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十三,二十三……
渐渐的,没人再提浪子剑客。
雍京城来来往往,贩夫走卒叫卖吆喝,日子在一天天的过。山茶花开了又败,第二年冬雪来时,阿璇怕它冻坏,在它旁边摆了几个火炉,险些将它烤干。他依旧雷打不动地去梅树林,依旧不咸不淡地温着书,依旧会悄悄写话本,却不会再满京城传放,吏部尚书公子喜欢写话本的名声也逐渐被人们遗忘。
穆建章眼角的皱纹一天天增多,因为他不喜欢考功名,两人间的话越来越少,好在也没再让他觉得丢脸。有时候左相的儿子会来府里看他,三皇子也跟着一起,有一天阿璇险些一杯热茶泼到三皇子脸上,挨了穆建章一顿痛骂,于是她开始经常平地摔跤,吃饭发呆,也不再黏着他。
朝堂风云变换,新帝登基,阿璇入宫,与他都渐渐无关。他喜欢这样的日子,春天的山茶花,夏天秦昭跳舞时飞扬的衣角,秋天完成了一本厚厚的传奇,主人公是阿昭和暮朝,太羞耻,所以要藏起来,冬天的时候飞雪飘扬,他偶尔会提起……
“你什么时候把《浪子剑侠》还给我?”
正在摘梅花的人闻言一顿,手中下手重了,一朵花只剩残叶。
秦昭柳眉倒竖:“你不会再写一本?都过去多少年了,我早不知道扔哪里了。”
他故意道:“哦,可是太久没写了,不知道写什么。”
她动作稍顿,忽然转身兴头头道:“写我呀,你看我怎么样?”她伸开双手转了个圈,白色的大氅在雪地里散开,像飘落的雪花一样,这些年,她穿得越来越好,好得不像是一家小小糕点铺子里走出来的姑娘。
反倒是他,为了隐藏身份,每每来时,都要记得换身粗布衣裳。但秦昭年龄渐长,家中人催得越发紧,她抱怨所谓世家子弟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他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有些出神,半晌脸一痛,秦昭掐着他的左脸:“又、走、神、了!你是不是不想写我啊?我这么会跳舞,比树国公主差哪里了?”
他面色不改:“树国公主身材窈窕,但你……”
秦昭脸顿红,追着他打:“你……”
两个人影绕着梅树林嬉笑追赶,雪球乱飞,远处的街上,炮竹声声,新年又近。
“你也加冠了,该考虑婚事了,虽然你不学无术,但我穆府的底子在,找个过得去的大家小姐还是不难。”穆建章站在烛火下,几年朝政的风刀霜剑在他脸上又添了几道深纹,当初身形单薄的少年,却已成了风姿卓然的青年。
他绷着脸:“我听说你在京中这几年名声也不错,有几家小姐都托媒人来问过我,虽然儿女情长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事,但你娘没得早,这些事我也不知怎么管,你要是有合心意的,自己看着办罢。”他说完,见青年还是头也不抬坐在桌后,重重一哼,拂袖转身。
他走后,青年才缓缓抬起头,俊秀的眉峰微微蹙起,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舒展开来。
……
“就凭你,也想娶我家阿昭?痴人说梦!”媒婆站在他面前,惟妙惟肖地呸了口唾沫,“这些年你和阿昭来往,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你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阿昭将来要嫁的是高门大户的公子少爷,你一个穷小子,又没钱,也没功名,拿什么娶我们家阿昭,趁早滚的远远的!”
媒婆横眉立目地说完,立刻佝偻起腰,赔着笑连连搓手绢:“话就是如此,穆少爷您看……”
他面无表情把人打发走,看着书桌角落积灰的四书五经,忽然跃跃欲试。
……
科试放榜,满城春意,游街的队伍从宫门蜿蜒数里。
“穆尚书真是生了个好儿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呐!”
“可不是,连中三元,多少年没有这等人才了?”
“听说只温书了半年,一次全中,可真是令我等望尘莫及……”
夹道的商铺住户,闻声都大老远出来张望,他骑着枣红骏马,越近便越慌张。
她会不会生气?一问就能知道他是谁了吧……
不对,她还不知道他的真名……
也许人太多,她都不会看到他……
经过郁香斋时,他心如擂鼓,仍旧不可避免地转过头,却是一怔。
往后的一路,心不在焉。
夜里,他亲自叩响郁香斋的门。
应门的是秦父,根本没有媒婆口中的盛气凌人,有的只是战战兢兢的谄媚。
“尚书公子来小店,不知有何贵干?”他擦了擦汗,点头哈腰地请他入座喝茶,都被拒绝了。
他明明知道他来干什么。
秦父面色惨白,汗水染湿了汗巾:“尚书公子看的上小女,自然是小女的福分,可……”
……
他骑着马,发疯似的跑回了家,扔下马缰,直冲进穆建章的书房,须发花白的老人不明所以的抬起头。
他红着眼:“秦昭呢?”
老人茫然不解:“秦昭?”
他险些掀了桌子:“一个舞女,是不是被送进了府里,她去哪里了?!”
老人想了想,终于恍然大悟。
他说秦昭确实三日前作为舞女,随一批优伶一同送进了穆府。
恰好那日他不在府中,皇帝念他多日病体不愈,特来府中看望,却对秦昭起了兴趣,将人带进了宫。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府的,却在不知不觉中,再次到了郁香斋门外。
可这次醉倒在门口,却再也不会有人出来,将他扶进去了。
……
后来再见,便是在宫宴。
听说靖初帝最近新宠一名民间女子,其人善舞,独得君心,封了婕妤。
“穆卿为何只埋头饮酒?”靖初帝坐在上首,眸如利剑射向他。
“依爱卿所见,秦婕妤方才那一曲踏枝,舞得可好?”他微笑问道。
手中的酒杯隐隐约约泛起了涟漪,他低着头。
“陛下恕罪,微臣,醉了。”
终是未曾抬起头。
“兄长来了。”他绕道去看望阿璇,宫中吃穿用度皆是极好,她看起来容色更美,却无端透露出恹恹之气。
两人再一道相对而坐,却已然无话可说。
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在门口探头探脑。
“这是珏儿?”他问。
阿璇脸上却露出厌恶之色:“站在那里做什么,不来同你舅舅见礼。”
小孩怕生,窃窃走到面前,嗫嚅道:“舅舅。”
第七十八章
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阿璇却十分不耐地很快将他赶了下去。
“没用的东西。”她倚在榻上,抱怨道。
“蠢笨如猪,根本不懂如何讨陛下欢心。”
他默了默,半晌准备离去。
阿璇却叫住了他。
“这是秦婕妤让我给兄长你的东西。”涂着大红蔻丹的手拿过一枚锦盒,递到他手里,神色无端带了些探究。
让他不喜。又有些失落。
他打开,里面是三块百合酥。
半晌,他拈起一块,咬了一口,脸色顿僵,半晌,才慢慢笑开。
“为什么是酸的?你放坏了?”
穆璇看着她,神色无悲无喜。他却再也笑不下去,转身逃也似地离开了皇宫。
如果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许多个烂醉如泥的夜里他这样想。
只要皇帝对她好,就足够了。
他无可无不可地在吏部混着日子,昙花一现的称誉很快再次变成了不求上进的叹息。直到有一天,阿璇拿着一本已经泛黄发脆的书,扑在他的腿边,失声痛哭。
她说秦昭死了,死于皇后的嫉恨,毒发身亡。
“兄长,你帮帮我,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我根本毫无立足之地……”穆璇神色凄惶。
他想拿起那本陈旧的书,可封面才一触到就碎了。
他忽然吐了口血,穆璇惊慌失措地把他扶下,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夜里一样。
可一切都已经不再一样了。
你既然把她带走,又为什么要对她不管不问?
你不能照顾好她,这便是你的错了。
你还让她死在了皇宫,这便是……你该死。
“你该死……姬明熠。”他红了眼,整个人就好似那本泛黄的《浪子剑侠》,陈旧而易碎,轻轻一碰,就会痛彻心扉。
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不管是少年时期的梦,还是往后漫长岁月里,心尖上的姑娘。
直到多少年后的今天,他忽然明白,这件事不是任何人的错。
一切终将发生。
不过是到底错过。
胸口忽然一阵撕裂般的疼,将他的思绪扯回了嘈杂而喧闹的漪澜殿前,细雨霏霏的山茶花,冷香幽幽的梅树林消失不见。
他竭力聚拢力气,唤了句陆矶。
正安抚越晴波的人明显一怔,身边的人也都愣住,没有人会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喊陆矶的名字。
陆矶只是顿了顿,便往这边走来,沈知微蹙了蹙眉,想要阻拦却没有成功,便跟在了后面。
“穆相,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除了杀皇帝,我都能帮你实现”陆矶蹲在他旁边,挠了挠头,神色里有一丝怜悯和叹息。
他忍不住笑了笑,血顿时涌得更多,生命的流逝跟着加快。
“那个话本写的如何?”
陆矶愣了愣,显然没明白他的话。
“自认天下第一美人的公主见了景王,被其容貌震慑,一见倾心,再见钟情,后因自惭形秽,削发为尼,景王一夜白头……”他一边说一边咳,唇角带笑。
陆矶面色十分复杂,一旁的沈知微也怔了怔,似乎也想起,去年有段时间,京城风靡的景王画像。
“很好。”陆矶神色很认真,“真的。”
穆恒笑了笑,缓缓闭上了眼。
他的身体好似变得像棉花一样轻盈,渐渐飞到天上,澄黄的月亮与雪白的云朵从身边掠过,风浮动衣角和发丝,他忘记一切,越来越快,就像是多少年前的少年,揣着《浪子剑侠》,急着去赴一场将迟的约。
云蔼浮动,鹊鸟翻飞,于骤然散开的云雾中,他蓦然叫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阿昭!”
穿白裙的姑娘回过头来,莞尔一笑,一如当年。
……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丝毫不知情的雍京城即将醒来。
众人却依旧面色凝重地呆在原处。
陆矶看着穆恒缓缓没了呼吸,一时有些悲凉。
到底是原著中曾盛极一时的王者反派,如今这样轻飘飘死在他面前,总让他有种不真实感。
而且他也没想到,那个风靡一时的话本,居然是穆恒写的。
看来系统有很多事情都说的不尽不实。
一个人影后知后觉地拨开人群,冲了上来,盯着穆恒看了片刻,缓缓跪倒,喃喃道:“舅舅……”
穆璇揽着穆恒的尸首,就像失了魂般一动不动。
陆矶叹了口气,不忍心再看下去,站起了身。
这场逼宫虽然严格被控制在了禁庭之内,于整个雍京城来说几无风波,但到底使得一切开始不一样了。
毁坏的宫殿需要休整,死去的宫人需要抚恤,穆恒的尸首依旧得以回乡安葬,据说是皇帝的意思,可皇帝已经很久没人再见到过。
他只在动乱平息后的第二日,苟延残喘地上了一回朝,将救驾有功的姬容衡封作了齐王。
渐入寒冬,一片萧索。
冬月初四,雍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鹅毛大雪纷纷而下,皇帝寝宫前,侍立的宫人垂首而立,衣帽上皆落了厚厚的积雪。
明亮的寝宫内,时不时传来凄惨的嚎叫,他们却像毫无所觉般,一动不动。
很快,嚎叫声便暂时休止。殿门吱呀一声,一袭紫色狐裘擦过高高门槛,锦靴踩在殿前厚厚的软毡上,两侧宫人立刻弯腰:“尚书大人。”
一袭青色狐裘随之迈出门槛,打灯的宫人跟在后头,暖黄的光晕里雪花分毫毕现,几片飘进灯笼内,安静地融化了。
温景瑜轻轻颔首,与方有涯一同迈步走入大雪之中。身后宫人忙撑起纸伞,亦步亦趋。
灯笼只能照彻身前几步,更远的前方,还有来路,渐渐化作一片漆黑的线条。
“他还能撑多久?”方有涯忽然道。
温景瑜叹了口气:“摄魂香乃禁药,习惯了此香之人,一刻也离不得,他中毒太久,已然无法戒除,但继续用下去,也只会越来越虚弱,依太医所言,最多不过一年了。”
方有涯神色有些慨叹,半晌又道:“德妃那里如何了?”
“招过一切后便疯了,此刻留在漪澜殿闭门不出,连魏王也不见。”
方有涯忽然止步,看向身侧之人,温景瑜不明所以:“何事?”
方有涯蓦地一笑:“无事,只是感慨,吏部尚书本为穆恒起家之处,为相后也一直暂摄尚书一职,半年前你在大理寺牢中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承袭他的衣钵?”
温景瑜怔了怔,随即低头一笑,眉眼温润,气质平和,却再也不是当日里腼腆怯懦的贡院书生了。
“只是,陛下龙体日渐衰弱,储君一事依旧悬而未决,如今仅有二子皆有王爵,魏王虽封王已久,却失了穆相这一靠山,母妃也不得圣宠,倒是勤王有功的齐王,如今看来更胜一筹。”他审慎地看向温景瑜,“温大人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