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对着李道玄道:“不瞒真人,这孩子是孟观子之子。”
屏风后面的孟长青听到这一句,心都快跳出来了。
李道玄微微一顿,半晌才道:“我记得这名字,数年前,大雪坪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
吕洞庭听到“大雪坪”三个字,不免叹了口气,“不错,是那位叛出长白的孟观之,这孩子便是他与菩萨宗的妖邪所出。”当年大雪坪仙门斗乱,菩萨宗邪修为祸人间,仙门倾力才将其抄杀,其中还多亏了玄武及时出手相助。吕洞庭斟酌片刻,终究是将实情吐露,“那菩萨宗孟观子本是我长白弟子,他十岁投入我门下,天赋其才,十五岁便名震仙门,可惜自视甚高,为人轻浮放荡,一步错步步错,终究走上了邪道。”
吕洞庭想起当年的孟观子,一时也五味杂陈,“我对他寄予厚望,不料此子为了追求所谓的无上修为,竟与菩萨宗的圣女双修,我那时候才知道他心术不正。那妖女把孩子生了出来,被我的弟子吴清阳捡了回去,便是今日的孟孤。”
李道玄静静听着,也没发表什么感慨。
吕洞庭继续道:“孟观子残杀仙门修士,临死前终于大彻大悟后悔不已,可惜覆水难收。临死前,他给自己的儿子取单字,孤。孟观之死后,吴清阳夫妻念及多年情谊心中悲切,将自己的儿子取字‘闻过’,给孟孤取字‘改之’,闻过改之,意为‘既闻过,必改之’,夫妻二人待孟孤如己出,大雪坪一役,吴清阳夫妻为了护住孟孤,双双丧命,其子吴聆也为菩萨宗邪修所害,至今耳聋目盲。究其祸乱源头,仍是当年孟观子与菩萨宗妖女勾结。”
李道玄当年参与了大雪坪一役,只知道是菩萨宗邪修蛊惑信徒滥杀无辜,却没关心过其中缘由。他与孟观子和吴清阳皆是一面之缘,六剑真人吴清阳,又被称为吴六剑,素有六剑真君子之称,与师妹吴玉十年恩爱如故,夫妻二人双双死于邪修之手,这其中原来有这么一番托孤的曲折。
吕洞庭低声道:“我知孟孤可怜,当年他尚在襁褓,一切与他无关。可人心无法不偏,这孩子让人想起他的父亲,想起大雪坪那桩旧事,到如今将近十年,死于那场灾祸的长白弟子的遗孤都已经长大成人,这群遗孤又何尝不无辜。尤其是吴聆,吴聆那孩子,与他父亲的性子简直一模一样。”
李道玄许久都没说话。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吕洞庭低声道:“长白家丑,让真人笑话了。”
李道玄道:“清静真人。”
“真人但讲无妨。”
“为何不放孟孤下山?”李道玄望着那扇屏风,“给他寻一户普通人家,隐瞒其身份,一辈子安安稳稳的,未尝不是个办法。”
“真人有所不知,清阳死前曾与我彻夜长谈,说孟孤无亲无故,恳请我将他留在长白。清阳自觉对师弟没有尽到劝诫义务,对这孩子怜惜非常,夫妻两人瞒着我已将孟孤收为义子。”
李道玄许久才道:“过去的已然过去了,这孩子的事,由他自己决定吧。”
吴洞庭一声长叹。
两人又说了一番话,待到吕洞庭离开后,李道玄这才看向那屏风,低声道:“出来。”
孟长青已经在屏风后面泣不成声,死死捂着嘴。良久,他才从屏风后走出来,忽然,他跪在了李道玄的面前,“道长,我不认识什么孟观之,我没有害人,我以后也不会害人的,我不敢的,我不敢的。”
李道玄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道:“清静真人说,你伤了同门师兄弟。”
孟长青闻声脸色都吓白了,他忙道:“道长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不敢再害人了!道长,你饶过我这一回,我发誓我再也不敢了!”他慌忙道歉,又要给李道玄磕头。
李道玄扶了他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瞧他吓得嘴唇都发白,一时也无话,许久才道:“我与清静真人商量了,去留你自己决定,若是你想下山,我可以帮你寻个去处。”
孟长青忙道:“道长,我、我想跟着你!”
李道玄看了他一眼,极轻地皱了下眉,他性子天生偏冷,容易让人生出敬畏感。孟长青立刻噤声不敢再说,赤着脚站在原地,连他的道袍都不敢再扯。
李道玄又问了一遍,“你想清楚了?”
“我、我想下山。”
李道玄没再说话了。
另一处大殿中,吴洞庭与师弟吴鹤楼在殿中喝茶。
吴鹤楼听闻吴洞庭把事情与李道玄说了,颇为诧异,“师兄?”
吴洞庭轻叹了口气,“不说清楚些,让李道玄觉得长白宗虐待道童,像什么话?倒不如将实情托出,清阳仁义,长白对孟孤有养育之恩,他也无话可说。”
吴鹤楼道:“师兄真要放孟孤下山?那孩子已经学了道术,且有走火入魔的势头,不可轻易放下山啊。”
“李道玄已经开口了,这事便这样吧。”吴洞庭低声道:“我想过了,他这番话说的有道理,当年我们便不该收留这孩子,寻个普通的农户收养他,对这孩子,对长白都好。”他太惋惜弟子吴清阳与吴玉,想成全他们唯一的遗愿,护着他们的义名,可到头来,他没把孟长青照顾好,也没有将吴聆照顾好,说来也是笑话。
吴洞庭正默着,师弟吴鹤楼开口道:“可万一这孩子下山,出了什么事儿呢?”
“李道玄既然开了这口,我便将这事顺势推出去,玄武道宗崇尚避世修行,门中弟子清心寡欲,他们对于祛除邪性自有一套法门,说不定对这孩子有帮助。”吕洞庭明显是累了,孟孤不是个祸害,这么点个孩子能祸害得了谁?可孟孤是个累赘,这个累赘压在他心头七八年,如今李道玄既然开了口,他便顺着台阶下,把这累赘卸下了。
他实在是不想再见到孟孤。
这孩子让他想起孟观子,孟观子是他最器重的弟子,连大弟子吴清阳都比不上孟观之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当年付出了多少心血,如今便剩下多少失望。
吴洞庭道:“就这样吧。”
吴鹤楼沉默许久,终于道:“师兄,我总怕这孩子会步上他父亲的前尘,没缘由的,我心中总是不安。”
吴洞庭摇了下头,“那孩子性子瑟缩,与他父亲相去甚远,不足成事。”
第8章
孟长青离开长白前,偷偷又回了一趟自己的屋子,摔烂的桌椅、打翻的锅碗瓢盆,他看着地上那堆骨头,很久都没说话,抬手抹了下眼睛。
他把骨头一块块捡起来,埋在了院子里的槐树下,蹲在树下大半天,他伸出手,轻轻拍了下地面,“我要走了。”
李道玄看着槐树下一动不动的小孩,没说话。
弟子之间打打闹闹再平常不过,长白的长辈不会仔细过问其中的缘由,过去了便不准再提。
七日后,孟长青收拾好了包裹,准备跟着李道玄下山。偌大个长白,只有吴聆来送他,孟长青紧紧地抓着吴聆的手,明知吴聆看不见也听不见,仍是红着眼眶挤出笑容,高兴道:“闻过师兄!”
吴聆捞过他的包裹,往里面塞了两件新的衣裳,一袋子银两,想了片刻,又从腰间解下佩玉,硬是塞到了孟长青的手中。
“师兄……”孟长青想推辞,却被吴聆按住了手。
吴聆打了个手语,“好好收着。”
孟长青捏着那玉佩半晌,终于扑过去用力地抱住了吴聆,吴聆十二岁,比他高不少,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孟长青一抱上去,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吴聆拍了拍他的背。
孟长青还未学会写太多的字,拉过吴聆的手,艰难写道:“谢谢师兄。”
吴聆似乎想说句什么,却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李道玄在一旁望着吴聆与孟长青,没说话。
两人离开后,吴聆仍是立在山门前,十二岁的少年面容尚未完全长开,却已经有了沉静温润的感觉,如道门所传,酷似吴六剑少年时。终于,他开了灵识,慢慢往回走,刚走没两步,他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面对去而复返的李道玄,他似乎略有诧异,却没有多问,恭恭敬敬地拱袖行了一礼。
李道玄望着他,似乎忘记了吴聆耳聋,缓缓开口道:“祁连山有药草酷似青莲,冬日结实,状似红豆,修士若是长时间服食,一旦燥怒,状似入魔,轻则五内具煎,重则暴毙身亡。”
吴聆低着头行礼,纹丝不动。
“吴六剑真君子,仙门中人无不敬重其为人。你年纪尚轻,为人处世当效先贤。”
吴聆终于捞过衣摆跪了下去,额头叩地,低声道:“多谢真人,晚生受教。”
八个字,吐字清晰,字正腔圆。
在长白宗门山下,孟长青正在小摊子里吃馄饨,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等到快吃完的时候,李道玄刚好回来,他眼睛一亮,忙把碗端起来大口喝完了汤,鼓着腮帮子把碗放下了。
李道玄瞧他满嘴是辣油,嘴角还沾着半粒葱花,极轻地皱了下眉,递过去一方干净道巾。
孟长青以为是他给自己的礼物,忙把道巾接过去,跟藏着什么宝贝似的,叠好收在了袖子里。
李道玄:“……”
等孟长青终于吃饱喝足后,两人这才离开这摊子。老板与老板娘在这长白宗门下开店,见多了往来的仙门弟子,早不会如普通人似的一见到仙门弟子便一惊一乍,可接过李道玄递过去的碎银子时,老板的手都在控制不住地抖,“真、真人,下次再来啊!”老板娘更是直接往孟长青手中多塞了个白面馒头,“路上拿着吃,婶送你的啊。”
孟长青生怕给李道玄添麻烦,让李道玄觉得自己费钱,涨红了脸,怎么都不敢收那硬塞过来的馒头,小声说:“吃饱了,吃饱了。”
那老板娘忙道:“不贵不贵,一个馒头才一文钱,路上拿着吃啊!”
李道玄终于道:“收下吧,向店家道谢。”
孟长青这才敢将那馒头稳稳接着,攥紧了手,对着那老板娘跪下就哐一声磕了个响头,“谢谢婶婶。”
老板与老板娘拉都来不及拉,瞧着孟长青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连正要掏钱的李道玄都愣了下。
吓坏了的老板娘忙把还要继续磕头的孟长青拉起来,“别别别,一个馒头,不值钱不值钱。”
李道玄反应了半晌,终于对老板娘道:“再拿几个馒头。”他将钱递过去。
一路上,啃着馒头的孟长青安安静静地跟在李道玄后头,吃一口馒头便望一眼李道玄,李道玄终于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孟长青忙傻笑起来,头上还插着根刚刚跪那店家时从地上沾的狗尾巴草,他以前常听那长白的厨子说,若是要让人喜欢自己,那就一定要对着人多笑,大家都更喜欢爱笑的人,而不喜欢看愁眉苦脸苦大仇深的。
他一个劲儿对着李道玄笑。
李道玄顿了下,倒是没说什么。
李道玄这一趟是回玄武,他极少出门,出行时又极少御剑,好在他也不赶时间,他活了六七个甲子,日子本就是拿来蹉跎的,在哪儿蹉跎都一样。
入夜,李道玄怕孟长青走了一天累了,便在附近的村镇寻了个客栈住下。玄武与长白不一样,玄武中人鲜少入世,路人中名声自然不如长白,这也意味着在银钱方面不如长白那般充裕,李道玄身上带的银钱不多,住的客栈也极普通,惹得那跑堂的一遍遍偷偷打量他,长白对出来降妖伏魔的弟子从来不吝钱财,吃住皆是最好的,所以世人眼中,修仙者大多有钱,跑堂的第一次见到修仙者住这么寒酸的客栈。
他也是头一回见这样像神仙的修仙者。
孟长青紧紧跟着李道玄,两人一齐上了楼。
房间里只有一间床,孟长青一进去,喊了一句“道长,我来!”便极为麻利地跑上前给李道玄铺床,连包袱都没放下。
李道玄让他不用收拾,孟长青手上动作更麻利了,好像拼命证明自己可以一样。
李道玄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轻轻捏了个诀。
灯亮了起来,屋子里顿时亮堂了,“早点睡吧。”李道玄对蹬着腿跑来跑去的孟长青道。
“嗯。”
孟长青收拾完就出去了。
他问了跑堂的,跑到后院接了盆水,又兑了点开水,试过水温后,他这才端着木盆上了楼,李道玄刚坐在了榻上,他端着水盆走上去,在李道玄脚边蹲下,伸手就去脱李道玄的鞋子。
李道玄终于反应过来,抓住了他的手,“你做什么?”
孟长青道:“我帮道长洗脚。”
李道玄顿了下,良久才道:“不用。”
孟长青闻声一怔,大约是李道玄的声音冷了些,他忙低下头去不敢再动。他也不知道李道玄平日里说话一直这语气,只当自己哪里没做好,惹李道玄不悦,一时心神俱乱,扑通一声,跪在了李道玄面前,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生怕说句什么会惹得李道玄更不高兴。
李道玄见他又跪下了,一时顿住了,反应过来后伸手去拉他,“怎么了?”
“道长我错了,你别生气。”孟长青慌忙道歉。
李道玄一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把孟长青扶起来,“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说,不用,你不必做这些。”
孟长青听见他语气冰冷,一时心中更凉,微微瑟缩着,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
李道玄看了他半晌,发现孟长青整个人都开始抖,手却是紧紧地抓着那木盆不放,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