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飞挤过层层人群,好不容易进了车厢,一看自己的位置,有些犯难……原本用来通行的过道俨然已经成了落地式的座位席,此时地上挤满了没有抢到坐票的归家人,要过去车厢中部位置的代飞只能一边说着不好意思麻烦借过一下,一边弯腰道歉,直到怕冷的人愣是挤出一身汗,才艰难地移到了自己的位置。
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却挤了两个人,代飞看了看自己的车票,没有说话,正犹豫着要不要挤一挤,座位上的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大哥发话了;“你好,这是你的位置吧?”
代飞礼貌地笑道:“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挤一挤。”
眼镜男人显然是没有料到代飞一个主人,会如此照顾一个夺人位置的陌生人,扶了扶镜腿,笑道:“不介意。”
可能是代飞刚刚的举动让眼睛男人很有好感,于是在代飞入座后就一直拉着代飞聊天。从谈话中得知,他是在燕城教书的老师,此番是代替怀孕中的老婆回家看望岳父母,过两天还是要回燕城陪妻子的。
一听代飞也是去恒市,高兴地打听代飞要去恒市什么地方,代飞礼貌地答了句对恒市不太熟,只是去看朋友。
代飞客客气气用笑容回避了这个问题,眼镜男人也没有再问,把话题转移到了自己老婆身上。
男人三十五六岁的模样,在聊到自己身怀六甲的老婆时,眉目间满是柔情。
温柔的神色里传递的是满满爱意,让旁人看了都忍不住想,这么幸福的女人即使正在经历世上最难过的鬼门关,也是甘之如饴的吧……
代飞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不知道她用尽一生来爱的那个男人,有没有这样在别人面前如母亲所愿,那样一脸幸福地跟别人说起过她呢?
一直在讲自己老婆的铁汉文人,可能是意识到他似乎有点秀过头了,于是不好意思地转移话题:“对了,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代飞微笑回答:“代飞。”
男人问道:“是哪个代啊?”
代飞:“人字旁的代。”
男人脸上顿时出现一副他乡遇故人的喜悦:“诶,你的是这个代啊?恒市乡下的曙光村基本上都是这个姓氏,你是那里的人吗?我老婆跟我认识之前她就在那里教过书。”
代飞不太想聊那些当年过往,更不想回忆那个曙光村里发生的故事,只是保持微笑:“噢,老师啊,老师挺好的。”
男人看代飞似乎兴趣不高,以为他是累了,便不再拉着代飞说话,只是要了代飞的号码,表示回了燕城请他吃饭,代飞嘴角上挑,没有拒绝陌生人的善意。
代飞时不时地看一下手表的时间,看着那些即使是被挤在过道上,脸上也是雀跃不已的归乡游子,代飞第一次衍生出了些不明原因的“近乡情怯”……
第53章 同父异母
一走进医院各种疾病的味道铺面而来,夹杂着医院的阴冷气息就这么肆无忌惮地钻进了代飞的皮肤里,走向重症监护室的代飞看着空旷的过道打了个哆嗦……
闻着似曾相识的消毒水味道,代飞恍恍惚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初秋的百云山医院,只是,这一次他是一个人。
重症监护室门外挤满了男女老少,代飞轻扫了一眼,觉得自己好像都不怎么熟悉,那些看到代飞出现的人,脸上藏不住的惊讶。
代飞隔着玻璃看着那个蛮横了半辈子的人,此时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任由冰冷的氧气面罩困着他,一时有些怀疑自己这是在做梦。
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年看见代飞后,眼睛通红地扑上来,不管不顾地拉着代飞,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跟代飞寻求希望:“哥,哥!医生说爸爸他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怎么办……爸爸他不会有什么事吧?哥……”
代飞心想,我年级真的很大了么,怎么谁都叫我哥哥呢?
少年的个子已经快追上代飞了,全然顾不上自己也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就在那么多人面前哭的形象全无。
看着这个跟自己长的一点也不像的弟弟,代飞突然觉得,也许那份亲子鉴定没有被动过手脚。
代飞刚想开口,一个女声传过来:“代荣,你冷静一点。”
代飞回头就看见了一个年轻女孩朝自己走了过来。
女孩很漂亮,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一直盯着代飞,仿佛是不相信似的,反复在代飞身上游走。
像是终于确定了自己没有看错,女孩轻声开口:“你……你回来了……”
愣了片刻后,女孩对着门外守着的亲朋好友说道:“谢谢各位叔叔伯伯们特地来看我爸爸,他暂时还需要继续观察,等他醒了我会将大家的关心转告给我爸爸的,大家辛苦了,夜深了,大家早点回家休息吧,谢谢……”
看着眼前即使双手都在颤抖却依然不乱不慌的女孩子,代飞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这个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代玉,落落大方的模样倒是跟代飞印象中,那个娇滴滴的任性小妹一点儿也不像。
时间真的可以带走很多东西,也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就像当年的代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回来的一天,也没有想过再见到自己的父亲竟然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所有人散去后,门外就只剩下十几年未见的三个血缘亲人,代玉看向病房里躺着的人:“爸爸是在跟人喝酒的时候突然倒下去的……医生说,是常年酗酒造成的……其实,其实他早就有经常头痛的症状,每次我们让他去医院检查,他都不愿意,说什么……医生都是吓唬人的,说自己身体好得很……”
代飞看向里面那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父亲的人,缓缓开口:“医生……怎么说?”
女孩脸上很冷静,可是发抖的声音却透露了她的真实情绪:“我刚刚就是去见主任医师,他说,爸爸最好是马上转去首都脑科医院,恒市这种小地方,医疗技术还达不到……如果,如果没有得到最好的治疗,可能……就只能一直这么躺着了……”
代飞反应过来,转身就走,边走边说:“我现在就去办转院手续。”
代玉叫住他:“我们……我们的条件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我每个月工资还不到三千,代荣他也还在上大学,今天……今天的住院费都还是……是亲戚们凑的,而且……而且就算有钱,他们说首都的脑科医院没有关系根本排不上号,我们……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代飞身后响起:“一切有我。”
有了孟磊的帮忙,很快,代父便从恒市转到了首都脑科医院,其间,孟磊一直都在忙前忙后地亲自办理各种手续,约见着名的脑科专家,安排手术时间。
第三天,孟磊顶着疲惫的声音,告诉代飞手术已经安排下来了,让代飞不要担心,看着代飞的眼睛欲言又止地说了句,一切有我。
医院手术室外,几个人就这么一直守在那里,谁都没有说话。
手术室的灯一直亮了很久,代荣不知道是不是哭得太久有些累了,此时躺在走廊的长椅上睡着了,少年个子有些高,身子躺在长椅里还是有些容纳不了,一双腿垂到了椅子外面,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冷,正在睡梦里的人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臂,代飞看着他的动作,立马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盖在他身上,一旁的孟磊看到了,便将自己的外套脱给了代飞,代飞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的代玉开口了:“这些年,弟弟他总是会念叨你为什么会离开,为什么不回来,每次都会背着所有人偷偷地给你打电话,他……他是真的很希望你回来。”
代飞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把要掉下去的外套给躺着的人重新盖好。
看着代飞的动作,代玉也不管代飞理不理她,就那么喃喃自语道:“你离开的头一年,五岁不到的小孩儿就那么固执,每天都要跑到村口的那座桥上坐着等你,谁的话他都不听,一个劲儿地说要等哥哥回来陪他玩儿,帮他洗澡……再后来发现怎么也等不到你,就问我,哥哥呢,哥哥怎么不见了,我答不上来,只能告诉他,春节到了哥哥就会回来了……呵,这家伙平时最爱赖床,可是……年初一那天早上六点不到就嚷嚷着要穿新衣服,我们还以为他是小孩子图过年热闹想去玩儿,结果……他穿上新衣服就跑去村口……他怕桥墩子会弄脏身上的新衣服,就一直站着也不敢坐,咱们这儿到了冬天多冷啊,我记得那年可是五十年一遇的冷空气……”
说到这里,代玉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咽:“他……他实在冷得受不了了,就站在那里蹦……一蹦一蹦地给自己取暖……直到……直到我跟他说……说你要等天气暖和了才会回来,他才流着满脸的鼻涕眼泪回家……”
“后来……偶尔会听别人说那些风言风语,他就跟人打架,说那些人都是在胡说八道……一开始年纪小,打不过,就只会咬,把咱们村的那个毛毛……噢,也是你同学,把人家那个小拇指咬得血流了一地,把他爷爷吓得拽着代荣就要送去派出所……呵,那个毛毛的小手指现在都还缺了一块,看见代荣都还打哆嗦……”
孟磊就一直站在旁边听着代玉的话,看着代飞,一双丹凤眼里满是隐忍。
可能说太久了,代玉的声音已经开始嘶哑,孟磊便给她递过去一瓶水,然后拧开瓶盖也给代飞递了一瓶过去。
代飞没有看他,也没有接,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睡着了的代荣。
代玉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过了片刻,继续说道:“虽然……他们都说你……你是阿姨跟别人生的孩子,但是……但是代荣他从来都没有那么想过,只要谁说了那些话,他就跟别人打,后来……渐渐地就成了曙光村的小霸王,大家也不知道是怕了他还是时间太久了,慢慢地也就没人再说了……呵……他这性格真的不知道像谁,那么固执……每一年,不管什么节日还是他自己的生日,还有……还有你的生日,他都会偷偷地给你打电话。”
代飞喝了一大口水,把喉咙里的酸涩压下去,吞咽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他……他怎么知道我号码的?”
代玉笑了笑:“是啊,我们都纳闷他怎么能知道你号码……后来我才知道,他瞒着我们,说是去同学家玩,其实……是去打暑假工,赚了钱就找那种专门帮人……找人的私家侦探,我没告诉爸妈,也没阻止他,随他去了……”
代飞喉咙发疼,艰难开口:“我……我以为是……”
代玉看着代荣:“你知道是家里打来的之后,就再也没有接过这个电话了……是因为……觉得是我们打给你的,对吧?”
代飞蜷曲着双手,不知道在想什么,愣愣地没有说话。
代玉看着手术室的大门,喃喃自语道:“其实,后来……爸爸也知道了,爸爸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每次他都会偷偷地在弟弟门外守着,我知道,他……他希望你能接电话……”
第54章 新婚·噩梦
即使已是大年三十,医院依然忙碌,随处可见都是生老病死,空气里闻不到一丝年味,偶尔传进来一些烟花的声音,也被那些苦苦哀求的哭喊声掩了过去……
在四面都是白墙的手术室外,代玉不知道在想什么,正看着地板发呆,代荣早已醒来,一双通红的眼睛紧盯着手术室大门,孟磊就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坐在那里始终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也未动的代飞。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终于暗下来,孟磊快步上前迎向主治大夫,代荣抹着眼泪冲上去。
医生专业的声音里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放心,手术很成功,只是暂时还不会那么快醒。”
话音刚落下,原本拽着医生的代荣转身扑向代飞,喊着哥哥,哭着笑。
听着耳边的“哥哥”,一直没什么情绪的代飞看着正被推出手术室的人,眼睛里有了一丝波动……
白天,几个年轻人就轮流在病房里守着自己的父亲,到了晚上,孟磊就在医院附近酒店的隔壁房间里守着代飞。
这天一早,代飞让前一晚守在病房的代荣回酒店休息,自己就坐在病床前守着,房间里安静的只剩下机器声,代飞看着看着就想到了自己早逝的母亲,想起了当年,只有他一个人陪着的,那个可怜的女人。
代飞一直盯着旁边的监护仪看着,不知道看了多久,久到视线都有些模糊的时候,手上传来的触感把代飞唤了回来。
代飞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床上的人,直到孟磊走进来发现病人醒了,连忙把医生叫了进来。
这是手术后的第三天,代父清醒过来的第一次,看着站在自己病床前的几个年轻人,代父用口齿不清的声音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回家”。
代玉看着面部肌肉严重抽搐的父亲,看了看一旁没有说话的代飞,握住父亲的手,说了声:“好”。
在主治医师的同意下,半个月后,孟磊再次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将代父从首都医院转回到了恒市中心医院。
代飞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安排好所有的事情对孟磊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孟磊腮边越来越明显的青色胡茬,把代飞一直没什么太大变化的眼睛给刺的隐隐作痛……
病人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要多,需要有人陪同,代玉年假已经结束只能回去上班,代荣在当地上大学,暂时还没有到上学时间,弟弟和哥哥就轮流着在病房里,陪着偶尔会醒过来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