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朵还刀入鞘,用陈述的语气道:“是他断的。”
她抱起双臂,看着陆矶:“那一年我很喜欢他,他却只把我当朋友。但我要他的刀,他就给了我。靺鞨与大雍交战前,我以朋友的名义把他叫去了营帐,本来吧,想把他迷晕,然后生米煮成熟饭,还怕他不跟我走么?”
越晴波突然猛咳,一个劲儿偷偷瞧陆矶。
陆矶冷冷道:“你怎么没成?”
乌兰朵一脸无辜:“他敏锐的很,自然发现了,一怒之下就断了这把刀。”
陆矶揣着袖子,一脸平淡如水:“那真是可惜了。”
乌兰朵眼波流转,似笑非笑:“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沈知微平生最厌被人欺骗,最无法原谅的就是背叛,从一开始你就不该这样试探他,他明明给过你保证,是你不愿意相信。如今又用另一个谎言来试探他,你觉得他真的不会生气么?”
她每说一句,陆矶的心就越沉一分。
说到最后,他脸色已然毫无血色。
越晴波有些无措,看看乌兰朵,又看看陆矶。
忽然,陆矶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开。
“哥哥!”越晴波咬了咬唇,有些埋怨地看着乌兰朵,“为什么要和哥哥说这些?”
乌兰朵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看着陆矶远去的方向,眼神似乎带了丝哀伤。
她向马厩走去。
“为他好罢了。”
……
陆矶拖着步子往前挪,不知过了多久,再一抬头,才发现自己走回了营帐。
帘子被人用绳子挂起,时不时还有士兵进进出出,每个人手里都搬着大小的行李,正往一辆马车上装。
陆矶一愣,忙走上前拽住一人:“你们在干什么?”
那名银甲卫一见是他,面无表情地行了个礼:“将军吩咐,王爷身份特殊,不宜在此逗留太久,还是连夜启程为好,王爷回来的正好,可要现在动身?”
陆矶抓着他的手渐渐收紧,心头一阵窒闷,呼吸重了许多。
那个银甲兵又问了一句:“王爷,动身……”
“我看谁敢动!”陆矶终于忍无可忍地直接吼了出来,忽然抢过一个正要往马车上搬的箱子,直接摔在了地上。
“都给我停下。”他气喘吁吁看了一圈周围的人。
银甲兵不为所动,仍旧道:“王爷,这是将军——”
“他、在、哪?”陆矶揪住他的领子,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银甲兵一怔,抬手指了指:“将军、将军去乌素海了……”
陆矶立刻推开他,扯过拴在营帐前的马翻身而上,二话不说打马而去。
一众银甲卫齐齐僵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才忽然动了起来。
“快快快,放回去放回去!”
“唉,将军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害得我们也要跟着挨骂。”
“别说了,我这个箱子都来回搬了五趟了……”
……
陆矶一路疾驰,赶到乌素海的时候,最后一抹天光消逝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下。
他忽然勒住马缰,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乌素海名叫海,其实不过是一片湖泊。
“那为什么叫海?”
去见伊屠的那一天,陆矶在路上这样问过沈知微。
“因为星星。”沈知微回答。
此时此刻,陆矶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因为星星。
薄暮的余辉也被雪山掩藏,黑色降临的刹那,整个夜空却在瞬间被点亮了。
数以万计的星辰刹那间来到你的眼前,浩淼的银河如一道虹,横贯夜空,雪山化作黑色的脊线,深紫色的云悬在上头。
乌素海平滑如镜,极目处水天相接,万丈星汉倒映其中,浩瀚如海,难辨尽头。
这是来自洪荒和宇宙的馈赠,置身其中,难辨尽头,不知其我。
陆矶屏住呼吸,怔然于眼前的一切。
不知多久,风迎面吹来,带来叹息般的勋声,也吹乱发丝,遮蔽了视线。
陆矶忍不住闭上眼,立刻伸手拨开了挡眼的头发。
再次睁眼时,远处的湖边就像凭空出现一个人影。
他背对着坐在乌素海边,白衣浮动,披散的长发也随风而起,一簇篝火静静燃烧在他身边。
他置身于广袤无垠的星空之下,像一颗无不足道的星星,却又最夺目。
如有所感,那人忽然停下吹埙的动作,转过了身,对上陆矶的眼睛。
一瞬间,陆矶竟然有些紧张。
“王爷来这里有事?”沈知微的惊讶只有一瞬,转而又恢复了淡然。
陆矶冷着脸,翻身下马,走到他身边坐下。
沈知微面色不动,起身往旁边挪了挪。
陆矶站起身,又坐到他身边。
沈知微再起身,陆矶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你想去哪?”
一碰才感到他的衣袖微潮,不知已经坐了多久。
沈知微眉梢都毫无波动:“下官和王爷并不熟。”
陆矶冷笑一声,不由分说掰过他的脸,让他直视自己。
“我不是小王爷,我骗你的,都是假的,我就是想看看你什么反应!明白了?”
他作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其实根本外强中干。被沈知微这样看着,心里早已开始打起退堂鼓。
“总之,你如果真的生气,我也——”
话没说完,沈知微忽然短促一笑。
陆矶一呆,随即,像是再也忍不住一般,沈知微抬手抱住他,埋首在他颈窝里,闷声笑起来,肩膀都在颤抖。
“……沈知微?”陆矶莫名其妙。
“你怎么这么可爱?”沈知微低低一笑,抬起头,眼睛弯弯地看着他。
陆矶愣神片刻,忽然想到什么,顿时瞪大眼:“你早就知道——”
沈知微又忍不住笑起来,揽着他的后颈,与他额头相抵,轻轻蹭了蹭他的鼻尖,声音低沉含笑。
“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了,你的演技太差了。”
陆矶被羞耻与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时根本没注意他说了些什么,将人扑到在地,居高临下地质问。
“你看出来了,为什么不说?看我装模作样很好笑吗?”
他喘着粗气,一瞬不瞬地盯着沈知微。一想到沈知微早就知道他是假扮的,却只是在一旁干看着,就觉得万分羞耻。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滑稽?”他闷闷道。
沈知微被他压在草地上,只好举起双手,认真为自己辩解:“没有,虽然不是很像,但是真的挺可爱的。”
陆矶还是有些郁闷:“就这么不像吗?”
沈知微闻言,神色微顿。
两人一上一下地对视着,许久,沈知微抬起手,捋了捋他而后的头发,低声道:“人总是会变的,我和曾经也很不一样了。”
陆矶想了一下,似乎沈知微和初见时的确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
这点不同要怎么形容?
他曾经觉得沈知微像冬日暖阁外覆了满地的温柔落雪,像深寂却藏了漫天星子的夜,虽然他时常话少而沉默,却让人觉得温柔。
尽管后来沈知微变得话多了些,偶尔还透出些深藏已久的顽劣,但陆矶总觉得,他是有心事的。
它不那么明显,却无处不在。
在他笑过后转瞬即逝的默然,在他垂眸间一闪而过的思虑,他像是背负了很多沉重的过去。为此,他的温柔也总带着一丝忧郁。
但现在却有哪里不一样了。他明显能感觉到有什么一直压在他身上的重负消失了,他就像从暖阁外温柔的落雪,变成了暖阁里静静燃烧的炭火。
陆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确实,以前没见你像刚才那么笑过。”
沈知微闻言,捏了捏他的耳朵,轻轻一笑:“那你要先习惯了,日后我也许经常会这样。”
话音落下,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乌素海边安静如常,鹭鸟时不时掠过水面,裸鲤跃出,搅动着发出细碎的水声。
星光铺洒在湖面上,潺动的水纹晃出斑驳的银影,仿佛一层剔透的鲛绡覆在二人身上。
陆矶再回神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趴在了沈知微怀里。耳边传来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听着听着,却渐渐加快起来,分不清是谁在紧张。
沈知微忽然揽着他坐起身,声音微哑道:“回去吧……”
起身时,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出了衣袖,滑进了水里,星光下映出一点银芒。
陆矶一怔,下意识伸手去捞。
幸好靠近岸边的湖水不深,竟当真让他捞了起来。
“这不是那个耳环么?”他奇道。
这个耳环样式十分简单,就是一个金色的细环,若不是可以拉开,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可以套在无名指上的戒指。
沈知微本要起身,看见它却忽然一怔。
“我一直想问,你弟弟给我这个干什么?”陆矶拿在手里打量,头也不抬地问道。
半晌,却没有听到沈知微回答,奇怪地抬起头。
沈知微看着他,眼神幽深,忽然勾了勾唇角:“你想知道?”
陆矶点点头,他是很好奇。
“真想?”
沈知微却又确认了一遍。
陆矶古怪地看着他:“真想。你有必要问两遍吗,难道这个耳环有什么非同寻常的来历……”
他的话还没说完,沈知微忽然抓着他往自己怀里一拽——
水花四起,剔透晶莹,且冰凉。
陆矶咳嗽了两声,抹了把脸上的水。
他含怒瞪向身上的沈知微:“你又发什么疯?”
沈知微刚才忽然拽着他翻身压倒,他本来就在湖水边,这样一来,半个身子都浸在了水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沈知微把那枚耳环举到他眼前:“是你说想知道的,那我当然要告诉你……”
他俯身凑到他耳边,一字一顿,压低了声音。
“在北疆,这样的耳环,是给新妇的……”
陆矶愣了两秒,忽然反应过来,顿时血液上涌,通红了脸。
“胡闹!”他憋了半天,忿忿骂了一句沈知微那天说过的一样的话。
沈知微忍俊不禁:“这还算好的,按理说,这个耳环应该是一对,或许他……见你特殊,才给你一只。”
陆矶恼羞成怒:“一只也不行!我不要!”
沈知微收紧手臂,嗓音微哑:“真不要?”
陆矶正要拒绝,对上沈知微深邃的眼睛,却忽然一窒。
沈知微低下头,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语气竟似含了一丝撒娇般的意味,仔细听起来,分明还是蛊惑更多。
“为我戴,好不好?”
好不好?
当然是不好。
陆矶这样想着,在寂静的星空和乌素海畔,却像被下了咒,说不出一句话。
沈知微不厌其烦,问了一遍又一遍。
陆矶置身冰冷的湖水里,却丝毫不觉得冷。
半晌,他昏头昏脑地说了一句:“我没耳洞……”
沈知微一顿,低笑道:“我给你打啊……”
“不行,我怕疼……”
沈知微倾身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陆矶忽然惊醒,起身想要逃开,却被沈知微按了回去,低骂也变得模糊……
湖水微漪,水波浮动,浪花轻响。
星空依旧,乌素海边却不再宁静。
……
陆矶第二天是在营帐里醒来的。
他躺在榻上呆滞了很久,觉得耳垂有点异样,抬手一摸,顿时黑了脸。
想要把耳环扯下来,手放在上面许久,却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
半晌,陆矶忿忿地把头蒙进了被子里,把枕头想象成某个至今不见踪影的人一顿猛捶。
走出营帐时,陆矶特意没有扎头发。
他鬼鬼祟祟地探了探头,确认今天营帐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刻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一步才迈出,肩膀立刻被人拍了一下。
“找沈知微?”
陆矶惊悚回头,只见乌兰朵站在身后,狐疑地看着他。
“你怎么没束发?你们汉人不是很讲究这个?”她眯了眯眼,“真好我今天有空,我来帮你吧。”
说着就伸手来撩陆矶的头发,陆矶吓了一跳,立刻后退,却仍被带起的劲风掀起了发丝,露出了右耳上戴的金色耳环。
长发垂落,陆矶下意识捂住了耳朵,心头一万匹草泥马狂奔而过,尴尬得快要冒烟,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乌兰朵的手顿在半空,神色也是怔愣的。许久,她收回手,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挑了挑眉:“我就猜到……”
又上下打量他,意味深长道:“你居然还下的来,沈知微很克制啊……”
陆矶捂住耳朵,一副拒绝听下去的模样,暴躁道:“闭嘴闭嘴闭嘴——”
乌兰朵扑哧一笑,忽然扯住他的袖子:“我带你去见他。”
陆矶整个人依旧很不自在,象征性地扯了两下,当然没扯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