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中,一群疲惫不堪的弟子全都已经歇下了。在山洞外,浓郁的雾气笼罩着这片群山,好像永远不会散去。
这场雨下了很久。
吴聆靠在石壁上,并没有与其他弟子一样闭眼睡去,他似乎在想着什么。
洞穴外,谢怀风站在岩壁下守夜,他仰头看了眼黑夜里笼在群山之上的云雾和暴雨,忽然,他好似发现了什么,走入了雨中转身抬头往另一个方向眺望,下一刻他瞳孔猛缩,从东南涌来的雾气,不知何时已经将这一带的山团团拢了,好像……将他们所有人困在了其中。
身旁响起脚步声,谢怀风扭头看去,却是从山洞里走出来的吴聆。此时的天早已经黑了,吴聆负着降魔剑从他身旁走过去,也没说话,淌过了玄武与长白双重阵法,不知道要去哪里。
两人平素不和,也没什么往来。谢怀风抱着剑也没问,就看着吴聆的背影消失在雨中,他注意到了一点,吴聆是往东南方向去的。
*
吴聆踏入天胜山的时候,风雨吹得山川草木都在摇,他负着降魔剑站在雨中,一双眼中全是游光。其实从他与孟长青第一次踏入这片山脉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异样。
这个故事是怎么开始的?一群来历不明的邪修来到南蜀,猎杀异兽,将其炼化作自己的修为,山外到处都是异兽的尸骨。这群邪修来到灵力最充沛的一座山,这座山自上万年从未有人涉足,邪修们在此地画阵列符,巨蟒的鲜血浸满了山野,终于惊动了沉睡的造物。
神明从山海中出现,于是邪修变成了蟒蛇,永生永世也不能再变成人。
鬼镇中的老妇说,靠近天胜山附近的游魂,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些变成蟒蛇的邪修,流窜在这一片山脉中,一个都没有能逃出去。
半年之久,所有进入这群山的修士全部失踪。
从他与孟长青踏入这片山脉起,迷雾便一直笼罩着他们。
谢怀风、李岳阳、两派弟子,所有的道门修士,再也没找到走出这片山林的路。
一切早从他们第一天踏入这片山脉起就注定了,所有人在迷雾中相互残杀,尸首也将终将被这片迷雾所淹没。
直到那一天,迷雾中出现了一双奇怪的眼睛,那双眼里有着幽暗又明亮的游光,与之前所有人都不同,那双眼引起了它的注意。
吴聆已经站在了天胜山脚下。云雾在移动,群山仿佛也在移动。他看着那片迷雾,那片迷雾也注视着他,古老的祝词唱的是:雷填填兮雨冥冥,风飒飒兮木萧萧。在他们的身后,一字拉长,云雾聚散中,仿佛出现了缓缓倒走的山川与星辰。
吴聆眼中的光生了又灭,灭了又生,就像万年来这山川上的草木,默然凋零又抽出新芽。
“万年修行不易,既能布雨化风,享雨露福泽,也称得上是一方陆地正神。”迎面的雨打湿了脸庞,吴聆终于道:“若是就此收手,我放你一条生路。”
呼号的山风中,雨雾丝毫不动,那是天工造物,鬼斧神工。造化钟胜秀,有了这风雨山川,风雨山川中孕育出了鬼怪与神明,然后才有了这灿然人间,而那时候的道门还是万古的长夜,世上尚没有道门修士。
吴聆望着那片迷雾许久都没说话。在少年的时候,长白宗山顶,目盲的他常常坐在大殿屋顶,抬头看着盛夏没有阴云的夜晚,刚来的小师弟告诉他,夜空中有一条长长的星河,里面有无数的星星,将整个天空都照亮了,小师弟说着话,那些亮光落入了他的眼中,变成了一束游光。
道教立派有三大传说,黄祖观雪、真武游梦、紫微星动,而在那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寻常夏夜,世上有了星辰化目。其实这些道宗故事讲的都是同一件事:道生万物,天地养人。
这世上自会有天才顺应造化而生。
第二道雷电划过黑夜的时候,吴聆轻跃而起,抬手从背后抽出了降魔剑。
山的另一头。
谢怀风正靠在山洞外的岩壁上擦拭着剑,那剑反射的亮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在想一件事,也不知道为何,今天他看见玄武那个名叫孟长青的弟子老是跟在吴聆身后,觉得奇怪就多看了两眼,某一个角度看去,他竟是忽然觉得那玄武弟子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玄武弟子极少下山,按道理说是不应该。
他正想着,忽然东南方向传来一道声响,他下意识就抬头看了过去,雷电劈下的那一瞬间,整块天空变得无比的耀眼刺目。刹那间,天地都变了,云山涌动,一如古蜀壁画上描绘的场景:地崩山摧,天地勾连,神灵架着六条龙的马车,从云海中驰过。
天幕变成了瑰红色,谢怀风站在雨中看着那着那电闪雷鸣的蜀地云海,不自觉地愣在了当场。
那一整夜,狂风暴雨,雷电交加,山上所有的草木都低伏下去,天空耀眼得仿如白昼,山洪奔流着冲向天际。
那样的天气,让人想起天地间自然演化的造化与天机,道门修士绝不会选择出门。
天亮了。
雨停了。
日出东方,迷雾散去,群山新绿,枝头的每一片叶子都挂着晶莹的雨水,仿佛是一瞬之间,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了晨曦的微光中。
不知不觉间,这一夜竟是已经过去了。
在山洞外守了一夜的谢怀风枕着手靠在岩壁上望着那日出,雨后放晴,天地间晨光澄明又清明,不知为何,他看着那些晨光,莫名又想起昨日吴聆说的那个流传在蜀地山海间的神话传说。
其实像那样的传说故事世上每一个地方都有,所谓的神明,无非是上古时期天地造化孕育的异兽或是鬼怪,少数罕见地得了天机,能够呼风唤雨,吞云吐雾,在上古时期,那些神明飘荡在世上每一片山林中。蜀地因为隔绝外界,开化得晚,于是这些传说多了些。等到谢怀风出生的时候,那些神明早不知道绝迹世间多少年了,实在是太遥远了,提起来都不叫传说,而称之为神话了,甚至都不确定它们是否真的存在过。
《异兽志》写的那些上古异兽,是后人根据神话传说写的,后来蜀地的道门世家的人,有一个特殊的癖好,闲着没事喜欢给奇怪的东西封神,除了日常的修仙悟道外,他们硬是把蜀地道史变成了一部封神演义。谢怀风的父亲便是那些热衷于志怪故事的人之一,蜀地的人都喜欢志怪故事,他父亲去世后,家里还摆着他亲自编写的那些志怪传说。
他的父亲始终相信,这茫茫群山之中,或许某一片山林中还依旧游荡着那些孤独的、上古的神明。
谁知道呢?
谢怀风一双眼静静地看着那片群山,然后他像是从回忆中忽然醒过来,低下头继续擦拭着手里的剑。山洞中,玄武与长白的弟子都陆续从睡梦中醒过来。孟长青也醒了,一醒来就听见阿都在喊陶泽起来。
“醒醒,雨停了,我们要下山了!”阿都戳了戳那条蛇,眼见陶泽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眼珠子骨碌转了转,道:“师叔你来了!陶泽变成了蛇了你快把他变回来吧!”
下一刻,那条蛇直接从原地弹了起来,啥都没看见就喊道:“师叔救我!”
阿都嘿嘿笑了下,“师叔在玄武呢!你要是再不起来,我们就把你丢在这里,师叔也救不了你了。”
陶泽清醒了过来,看清阿都近在咫尺的脸,简直是崩溃到嗷一嗓子地吼了出来。
他这一嗓子,所有的弟子都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孟长青起身走出了山洞,一抬眼就看见林中全是清寂的日光,雨后的山林似乎格外的安静。雾散了,就可以下山了。
东南天胜山。
树木枝头挂着水露,将落未落,折射出某种奇异的光芒。群山草木全部伏地,一个人半跪在地上。
吴聆从地上起身,降魔剑归剑入鞘,一双眼中的游光全部都绽了出来。在他的脚下不远处,是一道巨大的、几乎和大河一样的沟壑,能看出来,有极为庞大的东西曾经从这里摔落,又缓慢地滑了出去。
死去的神明化作了晨曦中第一束光,吞食的透明魂魄倾泻而下,飘入开裂的山骨中,黑暗深处漂浮着点点的光芒,这一幕静极了。吴聆走到断裂的山骨旁,一双眼注视着那恍若飘雪的深渊,那一幕倒映在他的眼中,终于慢慢地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游光中。
在黎明第一道曙光射入山林的时候,蜀地的最后一位神明,死了。
*
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吴聆那一晚的消失,也没有人注意到那一天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天亮之后,谢怀风忽然就在下山的人群中看见了吴聆的身影,他这才想起昨晚似乎看见吴聆出去了。
这人什么时候回来的?谢怀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吴聆,吴聆和平时一样,话很少,一个人安排着许多人的事,同时手里忙着自己的事,看着没有任何的异样。
谢怀风又瞧见了那个他看着眼熟的那名玄武弟子,就走在吴聆身后不远处,他记得,那弟子貌似叫孟长青。上回仙界大典,这玄武弟子跳入金鼓石台救下吴聆,看样子两人自此就有了交情。
谢怀风这人脾性使然,心中虽觉得有什么地方怪异,但他绝不会主动去开口问,想不明白,就渐渐地给抛到了脑后,然后……就给忘记了。也顾不上,当务之急还是追查邪修一事。
孟长青也见到了吴聆,他走快了两步,到了吴聆身旁,喊了一声“师兄。”
吴聆负着降魔剑,整个人都笼着晨曦的绒光,闻声侧过头看过去,发现是孟长青,他问道:“伤好些了吗?”
“调息过后好多了。”孟长青问他道,“昨晚师兄出去了?”他昨晚坐在山洞里调息,意识还算清楚的时候,似乎是看见吴聆一个人出去了。玄武和长白双重阵法设在山洞外,一点声音也没传进来,他也没留神吴聆什么时候回来的。
“雨下得久了,出去看了看什么时候会停。”吴聆的声音依旧和平时一样,他问孟长青道:“是我扰着你休息了?”
“没有。”孟长青道,“我那时候还醒着。”
吴聆似乎是回想到了什么,没说什么,然后他看向孟长青,道:“你身上有伤,出门在外,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
孟长青点了下头,他对着吴聆道:“我一直在想师兄昨天说的那个蜀地传说,师兄觉得,这世上真的有神灵吗?”
“山野传说罢了。”吴聆的语气很平淡,“你喜欢听这些故事?”
“我只是想到前两日遇到的那怪物。”孟长青道,“师兄不觉得那东西很恐怖吗?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东西,而且我们那一日见到的貌似只是残魂,简直无法想象它本来是什么样子。”孟长青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有些发寒。
“可这世上有许多比它更恐怖的东西呀。”
孟长青略带诧异地看向他,“师兄还见过比它更恐怖的东西?”
吴聆望向孟长青,道:“见过许多。”
孟长青无意中就望进了那一双眼睛,莫名有些怔住,吴聆的眼睛黑漆漆的,像是不尽的长夜。他鬼使神差地问道:“那是什么?”
吴聆是过了许久才回答孟长青这个问题,平淡的语气像是将一段久远的往事娓娓道来。
“听不见它的声音,也无法寻找。当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它时常会出现,又会转瞬消失。当你望着它的时候,它也会望着你。这世间所有的东西终究都会消亡,而它永远不会消失。与它相比,这山中的东西实在是太过于微不足道了。”吴聆望向孟长青,许久才道:“它是道。”
第 69 章
随着笼罩着天胜山的迷雾散去,藏在林中的一些东西也蠢蠢欲动了起来。在经过了漫长的一夜, 一条蛇终于冲破了玄武禁制的一角, 悄无声息地游了出来。
深夜, 宁城。
道观的修士们敲开了一间铺子的门,开门的那女人身怀六甲,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拉着一个修士说前两日她丈夫失踪了。她丈夫是个猎户,前两日上附近的山给她打了只野味,回来后第二天,她丈夫就不见了。
那修士走到那炖锅前, 揭开那盖子看了眼里头吃了一半多的野味, 许久都没说话。那女人不知道这年轻修士为何要去翻那野味, 她低声对他道那野味是她丈夫特意打回来给她补身子的,今日一早她婆婆杀了给她吃, 她心中担忧丈夫,吃了一半便吃不下了,余下的公婆打算晚上分着吃。那修士缓缓合上了盖子,低声安抚了那女人几句,让她放宽心。
修士走出门的时候,那对公婆追上来问他,他沉默许久, 终于低声说了两句话。
一行人走出那房子许久,屋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极凄厉的嚎哭声,那婆婆直接摔坐在了地上, 嚎啕大哭。那公公则是木在了原地,回不过神来似的。
一群人闻声全都面露不忍之色,却仍是往前走了。
不过十多日,夺舍的情况就开始在宁城迅速蔓延开,大批的百姓死去。当地的道观束手无策,普通人的魂魄入了兽类的身体会瞬间失去意识,一旦混在别的兽类中,就几乎分别不出来了,而且这种兽类不过三两日就会死。
很快,宁城出现了大量的动物尸体,沿途邪气冲天。
等孟长青他们回到宁城的时候,宁城已经乱作了一团。
早在山中的时候,孟长青就觉得禁制可能挡不住那些兽形的邪修,因为蜀地群山实在是太过于庞然了,连绵不绝,看不到尽头。禁制无法保证每一个角落都被封住,山中那些邪修势必会涌现附近的城镇,开始夺取百姓的身体。所有的玄武与长白弟子都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当他们真的亲眼看见这一幕的时候,仍是震惊与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