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季白刚来福利院没多久,整天跟在他身边,黏着他叫哥哥,连晚上福利院熄灯了也会跑到他床上来跟他说悄悄话。
“哥哥,你为什么不睡觉啊?”怕被人发现,季白用小小的手捂着嘴巴,另一只手愁眉苦脸地揉了揉肚子:“我也睡不着,晚上吃得太撑了,好不舒服——”
“既然睡不着…”黑暗里,小季白的眼睛明亮,冲着贺沉眨了眨眼睛,“哥哥,我们一起去天台上看星星吧,好不好?”
贺沉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他正处于焦躁和情绪压抑的边缘,季白来到福利院之前,他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突然这样一个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围着他转的季白。
他不适应。
更下意识的觉得抵触。
可当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看着黑暗中季白望着他期待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贺沉竟然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于是,晚上十二点多,两个孩子躲过了所有人悄悄上了楼顶,跑到天台去看星星。
福利院的天台上晒着很多床单,晚上的时候风一吹,呼吸里都是淡淡的洗衣粉香味,季白很兴奋,拉着贺沉的手一个劲儿地往前走,转了半天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拍了拍屁股就坐下来。
“哥哥你快看!”
季白坐在地上仰着头看天空,指着天上的星星像献宝似的跟贺沉说:“那里是北斗七星哦,那边是织女星,那里…那里好像是…”
想了半天没想起来,小季白挠了挠后脑勺涨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下午还专门问了老师的,但是现在不记得了——”
“不过没关系。”小时候的季白似乎永远都没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他想了想之后就很快调整过来,凑到贺沉面前,“我们躺下来一起看星星吧。”
拗不过季白,贺沉破天荒的顺着他,陪着他一起,躺在福利院天台的地方,枕着胳膊,吹着风,一起看星星。
那天,季白拉着他郑重其事又磕磕绊绊的跟天上的星星许了愿。
他说:“希望哥哥能快点找到爸爸妈妈,早点回家。”
“希望我们都能有爸爸妈妈。”
许了愿之后,小季白大大地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然后告诉贺沉,“我听老师跟阿姨说,对着星星许愿可灵了。”
贺沉看着他,第一反应便是觉得可笑。
之前他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心,随口编了个谎话告诉季白他之所以会在福利院,是因为贪玩才跟父母走失。
这么拙劣的谎言,他却傻乎乎的当了真。
更何况,贺沉只听说过有人跟流星许愿,却从来没见过有谁,像季白这样,傻傻地站在天台上,仰着头跟天上所有的星星许愿的。
早点找到父母么?可惜,他不是跟父母走失,而是被他们抛弃。
他想嘲笑他。
可话到嘴边,贺沉却觉得自己眼角和鼻子都酸得厉害。
老实说,到现在,贺沉已经记不清楚当时天上的星星长什么样了,但他一直都记得那天空气中弥漫着的洗衣粉香气,和季白亮晶晶的,倒映着他的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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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回拢,贺沉深吸了一口气,他定定地望着季白,双眸颤动,指尖发抖,沉默了半晌之后,才哑声开口:“你还记得我,是不是?”
话问出口,季白先是一愣。
此时此刻的贺沉,赤红了一双眼,漆黑的眸子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他定定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像是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
看着他,季白心里忽然蓦地一动。
看星星,福利院…
久远到几乎已经被遗忘和尘封了的记忆,在这一刻席卷而来,季白脑海中涌现出一帧帧熟悉又陌生的画面,脑海中隐约浮现的猜想,让他的心在这一刻,疯狂地跳动起来。
“哥哥,我叫季白。”
“哥哥,你也睡不着吗,我们一起去看星星吧。”
“哥哥,我马上就要有家啦。”
“哥哥,要不然你跟我一起走吧?”
“哥哥,我走了,你一定要来找啊!”
“……”
季白无意识的攥了攥拳,呼吸像是一瞬间都停在这里,儿时待在福利院的那一段遥远到几乎要被他彻底遗忘的记忆中的身影,跟此时此刻面前的贺沉重叠在一起。
他忽然一瞬间就懂了,为什么前世,他出车祸以后,贺沉会那么不管不顾的,将一个已经变成植物人、再也没有苏醒过来希望的自己,留在身边。
胸口起起伏伏,心里无数个片段在同时涌动。
季白恍惚之间,忽然想起,那时候他刚出车祸变成一只猫,拼了命地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他悄悄地从贺宅里溜出去,跑到医院里,趁着病房门打开的时候钻进去,病房却里没有看到其他人,只有贺沉坐在病床旁边。
当时发现自己变成了猫的季白正心神震荡忐忑不安,望着贺沉的身影,更是充满了疑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因为怕被发现,季白只能缩在角落里,从他的角度,看不见病床上的自己,更看不到贺沉的脸,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一动不动。
再然后,安安静静地病房里,传出来一声压抑的、近乎于绝望的哭声。
贺沉在哭。
当时的季白,震惊到无以复加,他不知道为什么贺沉会哭,是为了…自己吗?
可是他们分明不认得。
再然后,病房里进来了其他人,说了些关于手术和转院的时候,季白看不到贺沉的脸,只听到他的声音,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轻轻地嗯了一声。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病房再度回复宁静的时候,季白缩在角落里,只觉得贺沉沉默了许久,久到他几乎以为时间都停止了。
男人的声音很轻,轻到像被一阵吹吹过就会散了,可偏偏带着极其克制的压抑与绝望,听得季白心里一颤。
“我来找你了。”
“但你为什么不等我啊…”
那时候的季白刚出车祸,灵魂却又变成猫,自己已经一团乱麻,哪里来得及深想其他?
当时听到贺沉这句话只觉得奇怪,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闪过去,于是最终,没来得及抓住。
可是现在,所有的画面和记忆全部涌上心头,前世贺沉近乎于偏执的疯魔,十年如一日般的等待,还有这辈子…他望向自己时候的专注、小心翼翼,还有经过了隐忍和克制对自己那句“我也很喜欢你”的回应。
一幕一幕,一帧一帧。
所有的不解和迷惑都在这一刻醍醐灌顶一般得到解答,季白心脏酸涩难耐,一双眼睛克制不住地红了起来。
他究竟是有多迟钝。
原来真的会有人,因为小时候的一句承诺,穿越十几年光阴如水来到他身边。
原来真的会有人,因为片刻的温暖,近乎于偏执的等他十年。
季白怔怔地看着贺沉,眼泪无意识蜿蜒而下,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心酸和天大的庆幸在这一刻交织。
季白一直都是个普通人。
论家世,他是个孤儿,哪怕是后来被现在的父母,也只是普通家庭;论长相,季白扪心自问,比起贺沉那样英俊如神祗一般的脸,他的长相顶多算是清秀,性格也平平无奇。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自己。
凭什么能让贺沉对他这么好,凭什么,能让面前这个什么都拥有了的贺沉前世今生,都执着至此。
在前世变成一只猫待在贺沉身边的那十年里,季白曾经也是迷惑过的。
为什么他潜移默化的看到贺沉就心动,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喜欢上一个男人。
这个问题在前世的十年里,季白曾经想了很久,也曾经给出过自己无数个答案。
而在这一刻,他忽然后知后觉的明白。
前世离开福利院的那十几年里,贺沉正在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努力的寻找他,走向他。
在他车祸重伤昏迷不醒的日子里,在他便成一只猫迷茫不知前路的日子里,他在近乎于偏执的守护他,等待他,十年光阴如水,没有一刻放弃。
天下之大,只有一个贺沉。
当季白终于回了神,他才发现他脸上已经满是眼泪了,有些手忙脚乱地想把眼泪擦干净,张了张嘴声音却沙哑的不像话:“我…我想起来了——”
这一世他不会出车祸,不会让贺沉在绝望中等他十年,不愿意让贺沉觉得自己表现得太异常,季白努力压抑心中的酸涩与心痛,他拼了命地点头,“我小时候在福利院长大,那时候…有个哥哥对我很好,陪我一起看星星。”
季白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后来我被人领养,他说过一定会来找我。”
“是我不好,我让你找了那么久,是我——”
季白的话还没说完,贺沉伸出手,将面前的人,深深地拥入怀里。
他的力气很大,几乎要将季白揉碎。
贺沉缓缓闭上眼,感受着怀里季白的温度,忽然一瞬间,像是千里奔袭终于看到了终点,万里泅渡终于抵达了岸边,前世今生所有的遗憾在这一刻,被季白那双通红的眼睛尽数抵消,他长长的,无声的呼出一口气,然后哑声笑:“哭什么?”
“我这不是找到你了么?” 穿过千山暮雪,万里层云,他终于走到他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贺沉:我知道,死心塌地地爱一个人是最不明智的,可是我只会这一种爱法。
第18章 不信命
“所以你为什么不一见面的时候就告诉我——”季白从贺沉的怀里离开,抿了抿唇,半晌哑声道:“你既然是来找我的,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如果他告诉他,是不是前世他就能早一点认出贺沉,是不是贺沉就不用一个人独自走过那十年…
贺沉看着季白微微发红的眼眶,抬起手来摩挲了一下他的脸颊,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记得才好。”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福至心灵一般,季白都明白了。
贺沉出现在他面前,如果他能认出他,那自然很好。
可若是自己已经不记得,贺沉也绝不会多提半句。
小时候曾在福利院长大,并不是多么愉快的回忆。不愿意让他想起,所以宁愿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他身边。
可是自己前世又做了些什么呢?
季白清清楚楚的记得,前世贺沉转学来到致远的那天,没有人敢跟他同桌,自己也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任由贺沉独自一人,坐在了教室里最角落的位置。
季白深吸一口气,胸口那处,后知后觉的,泛出丝丝缕缕的疼。
不过幸好,上天还愿意给他机会弥补。
将脑海中关于前世的画面摒除,季白不想让气氛太过低落,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的脸,冲着贺沉笑了笑:“其实后来我也回过福利院。”
被养父母接走没多久,季白就开始想念福利院那个对他无限纵容的哥哥,于是央求着养父母带他回去看一看。
养父母都是好人,虽然不愿意季白在跟福利院扯上什么关系,但是拗不过他,终于还是抽了个时间开车送他回去。
可当年幼的季白带着一大包零食玩具,兴冲冲地跑回去找哥哥的时候,却被福利院的阿姨告知,哥哥已经不在了。
“他啊,他被家里人带走了。”
福利院的阿姨对贺沉对去向讳莫如深,只简单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小时候的季白不懂,虽然觉得失落又伤心,但仍然为那时候的贺沉感到高兴。
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的画面,季白摇头笑:“我还记得那天回去的时候,我坐在车后排哭得跟什么似的——”
听到季白的话,贺沉的心蓦地一酸。
他定定的望着季白,半晌,低声问:“你回去找我了?”
季白点头,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贺沉凑过来,轻轻地把头放在季白的脖颈处,他比季白高许多,这样的姿势有些别扭,侵略性也很强,可他给季白的感觉,就像一只巨大的野兽,正在温柔而依恋的,嗅着他身上的气息。
贺沉轻轻在季白的脖颈处印下一吻,然后哑声笑:“如果早知道你会回去找我,我一定待在福利院不走。”
“瞎说,”季白不赞同的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道:“那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话说一半,他顿了顿,忽然冲着贺沉笑了笑,“我说错了,应该是,再也没有比那里更好的地方了。”
贺沉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他伸手,覆住季白的眼睛,哑声道:“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眼前突然变成一片黑暗,季白并不慌乱,他能够感受到黑暗中贺沉注视着他的视线,只觉得心脏跳得很快,他咳了下,眨了眨眼睛鼓足了勇气开口道:“你这样看着我,是想亲我吗?”
用手掌遮住季白的眼睛,于是贺沉的手,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季白的睫毛刷过他手心时候的触觉,像一把小扇子,扇的他一颗心都微微发麻。
万万没想到季白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贺沉深呼吸一口气,只觉得忍无可忍。
于是,他俯身,在遮住季白眼睛的情况下,低头,吻住这人的唇。
唇齿相交,当贺沉身上的那股独特的香气笼罩着季白,他涨红了脸,试探性地伸出手,回抱贺沉,然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声开口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