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右…直走。”顾鸣浑身是雪,已经冻得有些说不出话。他抱着沈言的大衣缩在座位上指路,先前追车的时候衣服掉了,他捡回来之后就没再穿上。
“出什么事了?”电话里顾鸣没说明白,齐以闲听他急得要命也没有细问。
“不、不知道。”顾鸣哆哆嗦嗦的捧着手机给沈言打电话,在等接的间隙里迅速补充,“他在追一辆皮卡,灰色的,车牌我没看清。”
“什么意思?”
“他让我走。”顾鸣吸了吸鼻子,两眼通红,像在自言自语,“我走去哪儿?”
“……”
电话里传来无人接听的忙音,顾鸣挂断再拨。
“没吵架,我们不吵架的。我、我是怕他出事,贤哥你不明白,沈言……他和别人不一样。”顾鸣深吸进一口气,猛的对电话里吼起来,“你他妈接电话啊!
于是挂断再拨。
“……”这样的解释的确很难听明白,齐以闲只能说句无意义的安慰。“没事的,鸣仔你别急。”
顾鸣缓了缓,问道,“前面有分岔路吗?”
齐以闲看了眼导航,“直路,过完一个隧道才有。”
“有几个方向?”
“3个。”
“那,要开多久?”
"差不多15分钟。”
顾鸣沉默下来,他只看到沈言追着车子往现在这个方向去了。如果在这期间他能打通沈言的电话、沈言也肯说明他的情况,那就万事大吉。否则,等过了隧道他就连找的方向都没了。
沈言是开着车,在追一辆车,如果他像之前那样失去控制……
顾鸣不敢想下去,只能咬紧牙关继续拨打电话。
他是不肯接?还是不能接?
顾鸣祈求是前者。
他想起那时在医院同Paul作的承诺:就算他去地狱我也跟着。是的,那是他的承诺。
可现在,他把他丢了,他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他想跟着,可他往哪儿跟呢?
顾鸣捂住眼睛颤声叹出一口气,他告诫自己不能哭,不能在这个时候哭。要哭也得当着沈言的面哭,他得让他知道,他这样把他抛下究竟有多伤他的心。
——
执拗的手机铃声把沈言拖回现实。
他睁开眼睛,从碎裂的车前窗看出去,发现灰色皮卡停在不远处、横斜在另一车道,货箱被墙面压削飞了大半。沈言暗暗可惜不是车头撞到墙上,准备下车去查看对面驾驶室的状况,但他只稍微挪动了下身子,就被胸腔传来的剧烈疼痛钉回原位。他猜想大概是肋骨断了,或者伤到了内脏。于是他尽力轻缓的调整呼吸,预备咬牙撑过去。因为他必须知道结果,死了最好,不死,就再想办法。
这是条单行道,目前还没有别的车过来。也许是雪下得太大,也许是有其他路况,虽然不符合常理但对他来讲绝对是件好事。
手机在先前撞车的时候掉到脚边,昏暗车内那一点闪烁的白光就格外显得明亮。沈言偏了偏头,看见屏幕上顾鸣的来电、顾鸣的照片、和顾鸣的名字。他不由得勾起嘴角、露出可谓开怀的笑容,他没想到还能看他一眼,尽管只是来电显示的图像。
那是他们在柏林时拍的照片,已经过了很久了,但一直没换过。那两天顾鸣特别开心,每个笑容都轻快得像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的云彩。
沈言盯着屏幕,忽然就很想再听一听他的声音,可他弯不下腰,够不到那部近在咫尺的手机。
算了,算了。
现在没有贪心的资格,如果听见他的声音,他就舍不得了。
沈言拉开车门,强忍着痛,跌跌撞撞往前走去。
没想到那辆灰色皮卡的车门也打开了,恶魔从驾驶位上滚下来。
他艰难却也算迅速的站起身,右手无力的悬在身侧,鲜血从衣袖袖口流下来。他看着沈言,阴狠的骂了句,“死条子!”
他误以为沈言是便衣,却激起沈言难以遏制的怒火。像是忽然感觉不到痛了一样,沈言疾步上前,抡起拳头朝他脸上砸去。那人被打退几步,却同时将左手伸向后腰。
他有枪。
沈言立刻反应,当即擒住他的右手将人从被击退的势头中往回扯。那人发出一声惨叫,沈言凭着本能掰着这条胳膊绕到人身后、去抢他左手上的枪。但他没能成功,那人在被疼痛冲昏片刻后就发狠返身、拿枪托猛挥到沈言头上。
沈言眼前一白,踉跄着倒向车身,他顺着力道下意识往旁侧躲闪,只听“砰”一声响,子弹就擦着耳畔射进车身钢板。枪声惊得两耳嗡鸣,火药味则更加令意识动荡。沈言屈腿矮身冲上前去、抢在对方开枪的前一秒架住他的左臂,拖到车前来背靠压制,紧扣着那只拿枪的手疯狂往车门框上撞击。
一下。
两下。
未见成效,沈言忽然又脱力转身,一手扣死在那人小臂,一手擒住手掌往车门内折,竟硬生生的将那条手腕压断!
嘶哑的痛呼声中,沈言抢到了枪。
他跌出几步,举枪瞄准那个正贴着车身蜷缩倒下的恶魔。
沈言浑身发抖,沉重短促的呼吸中夹杂着微弱却古怪的呼喊。他重新感到了痛,却已经分不清是滞留在记忆里的痛苦,还是此时此刻,真实重创的伤痛。他的脸上混杂着汗水与鲜血,他甚至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因为他太痛了,实在,是太痛了。
“沈言!!!”
他听见顾鸣的声音,甚至错觉有一束光照了过来。
“沈言你干什么!?”
这声音好像就在身后,好像,只要他一转头就能见到他。
但他知道这不是真的,因为他舍不得顾鸣,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臆想。
“你把枪放下!”
“鸣仔不能过去!”
“沈言是我来了,你不要怕,你、你给我把枪放下!”
这臆想居然颇为真实。
沈言不想再听下去,因为再听下去,他就真的要忍不住回头了。
砰!
枪响了。
沈言倒下去。
他累极了,可又忍不住朝先前听到声音的方向看去——
是顾鸣来了。
第43章
整整一个月,顾鸣都在做同一个梦。
梦里是那条灯光惨白的隧道,沈言摇摇欲坠的弓身举着枪,无论顾鸣如何喊他都不肯回应。顾鸣奋力朝他奔去,却才踏出几步就见他扣动扳机。
于是每每被枪声惊醒,梦境中的巨响便紧跟到现实世界里来纠缠,撕扯着心脏与神经,一遍遍、长久回荡。
顾鸣终于对沈言内心的恐惧有了切身体会,他无法想象沈言是如何在这样的阴影煎熬下活到今天。更何况他所体会到的,大概还不及沈言经受折磨的万分之一。他已经快疯了,只能依靠药物来勉强维持睡眠。
噩梦反复不休,清醒时也并不好过。
沈言直到现在也没醒来,头上的伤问题不大,严重的是肋骨骨折和内脏出血,情况虽没到最坏但也不容乐观。
沈心悠和Paul带着Lisa赶来国内,顾鸣不能瞒他们,也实在瞒不住他们。除了急救当天的手术由院长担责,而后的治疗都需要亲属签字同意,顾鸣没这个资格。
沈言开枪打的那个人是个通缉犯,子弹射穿了肺叶,人没死,但也没几天好活。那是个重刑犯,贩毒杀人罪行累累。警方录不到沈言的口供,只能初步从顾鸣的陈词里推断应是“见义勇为”但“防卫过当”。事发当天是安娜找的律师,等沈心悠他们赶来就把相关事务都接手过去。
顾鸣对此没有过问,他知道不方便,也的确帮不上什么忙。他接了很多工作,忙得连医院都不能去。他不敢去,也不敢让自己停下来。因为只要他停下来,就会回想起那天的情形.——
震耳欲聋的枪声中,沈言倒下去,又缓慢而艰难的朝他回过头来。他的脸完全被鲜血覆盖了,那张英俊的、柔情的、令顾鸣着迷的脸孔,彻底陷进到血污之中。
顾鸣跪在他身边按住他头上还在冒血的伤口,反复对他说话,“是我。你看着我、你看着我,不许闭眼。我来了,你好好看着我。”
沈言便眼也不眨的看着他,仅是发出呜咽般的沉重急喘,却迅速的微弱下去。
顾鸣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圣诞节已经过了,新年也过了。
这期间顾鸣除了工作时候,就不大和人说话,更加没有笑容。但他差不多整天都在工作,便也没什么人察觉到他的异样。
除了安娜,除了齐以闲,除了从意大利远道赶来、却没见到他两次的家人。
顾鸣陷进到一个漩涡之中,昏天黑地无路可逃。
这漩涡是一句话,仅仅是一句话——我什么都做不了。
今天的工作是给人拍MV,并不算多有交情的“友情出演”,歌手兼导演是早前录《somewhere》认识的夏扬。
寒天雪地漏夜赶工,状况频频的拍到尾声时候、场景又出现问题,不得不暂停拍摄紧急去做协调。夏洋跑来同顾鸣赔罪,坦言都是他没有经验才弄到这样辛苦窘迫。顾鸣云淡风轻安慰他慢慢来,说实在拍不了就之后再补,提前打个电话就行。夏扬感动得热泪盈眶,也教一众工作人员由衷感叹顾少果真是名不虚传的敬业好脾气、还难得这样有情意。齐以闲在旁看得揪心焦虑,他知道顾鸣是刻意在给自己找罪受,可安娜都劝不动的,他就更加没话可讲。好在是该做的不该做的这么些工作,也已是做到最后一单。不管这MV今天能不能拍完,安娜也已同齐以闲说死,哪怕是奥斯卡邀顾鸣去当评委也得推了押他回家休息几天。
再这么折腾下去,怕就要出大事。
回到休息室等消息,齐以闲倒了杯热姜茶塞到顾鸣手里,“要不吃点儿东西?我看得等一阵。”
顾鸣摇头,“闲哥我不饿。”
“你晚饭就没吃,都11点了。”
“减肥。”
“都他妈快瘦脱相了,减个屁!”齐以闲没忍住骂了脏话,说完又后悔,调整语气苦口婆心道,“喝粥怎么样,这么冷的天气喝粥最好,也请大家一起吃嘛。”
顾鸣点头。
“猪肝粥不要芹菜?”
“嗯。”
顾鸣顺口答应。他没打算吃,他是真的不饿。他知道自己状况不好,但没办法,他调整不过来。他放下姜茶摸出一根烟,刚要点燃却听有人喊他。
“顾鸣。”
顾鸣听出是谁的声音,迟疑了片刻才转过头去。
是沈心悠,安娜把沈心悠找来了。
“......妈。”
顾鸣慌忙把烟从嘴边拿下来揉进口袋,然后站起来、下意识的低了低头。他知道自己样子难看,就算化妆也不能周全掩饰。
安娜招手示意齐以闲跟她一块儿出去,把休息室给他们腾出来。
沈心悠放下手里的保温壶,“工作这么辛苦,我给你煲了汤来。”
顾鸣进退两难,闷了半晌才开口,“沈言怎么样?”
“他在恢复, 你不要担心。”沈心悠盛好汤递给顾鸣,“来,还很热的。”
顾鸣接过碗,回避着沈心悠的眼神闷声喝汤,可也尝不太出喝到嘴里的是什么味道,只确确实实体会到脏腑间升起的暖意。
沈心悠心疼的看他,“怎么能忙成这样?”
顾鸣心虚理亏,放下汤碗道歉,“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顾鸣微微一僵,不由把视线垂得更低。
沈心悠叹了口气,走近摸着顾鸣的头发问道,“还是说,你不想再见他了?”
“不是!”顾鸣惶恐的退后一步,“我......我只是,我......”他又想起沈言倒在他面前的样子,那张浸在鲜血里的脸孔,那双贪婪注视着他的、却逐渐流失光彩的眼睛。顾鸣禁不住红了眼,咬牙切齿的为自己辩驳,“我爱他,我怎么会不想见他?!可是.......我,我为什么不在车上?我没有拦住他,是我没拦住他.......”他哭了,既是自责,更觉得愤怒,也感到悲哀,“在医院我连字也不能签,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我什么都做不了......”
“可你把他带回来了,是你救了他。”沈心悠眼眶发红却没有流泪,她抱住顾鸣,“孩子,最坏的情况已经过去了,都会好起来的。妈妈在这儿,什么都不用怕,妈妈在这儿。”
顾鸣本来还在竭力按捺,听到这儿就彻底失去克制。从沈言出事到今天,他一直都没哭,他隐隐觉得自己是不该哭的。
哭有什么用呢?哭没有任何用。
他防备着眼泪,警惕着这样无用的软弱。
但在沈心悠的温情关怀面前,他苦苦坚守的防备和警惕都被土崩瓦解。那是妈妈的拥抱,是全然给他依靠,宽容且踏实的拥抱。顾鸣很多年没得到过这样的拥抱,他好像只在很小的时候才被妈妈抱过,也几乎是没什么印象了。
沈心悠拍着顾鸣的背,像在讲睡前故事一样轻缓安抚,“顾鸣,不要再自责了,也不要继续跟自己过不去。如果沈言看到你现在这样,他该多难过呀?妈妈看着也要心疼死了。”
顾鸣没法答话,只能哭着点头,他紧紧抱着沈心悠,像是走丢了、好不容易才找回家的小孩,懊恼后怕,也庆幸欢喜。
沈心悠后撤开来,伸手顾鸣擦掉眼泪,“妈妈等你收工好不好?然后回家,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去医院,沈言吵着要见你,我们都被闹得没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