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钦看见了那个名字,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要去见你父亲?”
“这可是镕的死亡通知书。”
临走前,蒋辽源撑着膝盖,目光在镕身上停留了很久。
他第一次见镕,是在某个边陲小镇,那时他只是总统秘书团中的关系户,军部特地给他配的保镖就是镕。
那个小镇出入只有一个山口,大雪一夜就封了山,秘书团刚落地就被困在了最危险的地方,最快的救援也得天明才到。人心惶惶之际,镕一个人,迎着风雪,掀开帐篷向他报到。
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蒋辽源觉得自己就像那一夜的山口,只有看见镕,才能放人类生路。
落城还沉浸在初雪的快乐气氛里,只有蒋宅依然是一片死气沉沉。
这座老宅死过很多人,承载了很多故事,显得阴沉、厚重、恶心,更可恨的是,即使离开数年,蒋辽源还是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异常熟悉。他没惊动安保,走少年时探索出的小路,翻回了二楼角落自己的卧室。
房间里没有异味,他拧开了床头灯,不可避免地和窗户上面目狰狞的树影打了个照面。
蒋辽源已经过了害怕树影的年纪,可旧习惯使然,他还是伏在枕头上睡了一夜。
晚上能瞒过安保,清晨却瞒不了蒋谌的生活助理,大约八点,这位头发花白还不肯退休的助理就敲开了门:“辽源,蒋先生在餐厅等你。”
再过几天就是蒋谌的七十大寿,人们说,三岁看到老,估计蒋谌三岁时就有在饭桌上谈事的恶习。
蒋辽源应了一声,从软床上翻下去,随手扒拉了下头发,就趿着拖鞋晃到了一楼的餐厅。
蒋谌显然已经起来有一会儿了,面前只剩两个空碟。看见蒋辽源下楼,他抬起了眼,等儿子走到面前,他才说:“镕的事免谈。”
“既然是免谈,就不要让人叫我下楼。”蒋辽源坐在他身旁的位置上,随手捏了只奶黄包,“也不要说为蒋也着想的话,你知道的,这个家最有主意最有能耐的人就是他。”
“要是你的其他小玩意儿,我倒是可以帮帮你,但镕太特殊了,他于蒋也、方修盛,是竞选的风向标之一;于办公厅,则是修正政策的最佳突破口。”
“爸爸。”蒋辽源把咬了一口的奶黄包扔回盘里,“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镕只是一个机器人,要想靠他拿捏金钦——我和你赌一次,谁敢这么做,他就敢做出自己绞杀镕、再在第二天重造一个‘镕’的事。”
“你得看清现实,镕于目前形势的特别之处,只在于他是金钦的机器人。”
“而我要和你谈的,是他对我的特殊意义。”
“您觉得,蒋先生能阻止镕‘死亡’吗?”
这句话金钦听到了,但他难得地走了神,在过去的十几秒,脑袋里只装了“这颗太阳到底什么时候才升起”一件事。隔了一会儿,他才突兀地“嗯”了一声,反问道:“你认为呢?”
车传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他能迅速想到镕的死亡会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往近处想,镕一死,A系群龙无首,这支军部的王牌机器人队伍已然经不起这样的变动;想得稍远点,A系对金钦的影响之深,如果金钦这个招牌倒了,顽固派等了多年的机会就来了临——让金钦成为真正的吉祥物只是小事,顽固派甚至可以借此掣肘军部,进而影响明年的大选。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镕,很有可能成为落城区未来走向变动的节点。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敢有什么倾向性。”
那支烟还没抽完就被金钦摁灭在了烟灰缸里,此时他又把烟拿了出来,没再点燃,只是夹在了指尖:“你在前线是做什么工作的?”
车传笑了一下,答道:“照你的手册做事,哪里坏了修哪里。”
“哦……”金钦转了下烟,目光又移向了窗外,“你赶回来之前,在康曼?”
“是。”
“去看巴琼?”
人工降雪已经结束,落城的气温早就回到了正常温度,车传却觉得那股寒意依然笼罩着自己,是从康曼跟着他回来的,不依不饶的寒意。
他摇头,看着金钦问:“你知道我是巴琼的……”
“知道,巴琼临终时,还在和我讨论你。哦,他还说自己学过芭蕾。”
眼泪争先恐后地从车传眼里滚出来。他的终端上有三个工作区域,是他和金钦用了一夜时间梳理出的三个风险点的分析进度条,现在却什么都看不清了。
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不是擦屏幕,而是镕的情况,车传笨拙地说:“我看不清了,你看看……”
“也不用这么负责,如果这就是镕的终点,我是可以接受的。”
“只是‘可以接受’吗?”
没有经过思考,金钦理所应当地点了下头。
不用安慰,车传的眼泪自动停了。他想不通,镕在他耳边说了太多次金钦,听起来他性格不大好,但镕是很喜欢他的。这么喜欢金钦的镕,到头来,也只能得到一个“可以接受”吗?
他吸了下鼻子,又问:“那么巴琼的死呢?”
“我很遗憾。”
“那是我的丈夫!”车传猛地站了起来,所有憋在胸腔的寒意都变作了怒火,烧得他连心都在疼,“他对万事万物负责,爱护、尊重伴侣,认真工作,为了救你,连全尸都没有,你只是遗憾?”
金钦没有再回答,他扶着茶几起身,绕进厨房,轻车熟路地把头埋在奥河肩上。
奥河在他后颈捏了几下,感觉到手底的皮肉松弛下来,他才回抱住金钦:“你要救镕,还要保护我,让天底下所有身处这种危险中的机器人,不用活在性命被他人攥在手里的境地。”
这话说的,好像金钦进来是为了讨要安慰一样。他没回应,食指在奥河肩上戳了戳:“准备咖啡。”
“好。”奥河知道他的早餐习惯,解决掉这个人的早餐问题,他扬声问,“车研究员,早餐吃什么?”
“等一下再说早餐的事。”方才还在外边格外痛苦的车传拖着步子走了过来,熟稔地向金钦勾了勾手指,“我可能找到问题了,但是我不太能理解,你来看一下。”
金钦点了下头,跟着他往外走,在马上又要恢复维持一夜的姿势前,他突然说:“巴琼还说,如果你知道他先见到我,一定会揍他几拳。”
第38章
车传停住了脚步,一口怨气被金钦堵得时上时下,这会儿又卡在了胸腔,憋得他难受。
可见偶像这种东西还是不见为妙,离远了,优点永远是优点,至于缺点……反正是这辈子恐怕都见不了一面的人,吃饭吧唧嘴、走路不抬脚这些问题,总归折磨不到小粉丝头上。
“巴琼已经不在了。”车传粗暴地揉了下自己的眼角,困意伴着又想流泪的冲动一起走了,“再说了,你听他胡说干吗,我又不是多暴力的人。”
金钦已经走到了茶几边,他跪坐在软垫上,终端把自己的光分了一部分,映到了他眼里。听车传这么说,他抬起眼看了眼对方,好像是笑了一下,说道:“他说你只是普通研究员,我看不太像。”
“你怎么记得这么牢,他话又多又碎的,我都想不起他说过什么了。”
从车传的话里分辨出遗憾,金钦明智地闭上了嘴,看起了三个风险点的研判报告。
监测系统自动生成的研判报告非常简单直接,只会生成大致的风险原因梳理,遇到精细问题,经常会出现误读误判的情况。但鉴于这是目前最省力的方式,机器研判还是大范围地应用在一线。
“这里,”金钦发现了一处标记,“军部植入的清理程序中有一处活跃痕迹。”
车传已经看过一遍研判报告,他以为问题会出在镕下线前的最近一次攻击上,并没有十分注意前一天傍晚时的这一次流量减速。
他挪到金钦手边,手指放大了这处提醒:“这是应急机制被触发了?”
“对,虽然没有数据攻击提示,但清理程序出现降低数据流入数量的情况,只可能是遇上了攻击。”
“可是会这么严重吗?这是一次普遍性植入,如果设计存在问题……”
“先休息吧。”似乎是确定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金钦抬了下手阻止车传继续说话,他在太阳穴上摁了摁,“奥河,客卧收拾好了吗?”
金钦的话音刚落,奥河就从一个看起来绝对藏不住人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车传不知道他也在客厅,被吓了一跳,肩膀滑稽地向上耸了耸。
像是心情完全没被镕的事影响,金钦起身前还回头冲车传笑了一下,奥河也跟着垂眼看他:“跟我来。”
自从做了镕的监管人员,车传自认也是见过一些大人物的,他觉得金钦没传说中那么不亲民,蒋辽源也没有什么二代习气,唯独这个奥河,明明是还处在实验期的实验体,一身气质却修炼得足以先行出道。
他看看金钦即将没入门内阴影的背影,又屏住呼吸感受了下奥河传来的不耐气息,还是喊了声:“金钦!”
“嗯?”金钦不明所以,手指在门框上扣着,声音浸了些过度疲累后的困倦,“怎么了?”
车传拿余光观察奥河,往前蹭了几步:“你发现什么了,为什么不继续?”
“一些不太好的迹象。”
也不是第一次见车传了,金钦知道等着自己的绝不是一个问题,他干脆靠在了门边的墙上,向车传抬了抬下巴:“还有什么事?”
“不太好是有多不好?”
“不好说,基本无解。”
“连你也不行吗?”
“……我想我应该能解决。”
“应该能?”车传有些诧异地拧住了眉,双手在空中画了好几个无意义的乱圈,“不是,你可是金钦啊……”
“是啊,也没那么万能,遇到挫折照样得跪。”
小研究员僵坐在客厅里,终端明明灭灭,把他脸上的失望照得清清楚楚。
金钦轻笑一声,往前走了几步,好心替他关了客厅的顶灯:“早点休息,明天是新的一天,总会有办法的。”
当一个人过于熟悉另一个人,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所有异常,比如晨起一缕翘起的头发、午间困倦的眼尾、夜晚难得的耐心。
对奥河来说,金钦是这个世上最值得研究的对象。他看过几乎所有拥有金钦瞬间的录像——每一期电视节目,每一次面向国民的讲话,每一寸疏离和懒散,每一刻厌恶与烦躁。
有时候,金钦就像急弯后的旋涡,能夺人命,也能赋予新生。这种专属于新生的错觉,总让奥河以为自己拥有了与“幻肢痛”相反的感觉,心脏的空缺处有血液经过,骨肉自然生长,他的心欣欣向荣。
察觉到奥河的沉默,金钦就近坐在了床尾。
他没穿拖鞋,脚背过白的皮肤被暗色床单和深色地毯衬得越发苍白,奥河一低头,就看见了他脚背上的一些脉络。奥河说:“我在想,你是不是忘记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
金钦脸上出现了一个不常出现的表情,他歪着头,眉头紧锁像是认真回想,眼神飘移是心知肚明。
旧屋的主卧并不大,床尾到墙只有八十厘米,他们相隔的距离连八十厘米都不到。
奥河盘腿坐在地上,拿自己的腿笼住金钦的脚,又问:“为什么不回答我?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
“也没有。”金钦弯下腰,手指格外暧昧地在他下巴蹭了几下,嘴唇几乎就贴在他的耳朵上,“时机不对,不然我可以好好向你解释解释。”
“现在就向我解释,等不了了。”
“不是谁,倒是挺像一个死人。”
看着奥河挂上了“我就知道”的失落表情,金钦还是没憋住,肩膀颤了几下:“这么在意车传吗?”
“陆平锦和我说过,你的初恋。”奥河狠狠地甩了下头,强迫下巴上讨厌的手指离开,他平静地说,“怕你做出朝三暮四,对不住我的事,我虽然是抚慰型机器人出身,但宰个把人不是什么大问题。”
“是啊,见识过。”
奥河瞪了他一眼:“所以车传不是谁,但他确实像你的初恋?”
“也不准确,但确实像。”金钦攥紧五指,又舒张开来,“他还像你,一张嘴像含了豆子的喇叭花,‘突突突’往外射问题,心智和七八岁的小孩差不多,最爱射的问题是‘我是不是你全世界最爱的人’。”
“我从没直接问过——知道我在乎这个问题,为什么从来不正面回答我?”
“所以说你是没长大的小孩。”
这一晚,奥河奇迹般地学会并能熟练使用冷笑,他把金钦强行卷到了被子里,然后把这块新鲜卷饼放在了大床的边沿:“不和吊别人胃口的人盖一张被子。”
“全世界最爱你。”金钦说。
“没有一点说服力。”
“镕还在外边死着,你如果和我计较这个,也太没人性了。”
“我本来就不是人。”
四肢被限制,全身上下只有眼珠最灵活的金钦难得被噎了一下,他沉默地把自己滚到了奥河面前:“明天我要彻底剥离镕的程序。”
奥河愣住了,一时不知该给他解被子还是该说“节哀顺变”。
“表情不用太难看。”金钦自己把手从被子里拔了出来,“我不知该如何转告蒋辽源,镕回来的概率几乎是0。”
“镕已经不是军部的定海神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