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青走在山路上,感觉到周围萦绕的阴冷气息,握着剑的那只手不住攥紧,他现在只觉得吴聆荒唐,正邪不两立,修士替天行道是职责所在,怎么能够放任这种满是邪气的鬼镇存在于世上?吴聆此举简直让他匪夷所思。他忍不住开始打量着四周,这村子里的屋子很奇怪,形制都不一样,孟长青是走了一阵子才明白,这是因为死在这座山上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这些屋子是按照他们的记忆所幻化的。
孟长青忽然在里面看见了一栋屋宇,那是一间四四方方的泥瓦房,飞檐下挂着三清铃。只有东临的百姓才会悬挂玄武形制的三清铃,用来祈祷家宅安宁。那一瞬间孟长青眼神似乎动了下,然后他移开视线,没有多看第二眼。
吴聆拉着孟长青的手腕,带着他在蜿蜒的小道上走着,两人避开了街上的游魂,吴聆似乎在找什么,孟长青终于忍不住问他,“师兄,你在找什么?”
吴聆停在了一户人家面前,那屋子破败极了,一块木板横在门槛上便是门了。吴聆低声道:“到了。”他回头看着孟长青,大约是看出孟长青强烈的抗拒,他低声道:“你在这里等我,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进来。”
“师兄!”孟长青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那间屋子。孟长青一个人站在那扇门外,只能等他出来再做打算。这鬼镇比他想象地还要荒凉,他原以为至少有二十多户人家,该有百来个鬼魂,可实际上,他与吴聆在街上碰到的游魂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他又看向那空旷无人的街道,忽然就意识到这镇子里的那些空地上,原来怕是也有屋子的,魂魄熬到了尽头,散作了青灰,于是幻像也跟着消失了。
吴聆一直没有出来,孟长青抱着白露剑明显坐立不安,几度想要冲进去,却又想到吴聆的话生生忍住了。
孟长青只能站在那屋檐下等着,盯着那些鬼屋。夜色浓郁,一眼望去,家家户户屋檐下悬挂着的灯隐在黑暗中,明灭着,闪烁着,看得久了,那些烛火又隐约透出些碧绿来,点点孤悬在天地之间。忽然,孟长青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挺直了腰背。
他看走眼了,那不是灯,那是亡灵的魂魄在燃烧,那是魂火,灯灭魂魄即散。他们将魂魄燃烧着,放出亮光来。
这不是找死吗?为什么?为什么这些鬼魂要这么做?孟长青看着那些古怪的烛火,忽然他脑子嗡的一声。
因为魂魄是属于黑暗的,微弱如蜉蝣,永远无法靠近火光,白日的阳光会使得他们瞬间灰飞烟灭,黑夜中,却又无人能找到他们。于是他们聚在一起,在午夜阴气最盛的时候,将魂魄燃烧起来,期盼着偶然路过的人能够循着那微弱的亮光而来,找到他们。
孟长青脑海中忽然就浮现吴聆的声音:“许多只是客死他乡的旅人,等待数百年,只是为了有人为他们埋骨收尸,使他们能够魂归故里,与亲人重逢。”
一阵呼号的风忽然刮过来,猛的一下子吹散了孟长青的思绪。吴聆不知何时站在了孟长青的身旁,他已经办完了事情,此时,他与孟长青一起站在荒凉的山道上,看着那在风中明灭的烛光,他问了孟长青一句话,几不可闻,他问:“师弟,何谓天道呢?”
孟长青久久都没能说话,握着剑的手莫名有几分微微颤抖。他记起李道玄说的一句话,天道善生,无量度人。
但是李道玄也没有告诉过他,天道不容的,又该何去何从呢?
孟长青不知道,这个问题他今日才开始思索,而他身旁的那个人,却是从记事开始,便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我相即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离一切诸相,则名诸佛。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吴聆望着那些明灭的烛火,他的眼中似乎也有烛光在跳跃,北地的佛家有句话说的是,人世如火宅,诸生皆煎熬。
孟长青手中的白露剑已经出鞘了半寸,不知过了多久,却又缓缓松开了,白露剑归剑入鞘。
吴聆摊开了手,掌心竟是一只模糊了形状的金色蝴蝶,孟长青的眼中终于流露出诧异。那金色蝴蝶从吴聆掌中轻轻地跃起,飞入了这满是雾气的鬼镇,金色的亮光倏然放开,照亮了这一片山涧,照亮了这里面的屋宇前悬挂的三清铃,也照亮了林中两人的脸庞。孟长青看着吴聆脸上有着下意识流露的错愕。
吴聆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她们告诉我,半年前有修士在蜀地猎蟒,一路往北去了。”
“猎蟒?”
“蜀地的蟒寿长数千年,早已有了灵性,那些修士或许是修炼某种邪术。”
“那这些日子失踪的道门修士呢?我师弟呢?”
“她们不愿多说,只说了一句,最近有很多人都消失了,他们消失的地方,是天胜山。”
“天胜山?”
第 66 章
不知是不是一种默契,离开鬼镇后, 孟长青与吴聆谁都没有再提起那一晚上的事情, 仿佛两人从来没有去过那鬼镇。
孟长青与吴聆一直往深山里走, 越往里面去,孟长青越发谨慎小心。这蜀地到处都是雾气与瘴气,黑暗中不知隐匿了多少毒蛇虫豸,若是说靠近宁城的地方还能让人勉强看出前人走过的痕迹,如今这些地方,怕是真的上千年没有人经过了。
所谓的天胜山,其实并不是特指一座山, 而是位于某个位置上的山。“天”、“胜”其实是南蜀一带流行的相术用语, 分别代表着两个方位, 在两点交错的位置上的所有的山,都叫做天胜山, 南蜀的山大多数都是这样命名的。因为瘴气与地形复杂的缘故,孟长青与吴聆在山中走了快二十多天才差不多到了目的地。
是夜,两人在溪流旁留宿。吴聆这一路上话很少,孟长青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错觉,走着走着,好像变成只有他一个人在这林中走,吴聆实在太过于安静了, 静到让人忘记他的存在。
入夜后,孟长青对着吴聆道:“师兄,今晚我来守夜吧, 你休息一会儿。”说完那句话,孟长青忽然就想到一件事,这么多天他好像没见吴聆睡着过,哪怕是他守夜的那些日子,他也从来没见吴聆闭上过眼睛。
吴聆在附近设了阵法,闻声道:“没事,你睡一会儿,明日天亮要进山。”他背对着孟长青,收拾好阵法后抬头看了眼,天胜山就在东南方向,他望着那片远山雾林,忽然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眼里倏然出现了两缕游光,好像活物一般,转瞬即逝。
孟长青见他半天没有声音,“师兄。”
吴聆这才回过神,道:“没事,你睡吧。”说完后,他又看了眼那远山的雾林,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
那一晚,孟长青不知道为何有些心神不宁,越靠近天胜山附近,他心中不安的预感就愈发浓烈,他从来没有下过山,这种警惕更像是本能,告诉他,那地方有东西。他忽然刷一下坐了起来,对着守夜的吴聆道:“师兄,我们这两日走过来,好像遇到的虫蛇越来越少了?今日走了一天,好像什么也没有撞见。”
这是蜀地,大泽有恶蛟,悬崖有白猿,遍地都是毒蛇,刚进山那几日,孟长青什么没见过,可今日一天,竟然什么也没有撞见。
吴聆道:“是有点古怪。”
孟长青见吴聆今天好像一直看着东南方向,他不由得也跟着看了一眼过去,那里就是天胜山的方向,雾瘴连天,连群山的形状也看不清,他盯着看了半天,忽然他感觉身后似乎有声音,他猛地回头看去。
“师兄!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吴聆一下子回头看向坐在树下的孟长青,他也顺着孟长青的视线看向林子深处。林子深处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孟长青站起身,手扶上了身旁的树,忽然他的手一顿,两指没有收回来,反而慢慢地擦开了树皮。
他的手停住了,他猛地扭头对着吴聆道:“这是玄武的降魔印!他们来过这里!”
吴聆闻声皱了下眉。
孟长青的眼神一瞬间就变了,他望着那几乎辨不出光亮的印记,“这是玄武的一种降魔印,是一种特殊的禁制,若非是它所封印的人或者活物,别的人很难察觉到。”他说着往身旁另一颗树上伸出手去,“这里也有。”
瞳中金色雾气一闪而过,金色灵力从掌心漫了出来,孟长青忽然抬手甩出一排玄武金符。
原本昏沉沉的林子里所有的树都收到灵力冲击,腾一下冒出金色的光来,所有的金色符咒全部显现出来,有许多已经黯淡得看不清了,孟长青看向吴聆,道:“全都破坏了。”
“这禁制是做什么的?”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林子深处伸手不见五指,孟长青看着那泛着金光的禁制,判断了一会儿,低声道:“用于镇魂的,可以困住魂魄,不过这禁制好像被他们修改过了,看上去,像是要困住什么东西。”
吴聆过来查看了两眼,林子里忽然就静了下来,过了会儿,吴聆才低声道:“不,这不是要困住什么东西,而是他们被困在这里,想要阻挡什么东西冲进来。”
下一刻,吴聆忽然抬手一把抓住了孟长青的胳膊,将人扯了回来。
孟长青一下子撞到了吴聆怀中去,他刚要说话,吴聆忽然抬手捂住了他的嘴,手一挥迅速把孟长青放出来的金色灵力熄了。
周围彻底陷入了黑暗,孟长青先是不解,猛地睁大了眼,下意识还要往后退,吴聆抓着他胳膊的手紧了下。
一片昏暗中,孟长青刚刚伸手去摸的那棵树后,露出一只苍白的手,地上拖着浓黑的头发。
那是颗很巨大的树,足足有两三抱。
那背后倒挂着一个人。
活人。
头朝下,慢慢地顺着树往下爬,那几乎不能称之为爬,而是像是条蛇似的,一点点蠕动关节,一点声音都没有。
孟长青一下子回过神来,刚刚他在树下,那人一直在树上,被他的说话声惊动了,顺着几十米高的树慢慢地往下爬,快爬到底了。
一片安静中,那人缓缓地探出个头,头发遮住了脸,脖子几乎扭到了一个活人不可能扭到的尖锐角度。
可那确实是个活人。
有呼吸,绵长均匀的呼吸伴着心跳声,一下下砸在黑暗中。
孟长青没有说话,额头上全是冷汗,吴聆捂着他嘴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河边传来动静,黑暗中,一双双眼睛反射着微弱的光芒,有东西从水里面冒出来,林子深处也有动静传来,好像一下子什么东西都夜里冒出来了。
是人。
活人,一大群活人。
或是四肢着地爬行,或是后脚抬起轻盈扑腾,或是在地上蠕动,或是从树上像蛇似的爬下来,所有人全部朝着那颗树围了过来。
孟长青伸手去抽白露剑,吴聆已经握住了降魔剑。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孟长青看见了极恐怖的一幕,那一刻,他浑身的冷汗都逼出来了。
黑暗中,有几个人在地上爬,其中一人的脸原本是埋在地上的,此刻缓缓抬了起来,孟长青看见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轮廓,实在是熟悉了,熟悉到甚至不需要任何的光亮,只是那一个剪影,他就能认出来那是谁。
他差点没能握住白露剑。
*
另一头,谢怀风在林中走,身旁是收到消息赶来的李岳阳。他们两拨人是在宁城撞见的,索性就一起进山了。谢怀风自己是蜀地人,对当地的情况颇为了解,以他为首,一行人入了山。
他们与孟长青那头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一路上走来,瞧见了无数的兽类残骸,有新鲜的,也有死了好多天已经腐烂的,血腥味混着腐臭味,几个师兄弟在瘴气林中边走边呕吐不止。他们并非是没下过山的玄武弟子,绝大多数人都身经百战,却吐得几乎直不起腰。
就连谢怀风与李岳阳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这血腥味里混着极重的邪煞之气,无形中耗着他们的仙家灵力。大约就在七八日前,他们发现了孟长青他们留下的印记,于是循着找了过去。
天色暗下来,已经不适合继续前行了,谢怀风最终在山中挑了个通风的地方歇脚,谢怀风把一个吐得脸色发黑的师弟扶起来,握着他的手给他渡灵力,另一只手结印设阵法。
阵法还没结好,忽然,远处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沙沙沙。
这一拨进山的长白弟子中有一个叫吕仙朝的少年,是所有人中年纪最小的。他是第一个听见那动静的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抬手就直接一团灵力扔了过去,一下子照亮了林中的景象。下一刻他腾的站了起来,“有蛇!”
林中盘旋着七八条巨蟒,最细的都有人的腰肢那般粗,其中还有两条倒挂在树上,一双碧绿的眼盯着那群在此歇脚的长白弟子,也不声响。林中还有东西慢慢爬出来,照不见是什么。
谢怀风是北蜀人,他一眼就看出这些是蜀地的古蟒,树丛里藏着的那些应该也是蜀地的异兽。
回想起刚刚瞧见的那一路兽类残骸,谢怀风心里一咯噔,这不是撞上蟒群狩猎了吧?
蜀地人对林中珍兽都是非常珍爱的,私猎在蜀地是公认的重罪。
谢怀风抬手设了个阵法,隐去了他们这行人的气息与身影。
那群蟒慢慢朝谢怀风他们游过来,碧绿的眼在黑暗中极为诡异,盯着这群人瞧,黑暗中,其他的东西也探了出来,都是些极古老的蜀地兽族,三头鹿,无头陆龟,六足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