质问理由,并给自己翻出个答案的话,他的人生恐怕就过不下去了。
日出前租了条小船,渔民带他入海。苍青色的天空从边缘亮起,逐层地点染,成片水鸟掠过头顶,他就一个人站在船尾,被第一道曙光笼罩。
那时的风很潮湿,很冷,像是快要下雨了,渔人的吆喝从甲板传来,如若隔世,连抑扬顿挫杨剪都还记得。他也记得那时在想什么,想自己终于还是来了,比预想的要早,但没有带相机。他望见那轮太阳,也不知是失望还是什么,心里漏出一个巨大的洞。
空掉的木匣挨在脚边,最后一缕灰尘从指缝间筛下,他安静地看着那海面,就像看着一捧沙子渗入沙漠。
海水依旧涌出波纹,那几朵浪花看起来似乎掺了些什么,却也依旧在打着卷儿倒退,很快就看不见了。
所有都已离他而去。如同在出发前他丢掉了自己最后一件行李。
这就是半点线索也不留,此生不必再见了。
杨剪凝视李白的眼睛。
日出是很好的。
那三个字也是很好的。
但人人想要吗?
已有五年过去,一罐灰渣罢了,也不知跟着洋流循环到了哪里,会是什么样的天涯海角。如果海足够广,是否杨遇秋也算环游了全世界?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
杨剪也承认私心,他不想在姐姐的坟前烧纸,年复一年,无言以对,所以干脆不买墓地。杨遇秋到底喜欢哪一种呢?他替她做了决定。那点遗骸可以说是消散殆尽,再无行踪,却又可以说是遍布在天地间,他不想祭拜,但为什么又回来了?依然没有答案。
杨剪爬上曾经爬过的山丘,面对朝阳和成群的渔船,他戴了合适的眼镜,比那时眼睛刚刚坏掉看得清楚了不少,拍摄下来,却没有把它留住的冲动。他又走到曾经走过的海边,挽着裤腿踏入冰凉的海水,追逐退后的潮汐。
同样留不住海。
生日过去了,中秋也过去了,他告诉那片海,自己结束游荡回到了北京。他还告诉她赵维宗现在过得很好,前几天见面,那人刚从北极度假回来,手上多了枚戒指。
他也很想问问,试图把一件事彻底忘记却屡屡失败的时候,你们鬼会选择怎么做?可能鬼是没有记忆的吧,也没有这个烦恼。
杨遇秋说不定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了。忘不了的是活着的人。
海水只是轻轻拍打,抚平细沙,包裹他的脚踝。
没有等忌日过去,杨剪就走了——他这趟回来本身也不是为了祭奠,房东还打来了电话,说有人也想租他刚打理好的那套房子,二十多岁,男的,单身爱干净,既然他一人住太空,就想问问他有没有合租的意向。
真是个离开的好由头。
在电话里杨剪没给答复,只让那人先等等。黄金周早就没了车票,飞机也只剩下零星航班的头等舱,他还是回去了,和那人见了一面。
是个搞艺术的,刚从美院毕业,准备在鼓楼那边开文身店,愿意跟他平摊房租。
他随便找了点理由推拒了。
房东得知以后,似乎觉得他有毛病。
杨剪倒是挺喜欢这种漫无目的的感觉,一个人待着也是舒适的。北京四处拆拆建建,大变了模样,回来了这么久他才有空好好看看。他暂时不准备去任何地方面试,试着早睡早起,不太顺利,开始给自己买菜做饭,有时候难以下咽。他也买了很多书,不读书就整理自己带回来的考试资料,在打印店讲价,还见了许多曾经的朋友。
他们都爱说,“你可算回来了。”也都爱说,“这些年过得真不容易。”杨剪总是一笑了之。说完常规的,有的人会装作其余什么都不知道,但也有些关系近的,比如罗平安,在问完他大老远跑浙江野什么去了之后,会问起李白。
杨剪往往回答:和平共处。
这段关系究竟是怎样,既然那人已经帮他下了定义,他也没什么非要纠正的,是远是近,对人对己,他都习惯来去自由。
他认为自己就要这样度过小长假,接着再度过更多的日子了,“天天快乐”了吗?杨剪不想自欺欺人。关键在于他本就不觉得人活着是为了快乐,没有那种无谓的期待,就很容易获得平静。
然而,前夜,他独自待在空空的屋子里缝扣子,面前的盘里煎糊的蛋饼已经放凉,电闸突然跳了,指尖不免被刺破。
没有着急去修,他靠着墙,听楼上的邻居从饭后就开始发火,摔杯摔碗摔椅子,把孩子打得哇哇大哭。
他又收到了李白的短信。
今天见一面吧。
李白还惦记着他的礼物。
不好意思,我有点事。
这是真的。
杨剪把这八个字发出去,手机屏幕上沾了点血,一抹就稀薄。
然而现在李白还是出现在他的面前,从那片模糊的阴影,到他手下,笑着,咳嗽着,和他说话。从腰肢到脖子都是那么柔软,眼睛闭上了,睁不开了,烫黑一块的手握上他的腕子,往下压,好像在要他更用力一点。
我爱你。
李白是怎么把这三个音节发出来的。杨剪以为他会哭会闹会把酒泼在方昭质脸上,或是再点上一支烟烫自己。可李白居然呆住了那么一会儿,任他拽走,然后告诉他,自己失败了。杨剪的大海蓄了这么久,突然遭遇塌陷,他从那种波涛汹涌中陡然清醒,先是看见海面,再眼睁睁地看它缩成雨后残旧地面上那即将干涸的一小洼,挣扎翻滚,再无法把耳朵淹没。
可是我爱你。真的听清楚了。
刚刚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似的,杨剪松开双手,直直垂在身侧,随呼吸起伏。
“你还好吗。”他问。
李白粗喘了一阵,呼出的气长长短短,齿间闪动金属的细光,口水跟着咳嗽控制不住地流出来,在这被霓虹避开的暗处,晶亮地挂在嘴角。
他捂着脖子,有些抱歉地说:“……不太好。”
“……”杨剪用袖子擦他的脸,掌根撑在里面按实,拭开那些乱糟糟的水痕,“对不起。”
李白却逐渐拾回自己呼吸的节奏,两手摊开,把自己平铺在草地上,就这么看着他笑。声音还是哑的:“那你给我做人工呼吸吧。”
又一本正经地说:“我以前人工呼吸,救活过一条鱼。”
杨剪闻言就俯下身子,两指抬高他的下巴要他把嘴张大,竟是真准备按他说的去做。李白猛地一下子就慌了神,抓着地上的草,他往后退,靠上身后的冬青,他坐了起来。
喘得比刚才还急:“我瞎说的,我不会死的。”
“不用勉强你自己……”他又道。
杨剪盯着他,站了起来,就那么背着路灯,插着口袋,全身上下只有发梢透出些光亮来。
李白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鱼呢?”
“鱼是真的。我养的金鱼……我按网上说的弄,它就变得活蹦乱跳了!但后来还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