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钦在原地愣了片刻,取了杯水又坐回桌前。
感觉到从左边投来的安静的注视,他转身摸了摸R24的金属头骨,重盯住了屏幕。
R24头顶还有人类触摸后留下的温暖,他记录了自己此刻的温度。作为一个抚慰机器人,他的温度要比普通机器人高一些,还可以随时调整到令人舒服的任何温度,但初始温度还是比不过人类。
35度,比平时稍高了一些,R24把这条备注了时间和起因的事件归入金钦的词条。
机器人运行时有轻微的噪音,金钦分了一点关注到R24身上,注意到他刚才自己运行了些什么,便问:“你在做什么?”
应该诚实回答,R24却说:“没什么,先生。”
他的心里迅速闪过一丝后悔,不过金属骨骼显然无法承载过多的表情,他继续说:“先生,您的工作一定很难。”
机器人都看出来了,金钦点了点头,决定结束今天的工作。
他向来是个甩手掌柜,除了工作,其余所有事都交给简柯处理。简柯罕见地不在,他只能自己慢吞吞地收拾。连R24都看出他实在不擅长做工作外的事,小声地在背后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金钦问。
“先生,如果让我的同伴帮你,我们可以更早回家。”
我们?金钦直起腰看孤零零立在桌边的机器人,准确来说,他恐怕连八分之一的身体都没有,只有肩以上,还是一半。
——和这样一个丑家伙回家,甚至在一个空间里休息,如果晚上起夜,恐怕都会吓到自己。
在金钦保持沉默的一分钟后,R24意识到自己今晚可能要在这间办公室休息了,他缓慢地调动不甚灵活的脖子,打量了一下“卧室”。
说实话,冷淡得可以,连一个机器人都觉得这个地方过于冰冷了。他眨了眨眼:“先生,真的不考虑带我回家吗?”
诧异于R24的不遵照安排,金钦有些好奇地靠近他,抱着手问:“我有什么非带你回家不可的理由吗?”
“先生,我想您是我的监护人,我出生不足一年,您应当好好呵护我,保障我这个小机器人茁壮、健康地成长。”
狗屁,金钦放下胳膊,抬起终端打算给整间办公室设个安保系统。
“先生,我可以调整我的温度,如果您搂着我睡觉,我想在这样的一个雨夜,一定是非常温暖的回忆。”
金钦早忘记外边下雨了,他往窗外看了眼,没能从一片黑沉沉中分辨出任何可靠的信息。他问R24:“鲁机教你的这些东西吗?”
“我想是陆平锦,陆女士。”
没想到居然是个老熟人,金钦又问:“她教你的撒娇就是这样吗?”
“我们以为是这样,请问是哪里出错了吗?”
哪里都错了,金钦说:“陆平锦36岁了,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也许连暧昧都没有过。她太不懂人间情趣了,你应该换个老师。”
“那么先生一定非常擅长,今晚回家,请您教教我……”R24可疑地停顿了一下,用放缓的语气、一字一顿说,“什么是——人间情趣。”
“我想你今晚只能睡在这里了。”
没想到从第一实验室降下来的第一天,居然是在和机器人无聊的斗嘴中结束的。金钦把终端收回内兜,慢吞吞地沿着长廊往外走。
下雨了,他想,估计又要利用可恶的首席特权。还好虽然被迫接受了第三规则,甚至来到了第三实验室,但首席的身份暂时还没有被剥夺。
最后一道门在他眼前滑开,他看见雨中停了辆熟悉的车。
金钦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车上的人也永远像此前无数次交锋一样,迈出了第一步。他抑制住想要后退的想法,向走来的方修盛问了声好。
“听说你从天上落到了人间,来看看你。”方修盛穿过雨幕和他一起站在门口,“第三实验室不为首席准备专用车辆吗?”
“也许他们知道你会来。”
雨砸下的声音顷刻间变得急迫、暴躁,奏成了一曲无比聒噪、但又非常激昂的乐曲。
方修盛捏了捏金钦的手,还翻来覆去看过一遍:“你这双手,创造奇迹,还生得这么美,它有不漂亮的时候吗?”
金钦低头看自己的手,有些粗鄙地说:“爹生娘养,生下来就是这样。”
似乎无论他说什么,都会取悦方修盛。
方修盛笑得愉悦,他的嗓音并不难听,甚至可以称得上悦耳,像音质最美的大提琴,在雨夜非常动听。他说:“想你了,一回落城就来看你,今晚去我那里好吗?”
虽说是问句,可他在说话间,不动声色地握紧了金钦的手。
金钦感觉坠落后的暴怒直到此刻才升起,一些无法抒发的情绪像被一拳揍扁,此刻正汹涌地策划反击。
他剥离开两人交握的手,插着兜往后退了一步:“不了,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
没有告别,他在方修盛的注视下,匆匆地回了幽深的长廊。
情绪还在,撕扯着四肢百骸不得安宁,金钦越走越快,“咣当”一声暴力地拉开了实验室的门。
警铃大作之时,被调整后的R24倏地睁开眼睛,从冰冷的金属眼球换作甜蜜的小鹿眼睛不过几秒。他看起来非常开心,笑意舒展地从眼尾蔓延到被拉扯的肌肉,一切在裸露的金属骨骼上无比明显。
他说:“先生,欢迎你回家。”
第3章
“说错了欢迎词。”金钦不耐烦地把外套从身上摘下,“这里也不是我的家。”
R24眨了眨眼,他认为重新回来的金钦不那么好相处,于是明智地主动溜入了休眠模式。
机器人运行的声音逐渐变小直至消失,金钦好气又好笑,他望了眼窗外,不用费工夫去看,他知道方修盛不会立刻离开。
那人一定会让人在楼下监视他到深夜,也许还能利用手中的权力从什么地方搞来第三实验室的监控视频——想到这儿,他把屏蔽系统直接扩展到了整个第三实验室。
两人纠缠这么些年,对彼此再了解不过。
方修盛在楼下等了片刻,连第三实验室自己的人都说探不进去,他便知道是金钦动了手脚。沉默了一会儿,他向说话的人笑了一下:“辛苦,时局动荡,金钦既到了第三实验室,一定保护好他。”
那人想了一下,明白这是让他持续监视的意思,很快就点头应了下来。
像来时一样,漆黑的车劈开雨幕,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第三实验室。
雨势丝毫不减,李俭做方修盛的助理已经有六年了,但每次遇到这样的雨夜还是会不安。方修盛无疑不喜欢雨,更不喜欢被金钦拒绝,如今二者叠在一起,他向后侧方转过小半截侧脸:“先生,回哪边?”
“前线什么情况?”
只要是工作就好了,李俭松了一口气:“消息已经送进去了,A系目前的叛逃者全部接收完毕,反馈应该三天左右就能传回来。”
“狗咬狗永远都这么有意思。”方修盛的目光仍然在雨中停着,像在自语,又像是说给李俭听,“第三实验室还是不够,再等等吧,他的A系列陷进今天这样的局面,如果他知道都是因为他,会低头吗?”
李俭在副驾颤了一下,即使知道不会和后座的男人目光相接,他还是赶紧盯住了眼前的屏幕。
传给A系叛逃者的消息非常简单:金钦已经再次启动了对A系列的全部权限。
顽固派当权的这几年,不要说之后的各个系列,连A系列的情况都跌到了谷底,再不复当年的荣耀。
即使如此,真正比起来,金钦手下的这几支到底还是保全了许多尊严,是他骨头硬、不肯服软,始终顶着压力维护自己的心血。
人类和机器人相互倾轧,有流血,有事故,有背叛,过去金钦的名字从不在这其中。
只是如今情况不同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今天的金钦从神坛上走了下来,他不再独自保有六支近乎完美的机器人,属于天才的优待被打碎了。
天才不再是天才,他就会像普通人一样,妥协、顺从,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简柯刚回落城,就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有正常作战的队伍出现被干扰的情况,各地都有,不是个例。”
“这不可能。”金钦下意识否定了她的消息,倚着桌子想了许久,才终于绕过了弯,“你是说,他们开始自相残杀了?”
“对,已叛逃的那些突然改变了风向,不止是对人类,现在的打击目标中已经有了他们自己的同类。”
目光无处可落,金钦盯住了休眠中的R24。
R24同他的A系列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A系列出世之时,倾举国之力寻找适配主骨骼,任何程序上的风吹草动都能跳上一级预警。如今,连R24这样的东西都到了他手底,可他的A系列居然成了当权者间龃龉的牺牲品。
这是一件无法忍受的事,是比被迫接受第三规则、落到第三实验室糟糕几万倍的难以忍受。
“简柯。”金钦打开A系列的监控面板,面无表情地说,“联系一下陆平锦,问她在哪儿,我去拜访她。”
“什么时候?”
“最好是明天十点前。”
这当然不是一个好主意,简柯盯着他看了十几秒,意识到这是一个没有回转之地的决定,她点了下头:“知道了,还有什么事吗?”
金钦朝R24的方向抬了下下巴:“给这玩意儿搞个最新的准入设备。”
还好R24仍在休眠,简柯在终端上划了一笔:“机器人的心理健康也是极重要的事,以后还是要多注意。”
第三实验室虽因人才凋零显得有些落魄,好歹占地面积够大,各项设备也是目前高精尖的代表。
相比起来,首席实验室里的末尾就不那么如意了。第八实验室的园区小得可怜,还趴在落城郊区的荒山野岭之中,倒不是为了什么实验,纯粹是因为首席实验室得在落城,而落城地皮极贵,仓促之下,只能选了这么一个地方。
金钦刚迈出一只脚,脚尖就在落地前诡异地顿了一下,然后才强行若无其事地踩上了地面。
没什么绿植,任何天气到了这儿都能走到极端,落城是晴天,到了这儿就是能剥皮的烈日。
离入口还有五百多米的距离,金钦压着心头的暗火,慢慢踱了过去。看见一脸戏谑的陆平锦,他凉凉地掀了她一眼:“带路啊,站着装哑巴?”
“就知道你是撒火来的。”
两人是高中同学,读的是混杂了贫穷与暴力的城郊中学,专为未来的各式犯罪分子提供摇篮。那三年他们的情况差不多,只是临到毕业,走了两条不同的路。
陆平锦稳扎稳打,用最骄傲的成绩给自己敲开了一扇窗,往窗外的云上去了。而金钦,向来看得最远,却用最不堪的方式撞进了不归路。
再相聚,也只能说是殊途同归。
“我听说有人建议近期对你进行精神测试。”陆平锦总爱奚落他,“倒不是相信天才都是疯子,主要怕你真疯了,砸翻整个落城。”
金钦每次见她,一不留神总能沉进旧事里,听见这话也只来得及冷哼一声:“**们的心。”
“我看你好像也没有过不及格的成绩,天才就是天才吼?”
“陆女士。”终于看到挂了休息室的花房子,金钦毫不犹豫推开门踏了进去,“谨言慎行,你当落城没有在后巷砍人脑袋的买卖吗?还是你从泥堆出来,所以也学那些小鹌鹑的样子,开始晃着脑袋说天真话了?”
陆平锦反唇相讥:“是谁现在连天然的黄土地都不想踩啊?您那脚尖悬在空中是打算起势跳芭蕾吗?”
谁都讨不来好,两人默契朝对方挥了下并不实际存在的小白旗,暂时心平气和下来。
花房的凉也带着几分闷意,没平心静气多久,陆平锦又问:“我们的R24怎么样?”
“大蠢脑袋,说傻不傻,说聪明也不是个聪明的。”
火气是压不住了,正巧身后有人推门进来,陆平锦回头看了眼,又瞪上金钦:“我祝你能给A系列找到出路,要是找不到,您凤凰再落地的时候,我一定还会来看热闹。”
说的还是陈芝麻烂谷子,金钦朝她摆了摆手,向走近的方修盛笑了一下:“又见面了。”
有陆平锦在,方修盛自然是个体面人,同女士寒暄过再认真道别,他才施施然坐在金钦对面,等对方开口。
正好茶端了上来,金钦旁的不懂,如何利用自己手上拿捏的一点东西去谈判,他再懂不过。还有三五分钟就是午间新闻,正是选举换届的闹腾时节,风向尚不明确,即使是方修盛本人,恐怕也称不出自己的分量。
时间估算得刚刚好,够金钦把茶调整到顺口的味道,抿一口放在桌上,新闻应声开始了。他抬头看了眼,在掺杂了若干个“选举”的播报声中对方修盛说:“A系列又出事了。”
方修盛故作不知,挑了下眉,没说话。
“你能利用我的时间不多。”句句都把自己摆在劣势,金钦往方修盛的杯中丢了一块方糖,看茶汤溅出一点,接着说,“不要让A系列成为你们之间的牺牲品,我押你。”
方修盛也端起茶,闻了一下,感觉不太能入口,又放了回去。他顺着金钦的视线看了几秒新闻,突然笑了一下,往前倾了一**子:“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放过A系列,你就做我想让你做的事,对吗?”
太闷了,金钦无精打采地往送风口抬了下手:“口头占上风没什么意思,如今的选举在争什么你心里清楚,他们不会把我留到一切结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