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撞得往桌上一扑,连忙反手兜住肖池甯的屁|股:“小东西挺会用成语啊,怎么语文才考八十多?我记得满分是一百五?”
“别转移话题。”肖池甯咬了咬他的耳朵,“老实交代!”
他大方地拿起一旁的手机解了锁,往后怼到肖池甯脸上:“拿去拿去。从我身上下来。”
肖池甯立刻闭嘴,把啃改作亲:“乖。”
原来这也是复仇计划的步骤之一。
他明白得太迟了。
“你算错了,”他看着肖池甯,说,“她没你想象得那么在乎。”
肖池甯取下烟替他抖掉烟灰:“错的是你。她问过我,你究竟爱上了谁,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把过滤嘴妥帖地放回肖照山唇间:“要是她知道这个人就是她的亲生儿子……会很有意思的。”
“肖老师,没有什么比怀疑自我更令人痛苦。”
两人语气平和、动作亲密,画面意外的观感不错,宛如世上最相爱的绑匪与人质。
肖照山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吞吐了一番烟雾:“肖池甯,何必呢。”
他垂眼乜向肖池甯:“你完全可以像胡颖雪那样,拿把刀捅死我和池凊。”
肖池甯坐下来,也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她疯了,我没有。她要为别人的错误献祭自己,我不要。”
“那你把我捆成这样是图什么呢?”肖照山咬着烟,笑得开怀,笑得肩膀耸动,“不会是单纯为了和我聊天儿吧?”
肖池甯竖起食指,示意他安静:“最后的环节快到了,肖老师,耐心一点。”
肖照山没耐心,他厌倦透了。
“当时池凊公司的税务问题是你举报的?”他一针见血地问。
肖池甯颔首:“是啊,税务局那破网站我研究了老半天呢。”
肖照山吸了口烟,任带有余温的灰烬自然掉落到胸口:“你去她公司就是为了找举报的证据?”
肖池甯嘲笑他的想当然:“我一个存在感基本为零的便宜儿子,何德何能去一次就找得出证据?说实话,那天我的确是打算去暗示她我俩有一腿的。”
“实话?”肖照山不屑道,“你觉得我现在还会相信你口中的所谓实话?”
“随你。”肖池甯无所谓,他发自内心地得到了一种卑鄙的安慰。
信任是双向的,失信同理。两方之间,不再相信另一方亦是不再相信自己,不信自己值得珍惜,不信自己可以痊愈,不信自己依然会爱。他乐于见到肖照山为之神伤,因为这表明,孤独就快要成为陪伴他余生的烙印。
肖池甯对此深有体会。
众人皆道父母对子女的爱并非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可做孩子的对父母的孺慕之情却是命中注定。
没有谁生出来就痛恨父母,痛恨自己被迫降生在这个冷漠的人间。他敢保证,即使是最孤僻、最独立、心肠最硬的孤儿,也曾一万次地想象过未曾谋面的父母的慈祥和善解人意,甚至不惜伤口撒盐地为他们圆谎、替他们开脱。
他起初还逞强地对肖照山说,他从来没有想象过池凊。那是假话。他岂止不是没想象过,事实上,他都要想象得痛不欲生了。
十几岁的学生眼里的世界,像一个以自己为中心,以家人、好友为半径的不透明的圆,再加上一点可遇不可求的热爱与希冀,便足以遮罩住整个变幻无穷的远方。
那些辗转反侧追问苍天的夜晚,那个怀疑自我迷茫试错的童年,那段渴望拥抱和港湾的雨季,那些艳羡平凡反遭质疑的生活掠影——四十岁的肖池甯或许能付之一笑,十七岁的肖池甯却做不到忘记。
他忘不掉,他释怀不了。可除了让池凊和肖照山依次经历一遍他自幼品尝且多次反刍的孤独和无望,他对更好的报复仍一无所知。
新生活需要从了结旧恩怨开始。
肖池甯脸上讽刺、得意的神情自此全部消退了,变成一片空白。
肖照山吐掉烟头,问他:“没有证据,你是怎么举报成功的?”
肖池甯答:“瞎猫撞上死耗子。拍一张她办公桌上的报表,上传、提交、确认、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你运气挺好。”
“一直如此。”
肖池甯平静地望着肖照山的脸,抬手把未灭的烟蒂嵌进他的肩头:“我一直如此,万事不抱希望。”
睡衣被烧穿了一个窟窿,发出细微的“刺啦”声,锁骨下方猝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持续的灼痛,肖照山被这点火星烫疼了心脏,条件反射地埋下|身保护自己。
他弓着背,咬牙问:“痛快了吗……”
肖池甯不答,维持着这个姿势,自顾自地说:“该进行最后一个环节了。”
肖照山抬起头,凶狠地盯着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肖池甯松了手,面无表情地拿起一直静静躺在地上的折叠式水果刀,拉出了锃亮的刀刃:“我为今天修正了无数次计划,你有多愚蠢才会以为我是一时冲动?”
“明明我们可以有更好的解——”
未及肖照山说完,肖池甯就高声打断了他。
“我最后问你一次!”
他指节泛白,用力握住刀柄,眼睛却不相称地红了,显得毫无杀意。
“最后一次……”他深吸一口气,硬是挤出了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你是不是宁愿我从来没有出生过,恨不得我死掉,从世界上消失?”
他微启双唇,轻声问:“是这样吗?肖照山。”
若不是眼下手脚受缚,肖照山其实很想抱一抱他。
此情此景,他全然忘记了经典文艺作品中那些颇具代表性的父与子形象,那些或依赖时间或依赖死亡的讲和方式。他们太不一样。
他无法开口坦然地说“不是”,因为他曾经的确宁愿没有过肖池甯这个儿子。他如今可以给的答案应该是一个诚恳的拥抱和一句真挚的道歉,用交付自我的姿态去告诉肖池甯:你的存在不是没有意义,至少,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我是这样想过,但是——”
但是,肖池甯听不了“但是”。
“够了。”他梗着脖子,说,“我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肖照山始终望着他,坚持道:“但是,这也成为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后悔。”肖池甯低头哼笑了一声,“死人才懂什么叫真正的后悔。”
肖照山不在意他的狠话。他笃定肖池甯下不去手,因为他本质还是个心软的孩子。
“你记得吗?我刚来北京没几天,就被你亲手送进了派出所。”
然而肖池甯摸了摸自己手上浅淡的伤疤,随即举起了刀:“那时候我浑身是血,狼狈得像睡在垃圾桶边的一条狗。你知道那天之后我身上多了多少条疤吗?”
他指挥刀尖游走在肖照山的身上,像个准备庖丁解牛的主厨。
“你不知道,和我做|爱的时候也不在乎。”
刀尖最后隔空停在了肖照山的右手手臂上,他用来画画写字的右手,用来拥抱抚摸爱人的右手。
肖池甯报出一个数字:“二十一。”
他垂眼盯着肖照山的手臂,缓缓道:“该还了,肖老师。”
肖照山闻言,突然笑了笑:“如果我挨完这二十一刀你就能忘掉过去,那还挺值的。”
肖池甯一脸的憎恶:“我到死都不会忘。”
肖照山收起笑,认定了一般:“你舍不得。”
肖池甯似是无动于衷:“我没有。”
“为什么不承认,其实你也想爱我。”肖照山试图让他清醒,“如果不是,你为什么不这样报复池凊?为什么能忍受和我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么久?为什么每次和我接吻的时候都那么真心,每天醒来看见我都那么满足?”
他逼视着肖池甯的眼睛,确凿无疑地说:“你也爱我,所以才——”
“我没有!我没有!”
然而肖池甯已经怒吼着把水果刀捅进了他的上臂。
他用恨不得把肖照山钉在墙上的力道抵着刀柄,脑海里止不住地浮现出刚才他所说的那些画面。
他们在下沉广场上、在车里、在家中的每一处地方接吻,在半梦半醒时靠近,无意识地汲取对方的体温、依赖对方的拥抱,和天底下所有恩爱的情侣没有任何不同。
于是肖池甯终于切身地体会到了胡颖雪所说的,如果有一天她选择去死,一定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无法停止爱。
他爱肖照山,很爱,特别爱,爱到在无人所知的黑夜里悄悄流眼泪,爱到最渴望,也最痛恨他。
耳边传来一阵隐忍的呻|吟,肖池甯渐渐从恍惚中苏醒。
他低头看见从刀身周围溢出来,在肖照山的睡衣上洇出一大片红花的血液,立时松了手,声音颤抖地重复:“我没有……”
疼痛铺天盖地地涌进肖照山的大脑,使他有那么短暂的几秒差点分不清是头更疼还是伤处更疼。
室内开了暖气,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冰冷的凶器的形状,能感受到肖池甯决绝的力道,能感受到黏稠的血沿着重力向下,像条积少成多的小溪,流淌到他的手背与掌心。
嗒,嗒。
血滴在浅黄色地砖上,震耳欲聋,肖照山自己却听不见。宛如断臂的剧烈疼痛后,更为绵长细密、无孔不入的痛苦控制了他的全部心神,让他无暇分心去观察其他。
肖池甯眼睁睁看着他身形一晃倒在地上,看着他的脸色和嘴唇肉眼可见地在一瞬间变得苍白,看着他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像被某个无形的恶魔扼住了咽喉,而他正在负隅顽抗。
“你欠我的……”肖池甯死死地攥着拳头,目眦尽裂道,“肖照山,这是你欠我的!”
肖照山胳膊上还插着那把水果刀,他急促地呼吸几轮,好不容易缓过了劲儿,才勉强掀起眼皮,虚弱地命令他:“把刀……拔下来。还有二十次,我数着。”
肖池甯闻言,“噌”地站了起来,语无伦次地发泄道:“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不可能!我不会忘的……我不可能原谅你们!”
他在一块瓷砖内来回走动,神色慌张:“那里神经很多,贯穿伤会影响到手指的动作,以后你别想画画了。肖照山,听见了吗,你没有机会画画了。”
他突然站定在原地,抹了把脸,声音兀地镇定下来:“你得感谢董欣,是她告诉我的,你最爱的是画画。”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对,你最爱的是画画。”
肖照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弯了弯手指。果不其然,锋利的神经痛割得他整条胳膊都莫名抽搐起来。
“肖池甯!”他额头抵着地砖,咬牙低吼,“你他妈就是个傻|逼!”
肖池甯如入无人之境:“等等,我还做过什么,让我想想。”
短暂的思考后,他扬起一个惨淡的笑容:“哦对了,我又骗你了。”
“迷幻剂的确不值三万块。”他望着肖照山,笑便再难以维持,眼底逐渐泛起了泪花,“爸爸,我真的买过毒|品,就藏在那家酒吧里,是去池凊公司的那天拿回来的。”
肖照山扭头盯住他,缓缓道:“肖池甯,你疯了……”
“别怕,我没有吸过。”
肖池甯绷着脸,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空荡荡的小型塑封袋,对肖照山下了最后的审判。
“都放在你刚刚抽的那支卷烟里了。”
平地一声雷,肖照山顷刻间失了语,大脑一片空白,好似身上的疼痛消失了一般,只呆呆地望着他。
“幻觉会让你没那么痛的,如果你没昏过去的话。”
肖池甯解下戴在左腕上的、肖照山送的手表,扬手扔到他脚边:“好好用下半辈子体验一下‘戒不掉’是什么感受吧,我前十七年已经受够了。”
“哦,还有。”他走到卫生间门口,又想起来,“其实我是上面的那个,所以每次和你做|爱,我都觉得——”
他皱了皱眉,一字一顿道,“很恶心。”
肖照山仍陷在惊慌与挫败感之中,没有力气回应肖池甯的话。他躺在地上,这一刻终于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大抵真的出了错。
他的儿子并不心软,因为他连心都没有。
肖池甯穿上外套挡住染血的右手,脚下熟练地驱动滑板,宛如往常出门买菜一样离开了他和肖照山的家。没有回头。
楼下有二十四小时待命的便衣警察,楼上是还欠他二十条疤的肖照山。肖池甯迎着风,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准备去上油画课的他站在人行道上,听见前方一个小女孩问她身旁的女人:“妈妈,今天可不可以不去上兴趣班?我不想去。”
绿灯亮了,那女人握紧了她的手,说:“宝贝,要努力学习,以后才能成为有用的人。”
小女孩仰起头问:“妈妈,什么是有用啊?”
女人犹豫了一会儿,简要地答道:“能让爸爸妈妈更爱你,就是有用啦。”
小女孩立刻燃起斗志:“我乖乖去上课,妈妈更爱我了吗!”
女人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嗯,妈妈怎样都爱你。”
当时他听得入了神,脚步慢了些,就被身后一辆载着玻璃的摩托车撞倒在地,拖行了一两米,背上留下了一条消不去的疤。
没有人知道。不会有人知道。
肖池甯踩在滑板上,无声地流着热泪,在模糊的世界中,在向后飞驰的景色里,开始了他失去所有期待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