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青下意识地抓了下手里的白露剑,“我……”
李道玄的视线在孟长青抓紧白露剑的手上不自觉地停留了片刻,然后他低声道:“想去就去看看吧。”
孟长青原是莫名沉默,忽然眼中放出一道光来,他抬头好奇地问道,“师父,我那日听掌门师伯说,您也曾经参加过仙剑大典?”
李道玄点了下头。
“师父,我听师伯说,三百多年前那届仙界大典,去了许多厉害的剑修,谁都在猜谁是今年的第一,这时候您出现了,打败了所有人,一下子就震惊了整个道门,所有人都在问您的名字,长白掌教亲自登门拜见太师父,见了您之后只说了四个字,玄武当兴。师父,这是真的吗?”孟长青说着话有些兴奋,不自觉地抵着桌案倾近了些。
李道玄显然没想到南乡子会与孟长青说这些,他点了下头。
孟长青的眼中有着崇拜与敬仰,一瞬间,他仿佛是亲眼见到了那些久远的、震撼的、不可追寻的道门传说,或许连孟长青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在下意识地用一种热烈的、崇拜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道玄,带着些失神与向往,连师徒礼数都忘记了。
李道玄迎着那双眼睛,道:“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师父……那一日的仙剑大典是什么样子的?”
李道玄看着他,少年双手撑着桌案,眼睛里闪烁着微光,带着些毫不掩饰的向往。
案上的香炉早就已经冷了,昏暗的书阁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卷又一卷道书,黄昏的光穿过空荡的长廊。孟长青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前,听着李道玄慢慢地说着许多年前的事情。而那些早就不为人所道的往事啊,就像是一阵风似的吹过远山与叠嶂。师徒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窄窄的桌案,白露剑搁在上面,像是一泓清亮月光。
南乡子来到放鹿天的时候,大殿中只有李道玄一人。
南乡子刚刚在紫来大殿和谢仲春拌了几句嘴,幸而没有弟子瞧见。他这会儿没地方去,便来找师弟李道玄了。他在发着呆的李道玄面前坐下了。
李道玄回过神来,抬头看他。
说起南乡子一把年纪了为何还要和谢仲春拌嘴,这还是要从仙界大典说起。对于南乡子在玄武召开仙界大典这事,谢仲春是一万个不乐意,认为这是有违祖训,可他没拗得过南乡子,大典还是办了起来。
从一开始,谢仲春便直接说这大典事宜他不会管,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南乡子这人,凑热闹是喜欢的,可一旦新鲜劲儿过了,他就袖手不管了。果然,这事儿就跟谢仲春想的一模一样,道门剑修逐渐抵达玄武,玄武却没人打点各种事宜,远道而来的修士们一头雾水,连在哪里歇脚都不清楚,一连两三日,许多修士还在八百里山脉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不少修士已经开始怀疑这仙界大典到底是不是在玄武召开。
谢仲春眼见着玄武的面子都要丢干净了,太不像话了!他找到了南乡子,南乡子那是多神神叨叨一人,三言两语气得谢仲春眉头直抖。也幸而当时那大殿里没弟子在,否则真给小辈看够了笑话。
南乡子自觉理亏,也没敢去招谢仲春,谢仲春走后,他琢磨了半天没事儿做了,来找了李道玄。
他一边沏茶,一边和李道玄说着闲话,大部分时候他都在自说自话。
李道玄坐在那儿,竟然是在走神。南乡子捏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忽然感觉他这师弟近些日子似乎有些不对劲,话很少,性子也冷了些,他这些日子不只一次撞见李道玄一个人在洞明大殿里坐着。南乡子打量了李道玄一阵,曲着两根手指轻轻敲了下桌案。
李道玄闻声抬头看他。
南乡子道:“怎么了,我瞧着你近日心情不大好?”
“没有。”
南乡子望着他没说话。
李道玄终于低声道:“忽然觉得有些累。”
南乡子道:“累?”
李道玄沉默了一阵子。
南乡子若有所思地给他倒了杯茶,递了过去。“我这些年也常常觉得累,怠倦久了,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还记得从前师兄弟们一起去仙界大典,闹个几天几夜不带歇的,现在下山走两步都觉得麻烦。”
一转眼都多少年了。师父们早已作古,师兄弟也各自散落天涯,这偌大的山头只剩下了他们师兄弟三人,几百年来的种种早已不足为人所道。他与谢仲春一直都记得师父的叮嘱,要守着这些座山,照顾好小师弟。
南乡子道:“老是闷着,自然是累。正好这两日仙界大典,你也去瞧瞧吧。”他又道,“按规矩,各派新弟子要上台切磋比试,今年玄武内门与外门都没什么弟子,我想着,不如让孟长青、阿都、陶泽、李岳阳这一辈去试试,输赢倒是不重要。”
李道玄伸出手去,接过了南乡子递过来的那盏茶,他抬手的一瞬间,南乡子忽然扫见他袖口有些暗红,下意识地皱了下眉,等南乡子想再看的时候,李道玄却已经将手收了回去。南乡子没看清楚,也没细想。
*
谢仲春接手了仙界大典,将这烂摊子收了起来,一切终于逐渐步入正轨。他命李岳阳将来的剑修与道人引入西南山峰的庭院阁楼,并派了弟子前去招待,又将临海的四岛作为仙剑大典比试的场所,摆上了金鼓石台。
乾阳大殿外,熙熙攘攘的,挤满了玄武弟子。大殿内倒是意外的安静,黄祖道像前的三清铃发出一两声清鸣,李岳阳正翻看名册,忽然抬头看向一旁的而阿都,“今年的比试,孟长青报名了吗?”
阿都正偷偷地看着李岳阳,闻声手里的东西差点没吓掉,“不……不知道。”
要说这二十年,还真是玄武内门弟子青黄不接的尴尬时候,一方面,一直没有什么资质过人的新弟子出现,另一方面,许多师兄们早已参加过仙剑大典,离开了玄武。如今这一拨弟子中,修为高的也就数李岳阳、阿都还有孟长青这几个人了。
李岳阳悟性高,谢凌霄天赋高,孟长青刻苦,按谢仲春的意思,今年的仙界大典,这三人是一定要去的。
李岳阳派人把孟长青喊了过来,孟长青来倒是来了,只是说话支支吾吾的,似乎不怎么想要参加比试。李岳阳打量了他半晌,合上了手里的名册。玄武三位真人,紫来峰这两年一直未收弟子,放鹿天只有孟长青一个弟子,乾阳峰这一辈弟子能指望的只有她,说白了,这一代弟子中,她与孟长青是注定要被另眼相待的。她看着孟长青许久,终于开口道:
“孟师弟,这里没有外人,我有些话便直说了。仙剑大典说到底不过一场比试,输了赢了都算不上什么。今日掌门师叔亲自点了你、我二人的名字,我的事不必多说,你是扶象真人唯一的弟子,几位真人必然是对你寄予厚望,你师父将白露剑赠与你,我相信也是自有深意,没有人真的可以在山上待一辈子,你今后究竟要如何选、如何做,你再好好想想。”
孟长青显然也是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张口想要说句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离开乾阳峰后,孟长青在山道上走了一阵子,他不自觉地抓紧了手中的白露剑,又缓缓地松开了。扬名天下,光耀师门,谁不想呢?
他在山道上停下了,回头看去,此时正好是盛夏中午,阳光毒辣,山林被照出耀眼又透亮的绿色,看不清里面的东西。
孟长青原是打算回放鹿天,却又转了头,朝西南方向踱了过去。他还是打算去看一眼在那里开办的仙界大典。
这一带是玄武的荒山,平时很少有弟子经过,山道不知有多少年没被好好打理过,树木早就将山路封死了,孟长青有些心神不宁,没怎么注意看路,等他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走到了林深偏僻处,远处隐约有水声。
这是上阳峰,翻过这座山,便是举办仙界大典的西南十六峰。
这是玄武最荒僻的山峰之一,举目望去,各种罕见的千年树木,枝叶遮天蔽日,盛夏中午都透不下一丝的光来。不远处有巨大的瀑布声响传来。玄武有一道闻名天下的奇景,大河之水奔流至海,九挂瀑布汇入汪洋,象征着九九归一,其中一挂就经由此地。
孟长青抬头分辨了一下方位,朝着一个方向走去,绕过一片石林,水声骤然放大,且越往前走越大。
等他走出林子,那水声仿佛已经响彻整个天地间,震得孟长青脑子嗡嗡作响,震得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就在这时,孟长青扭头随意地望了一眼。
一挂巨大的瀑布从几十丈高的冲向地面,发出惊人的、爆裂般的声响,极淡的天光透过碧色叶子照进来,正好投在一个人的脸上。那是一个很年轻的修士,半张脸隐在婆娑树影中,他就坐在瀑布旁的方石上,似乎在闭目养神,右手中握着霜雪似的降魔剑,一身雪白道袍映着树叶的淡绿色彩,他的神情平和极了。
好像所有的声音都一瞬间消失了,天高水阔,万籁俱寂。
那修士似乎也察觉到了陌生人的注视,睁开了眼,回头望了一眼,正好对上孟长青凝滞住的视线。
玄武西南诸峰。
仙界大典尚未召开,玄武的西南早已经热闹非凡,山道上有无数的道门修士来来往往,冷清了不知道几百年的山中楼阁大殿中全都站满了人。
玄武是避世大宗,在外人印象中,总是蒙着些神秘色彩。此时,玄武弟子站在山门口给远道而来的修士引路,山阶上清一色的玄武道袍,许多年轻修士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玄武弟子,有不少胆子大又不拘泥于规矩的修士直接前去与之攀谈起来,才发现玄武弟子也并非外界传闻那般不近人情。
山道上,有一群长白修士走了过去,清一色的笔挺腰背,雪色道服,系在剑上的剑穗被山风吹起来,道袍却纹丝不动。为首的一个人,身量比其他人都要高,道服上刺着星宿纹章,气宇轩昂,周身气质明显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几个玄武修士为他们带路,那带头的年轻修士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扫了一圈人,问道,“吴聆人呢?”
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女修闻声立刻四下张望起来,“对啊,大师兄呢?!大师兄应该比我们早到啊!”
上阳峰。
瀑布冲向谷底,飞溅出无数的明亮的浪花。
孟长青与那陌生的修士对视了许久,直到那修士开口问他,“玄武的道友?”
*
从第一眼看见那修士的时候,孟长青就觉得熟悉,熟悉得他有些愣住了。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一些过了太久以至于他早就忘记的事情,在那个盛夏的中午,在那个充斥着炸裂般瀑布声的深林中,忽然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中,猝不及防的,让他定在了当场,颇有几分宿命的意味。
他第一眼就认出了面前的人是谁,虽然两人已经十多年没有见了,虽然对方显然没有认出他来。如今的吴聆,外貌和十四五岁时几乎没有变化。
孟长青离开长白宗这么些年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十年后,他竟然还能遇到吴聆。
“师弟?”
那声音与记忆中遥远的春南长白宗真武大殿中少年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孟长青瞬间回神,他实在太过于震惊了,不知作何反应,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下意识退了一步,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他后知后觉地张口问道:“长白的……道友?”
“是,师弟是玄武弟子?”吴聆看着忽然出现在此地的玄武弟子,倒是不觉得意外,毕竟这里是玄武。他只是不明白这少年为何看上去如此诧异,于是打了个招呼。昨晚谢仲春让乾阳峰弟子引着众修士游玄武七十二峰,他也在其中。后来众人走了,他独自一人在此地多留了一夜,也没别的,不过是习惯了云游四海,好入名山。
他对着这少年解释道:“从前听闻玄武山海,为道门名川河海之首,可惜一直无缘亲眼得见。昨夜得与众道友同游玄武,见此地山水尤佳,多留了一阵子,一时竟是忘了时辰。”
如书中记载,玄武是天下修士最向往的道门圣地之一,有道门第一洞天之称。不远处,九挂瀑布奔流而去,终将汇入壮阔汪洋。昨夜,谢仲春让乾阳峰弟子引众修士游玄武七十二峰,站在这上阳山顶,无数人这才得以看见传说中“云生结海楼”的奇景。
孟长青见吴聆脸上没有任何的异样,半晌才道:“师兄……师兄远道而来,若是喜欢,可在附近走一走,东临玄武七十二峰,风景都不一样。”
吴聆看着面前局促的玄武弟子,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孟长青下意识攥紧的手上,他又看了一眼面前的人,良久才低声道:“今日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只是,待得久了,我一时竟是有些忘记了下山的路……”
“我引师兄下山。”孟长青立刻接上了话,一抬头,正好撞上对方望着他的视线。
吴聆过了一会儿才道:“多谢。”
“师兄客气了。”
两人转身往外走,孟长青走在前面,他有几分惊魂不定,他想,吴聆没有认出他。吴聆站在原地看了那背影一会儿,跟了上去。孟长青想到自己离开长白宗不过八九岁,那时的样貌和现在肯定不一样,心中逐渐定了下来,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忘了。长白宗第一百二十九代弟子,吴聆,师承长白清静真人,不知道玄武师弟如何称呼?说来奇怪,我第一眼见着师弟便觉得很是面善,曾在哪里见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