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仙朝是第一次看见孟长青发疯,望着那张满是血的脸,他显然被震撼住了,“没用的。他根本就是魔物,他会杀了所有人,我们跑不出去。我快死了,孟长青,我已经被邪术毁了,你看不见吗?我活不了了。”吕仙朝说出最后几个字的声音,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他也要崩溃了。
“回长白去找你师父。”孟长青低声对着他道,“别怕,往前走就好了。”
说完这一句,孟长青忽然起身,大雪剑脱鞘而出,他执剑沿着来路往回走,血雾一瞬间涌向他,吕仙朝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过了很久,他才终于爆发出了一声极为痛苦的低吼声,整个巷子里回荡着他的悲鸣似的吼声,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地上爬了起来,逆着血雨朝着与孟长青相反的方向走去。活下去,不知是谁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回响,他要活下去,比这些人活得都久。
幻境与现实交织,数不清的尸体躺在路边,雪将化未化,和血水糅做了一团,大多是吴地修士的尸体,余下的是吴地百姓,全都是一剑毙命,沿途是吕仙朝留下的煞气,孟长青每走一步,怨气化作的血雾就在他的脚下缓缓滚动。
孟长青的神情越来越悲戚,直至无法自抑,他在血雾中飞奔起来。他回到了那个道观,果然在那里看见了依旧站在原地的吴聆。幻境笼罩着整个吴地古镇,黑暗中,地上尸体又化作了蛇,绵绵的雪又落了下来。这是玄武的道术,还是他当初亲自教吴聆的。他学了这么多年,也只能够用幻术化出人物,吴聆却造了一个幻境出来。
冰天雪地中,巨蟒的头颅躺在地上,吴聆站在荒废的道观中看着那堵墙,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画像,画得是道宗修士降妖除魔的神话传说,道门中多得是这样的传说,大家都是听这些故事长大的。
孟长青握紧了手中的大雪剑,转瞬间,蛇、道观、画像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他与吴聆两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孟长青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他似乎是极为崩溃,最后几个字低不可闻,“究竟是为什么?”
和吴聆相比,提着剑歇斯底里、浑身是血的孟长青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魔物,而吴聆哪怕是浑身鲜血,也像是佛经里割肉饲鹰的一尊佛。
若非亲眼所见,孟长青真的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他问吴聆,“为什么?”一直没有听到回答,他逐渐从崩溃中平静下来了,抬起了手中的大雪剑。
高空中有雪飘落下来,寂静无声。
“人是你杀的,对吗?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究竟是为什么?”
吴聆终于道:“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善恶原不过人的一念之差,除西洲城百姓外,其他人确实是我杀的。”他回头看向孟长青,却在看清孟长青神情的一瞬间忽然就没了声音。
孟长青的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曾经玄武剑修的样子,血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他的脸上是全是痛苦与崩溃,哪怕他自我克制到了极点,也无法完全掩饰,他真的在竭尽全力控制着,眼中有猩红血光在闪动,可依旧是无法言说的痛苦。
吴聆站在原地许久没说话,幻境中雪陡然大了起来,将一切都覆没了。
怜我世人,爱憎怨会,不得解脱。
孟长青问道:“你对得起你师门与你死去的父母吗?你收手吧,收了幻境,放吕仙朝走。”
“吕仙朝必死无疑,他不能够活着。”
孟长青望着吴聆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人活着真有如入恶鬼道。玄武的幻术,他自然明白破解之法,杀了施术者,幻境自然破解。终于,他扬手一剑朝着吴聆劈了过去,大雪剑气汹涌澎湃。吴聆站在原地不动,道服与头发一齐吹了起来,他的眼中倒映着那粲然剑光,一切光亮都湮灭在他眼中,降魔剑破空而来,落在了他手上,他抬剑挡了下,天地间风起云涌。
两人从未交过手。孟长青被压制得死死的,在那剑光与灵力交织的漩涡中,他隐隐竟是有入魔的征兆,黑暗深处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响起来,早就被封印的记忆重回脑海,几个回合过后,大雪剑气竟是在某一瞬间压过了吴聆的降魔剑气,孟长青身影一闪,人出现在吴聆的身后,眼见着要一剑将吴聆的头颅斩下,吴聆却忽然停了动作回头看他,鲜血从吴聆的脖颈涌了出来,大雪剑在最后一个时刻猛地悬停,两人都停下了。
吴聆感觉到抵在自己脖颈上的剑,许久才问他道:“为什么不杀了我?”
孟长青终于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崩溃情绪,他握剑的手最先颤抖起来,紧接着整个人剧烈开始颤抖。
“都是假的,是吗?过往一切都是你假装出来的,根本没有什么大道孤独,也没有什么长白当兴,从一开始你就在装,骗过了所有人,如今还要将这些嫁祸给吕仙朝,你还要继续装下去,是吗?”
吴聆只是望着孟长青,明明是孟长青的剑架在他的脖颈上,孟长青的表情却好像是要与他同归于尽,一个个口口声声骂着魔物,可如今谁都比他更像妖魔。道门创立伊始就立下道门弟子不得滥杀的规矩。所有剑修都铭记于心,杀人时不能带有情绪,只为了替天行道。愤怒、嫉恨、恐惧,杀心妄动,剑上染了血光,道心蒙尘,注定堕入魔道。
吴聆注视着孟长青猩红的眼睛,终于道:“孟孤,你入魔了。”
“我在问你!都是假的,是吗?”大雪剑猛地用力,大量的血瞬间从吴聆的脖颈涌了出来。
吴聆没了声音。
孟长青知道自己不对劲,他快控制不住自己了,大雪剑一直在震,吴聆的修为远在他之上,如今却落于下风。他望着着近在咫尺的吴聆,吴聆的道服上甚至还有血迹,满身的杀戮无需证明,这就是袒露无疑的、毫无根源的恶,天然与这世上一切的善相对。这就是魔物,没有人的情感,没有人的理智,没有人的欲.望,只有追逐血腥与杀戮的本能。他就算问再多遍为什么,吴聆也无法回答他,因为他生来如此,没有缘由。
孟长青显然是完全无法接受,这一切竟然从开始起就是假的,全都是伪装与模仿,假象扯下来后,就是血淋淋的真相,藏匿于人群中的魔物,没人知道他这些年究竟杀了多少人。事情到底是如何变成今日这样子的?孟长青眼前有一幕幕画面飞速闪过去,从他儿时第一次见到吴聆,真武大殿屋顶的星空,仙界大典剑寒西岭,寒江无尽浮萍与流水,火光、哭嚎、鲜血、黑暗中无数痛苦中挣扎的阴魂,腐烂在雪地里的尸体,所有的画面交织纠缠,孟长青浑身都在颤抖,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了极点,他眼中的金色全化作了猩红。
“你有没有……”他竟然还想问为什么,却无法发出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握着大雪剑的手越来越紧。
吴聆一直在注视着孟长青的表情变化,太复杂了,他竟是无法理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孟长青话没有说完就停下了,他也不知道孟长青究竟想问什么,可是隐隐约约的,他还是感觉到了一些东西。很久之前曾有人对他说过一番话,他如今又想了起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红尘欲海,人世火宅。又说是如梦幻泡影,如梦如电。
吴聆留下了走火入魔的孟长青,决意先去杀吕仙朝,幻境中的风雪愈发大了起来,孟长青显然也意识到了他要去做什么,终于,在吴聆那个走出去十几步后,大雪剑从他身后劈了过来,“你站住!”
空中有银光在流转,大雪剑劈开的只是幻影,下一刻,孟长青整个人被数道剑气震了出去,他站的地方一瞬间漫上了蜉蝣似的东西。孟长青却立之后,感觉到有粘稠的东西顺着手腕往下流,他看了一眼,蜉蝣似的魂线不知何时已经穿缠上了他整条手臂,骨头一瞬间被钻透,剧痛传过来,道袍上全是疯狂渗出来的血。吴聆出现在他身后。
孟长青砰一声摔了下去,忍了半晌,没忍住喷出一大口血,他手上也全是那些蜉蝣似的细线,开始顺着手指往他身体里钻,剧烈的疼痛让他控制不住地轻轻抽搐起来。他甩手一个玄武仙阵放了出去,还未成型,便被震碎了,他猝不及防地受到反噬,哗的又吐出一大血,这一回连带着精魄都吐了出来。他猛地撑住了地。
吴聆看着孟长青狼狈的样子,低声道:“我记得,你曾与我说过,你小时候希望做道门第一,扬名立万,带着你师父去云游四海。”
孟长青撑着地极力想要站起来,却哗的一下又吐出一大血,大雪剑在血泊中轰鸣不止,他试了几次,始终没能够站起来。
吴聆望着他道:“你此生的志向是做一个众人敬重的剑修,平天下不平之事,不辱师门,无愧于人。”
孟长青眼中金色与猩红的雾气再次涌出来,他还在试着站起来,下一刻,心脉直接被钻入身体中的魂线震碎,灵力四散,他直接摔了下去,道袍上全是血。
“你厌恶邪修,甚至不愿与其多说一句话,当日你以为清阳观是邪道,表面虽对清阳观观主恭敬,实际自诩玄武正道,心中极厌恶其所做所为。”吴聆看着还在挣扎的孟长青,“你厌恶邪修至此,从来只自诩正道清流,然而你自己便是邪修之子,暗中怨恨至今。”
“你闭嘴!”孟长青猛地喝了一声,刚说完这一句猛地又一口血喷了出来,眼前一刹那间全是模糊的血色。
吴聆低下身,凑近了望着他,道:“孟孤,你入魔了。”
就在这时,跪在地上的孟长青猛地一把抬手用力地按住了吴聆的脖颈,吴聆的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意外,显然没想到孟长青会这么做,这个距离刚刚好。孟长青抬头望向他,那一瞬间的对视,吴聆永远无法理解,一直到很久之后他死的那一日,他还在想着这个眼神。他到死也不明白到底那是什么,他只记得孟长青要杀他了。红尘欲海大梦一场,这世上的爱恨如此的复杂明烈,他兜兜转转一辈子,原以为没走进去,最终却发现是没走出来。
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他只是望着半跪在地上的孟长青。
孟长青猛地震碎了关节处的魂线,手腕转了下,一剑劈向近在咫尺的吴聆,那是真正的同归于尽,全力一击,可剑气一触及吴聆全都如雾气般化开。
下一刻,胸前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孟长青定在了原地,他似乎有些愣住,低下头看去,降魔剑刺入了他的胸膛,他使出浑身力气抬起手,一把用力地握住了那剑,用尽毕生力气抵抗那力道,可那柄剑还是一点点贯穿他整个胸膛,孟长青抬头看向握剑的吴聆,慢慢的,他嘴中有大量的鲜血涌了出来,“你……”
吴聆的手腕动了下,一剑瞬间搅碎他的心脉。
听说魔物的血是冷的,冷得像冰,孟长青伸出手摸到了吴聆脖子上的血,热的,温热的。
吴聆没有想到孟长青最后会伸出手摸自己,那只手落了下去,摔在了雪中,他怔了一会儿。他慢慢起身,脸上似乎也没什么特殊的表情,站了看那具逐渐被风雪掩去的尸体,大雪剑悬停在空中,嗡嗡作响,吴聆站了很久,幻境中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化,雪花落在他的肩上,又被风拂去,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然后,他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往外走,提着满是鲜血的降魔剑去杀不知逃到哪里去的吕仙朝。
第86章
吴聆找到了正在幻境中横冲直撞的吕仙朝,少年一见到他就停下脚步, 站在雪地里不动了。吴聆望着这个年仅十四岁的长师弟, 事情由他而起, 至此终于结束,他抬手一剑砍向吕仙朝,没有血溅出来,吕仙朝的身体有如烟雾一样在他的剑下化开。吴聆这才发现这“吕仙朝”原是幻术所化。无疑,这地方能用幻术对抗幻术的只能是一个人。平时这种粗略的幻术吴聆本应该一眼看穿,可今日他不知为何有些神志恍惚。
不尽的血雾卷着雪花,从幻境里吹出去。
“幻术千变万化, 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人死幻像即破, 另一种则与人无关,前者的幻术随着心境变化, 很容易被破解,后者的幻术脱离人的控制,虽然不容易被破解,但是容易被认出来。师兄想学哪一种?”
“两者都是假的吗?”
少年轻笑一声,“幻术当然是假的啊。”
“要如何分辨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幻术?”
“幻术都有被破解的那一日,会消失的就是假的。”
“这世上的一切终究都会消失。”
少年似乎被噎住了, 树上扑簌着落下白花来,良久他才望着他笑道:“那或许我们都是活在幻境中吧。”
回忆戛然而止,吴聆站在原地, 剑上的鲜血已经冻住,他的心里某一处有些空荡荡的。他没再去找什么吕仙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从前的人说,浮生若梦,听上去真的像是做了一个不真切的梦,梦醒之后,慢慢地也就忘记了梦里见到了什么,只剩下一点点微弱而模糊的记忆,到最后连那一点记忆也消失了,后悔是没有的,只是心底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空荡荡的感觉。
事情还没有结束,可他却感觉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万事万物都成空。他站在树下望着这场下不完的雪,雪在某一个时刻陡然大了起来,竟是五彩斑斓,光怪陆离,佛光普照大地,像极了佛经中圣人出世的场景。与此同时,距离此地数十万里之遥的北地雪原,红袍僧人们同时在极夜中看见了那神奇的一幕,黑暗中的雪地迅速抽出一朵又一朵的金色莲花,铺满了整个雪原,人间变成了一片金色的汪洋,预言中的场景终于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