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阿堰在我们这里也算是个小‘网红’了,很多不打算生育的夫妻,婚后几年想要个孩子都会优先挑中阿堰,不过没一个能顺利把他领走的。”小姑娘拿出精巧的茶杯,给两人面前依次倒了茶,缓缓对他们说,“最一开始,还能有三四对夫妻把他带走——那时候阿堰比现在要好一些,防备心也没那么重,别人给他点好,他就开开心心跟人家走了,结果不满一个月又哭着被送回来。那些送他回来的夫妻也很无语,说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还时常在家里搞破坏,甚至十分心理阴暗的破坏他们夫妻感情……”
说到这儿,小姑娘苦笑一声,“他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子,要能有这么大能耐,早成精了,哪还会被困在这里天天谁也不理,抱着个骷髅跟小车玩。”
喻谷一直耐心听她说话,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声:“后来呢?他是因为几次三番被送回来,所以才把自己房间弄成那个样子,不理人,也不跟人走了?”
小姑娘道:“嗯,他一连三四次被人‘退货’,心理肯定大受打击,那之后再有人来看他,首先都要遭受一番他的‘惊吓恐吓’,然后再被他以‘这个叔叔阿姨不喜欢我’‘这个叔叔阿姨害怕我’‘这个叔叔阿姨没等跟我说话就跑了’等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拒绝他们,像你们今天这能让他打开屋里灯的,在往来领养人中已经算是大突破了。”
薛岑:“……”
那他“欺负”人家小孩儿应该也算是百年一见的“突破”了。
想到这儿,薛岑忽然想起来,他刚刚情急之中好像是把那小鬼的爱车给一并顺了出来,他下意识一摸兜,果然从里面摸出来辆遥控小车。
这车看模样已经很旧了,市面上比它新的款式比比皆是,且这辆小车大概是经常玩的缘故,车身上划痕、撞痕遍布,车轱辘的轮胎上也被磨的多了好几道小口。
但即便小车已经这么破旧了,整体看起来还很光亮干净,虽说不上一尘不染,却也可以肯定玩具的主人一定特别爱惜它,应该是经常给它“净身”擦拭的。
薛岑把小车拿出来后,小姑娘一眼认出了这个玩具,顿时大惊:“你怎么把他小车拿出来了!”
“……一没留神。”薛岑揉揉鼻子,转手把小车给了喻谷,“待会儿你去把这个还他吧,你脾气好,能哄的住他,我就不去了,我怕他一会儿气的咬我。”
喻谷顺手把车接过来,小心翼翼地的捧在掌心。
小姑娘从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听说他们还要去找郑堰,忍不住诧异了一下,“你们……还要再去看他吗?”
喻谷对她笑了笑,道:“我们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话也没跟他说几句,总不好连道别都不跟他说一声。”
小姑娘过了半天才点点头,说:“那好吧,那一会儿等他不哭了,你们再去。”
小郑堰的泪水没能持续太长时间,也就是他们聊天的这么会儿功夫,先前那个小伙子已经出来了,并告知他们阿堰已经好了。
他原本以为俩人有了先前的经历,也就跟其他领养人一样,拍拍屁股这就准备走人了,没料到喻谷先一步站起来,握着那个小车说:“我再去跟他说两句话。”
小伙子的表情和小姑娘如出一辙,全都感觉意外。
工作人员重新帮他把门刷开,这一次他没领着进去,只在门外等。
喻谷对他一点头,推开门走进去。再回这个房间,他发现居然和刚刚不太一样了——原本堆的到处都是的虫子玩具已经被规规矩矩的收拾起来,厚重的窗帘拉开了,透进明亮的光芒。而方才装神弄鬼的小郑堰,这会儿正乖巧的坐在书桌后面,埋着头奋笔疾书着什么。
听到屋门响动,他头也没抬,对来人道:“他们走了吧?我就说他们和那些人一样了……”
话说完,他没等来回应,反而感觉到来人向他走近,接着一只手自身后伸过,将一样东西平稳的放在了面前的桌上。
郑堰下意识看过去,看到那个小车,他瞳孔微震,马上回头去看身后的人。
喻谷弯着眼睛对他笑笑,“打扰你学习了?不好意思。”
郑堰看了他一阵,视线慢慢垂下,继而把头扭回来,稍一犹豫,放下手中的笔,拿起失而复得的小车一阵疼惜的端详。
“刚刚不好意思。”喻谷也不在意他是否理自己,径自说着心里想要说的话,“薛岑他——就是刚刚抢你小车的那个叔叔,他不是故意欺负你,只是在跟你开玩笑,和你玩,没想到这小车对你这么重要,更没想过要把你惹哭,对不起啦,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们吧。”
郑堰指尖轻抚小车的车身,听了喻谷的话,轻轻又把小车放回桌面上,拧着身子回头问他,“那个叔叔怎么自己不来跟我说?”
喻谷忍不住笑了笑,道:“那个叔叔怕你生他的气,没脸来见你,所以派我这个使者过来讲和。”
郑堰人虽小,却颇有小大人风范,一挥手,十分大度道:“算了,也没怪他。”
喻谷笑容不减,见他跟自己沟通交流还算平和,不由得“得寸进尺”,往前迈了一步,问道:“你在学习吗?”说话的同时,两只眼睛朝他面前摊开的作业本扫去。
郑堰反应极快,刚开始还放松警惕的跟他聊天,这会儿见“不速之客”居然“僭越”的来偷看自己隐私,当即向前一扑,两条手臂护食一样的捂住作业本,表情也立马变得冷淡而疏远,道:“我在写日记。”
喻谷无意于窥看别人隐私,立马识相的后退一大步,道:“抱歉。”
郑堰双手依旧捂着自己的本子,表情却在他这句“抱歉”之后,一点一点的恢复过来。随后他一下把本子合上,彻底转过身来,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他表情上是平静中带着点疏离,心里却隐隐揣着丝期待——以往过来看他,企图把他“骗”回家的大人们,多半在自己“上半场”的作怪中已然败下阵来,仓促逃离,很少有像这次这两个人这样,能□□进入“下半场”的。尤其眼前这位,并不因为自己是“大人”就摆出一副高高在上姿态,从一上来就划清了“大人”“小孩”的界限,相反,从他来还自己的小车,到频频道歉,甚至在得知自己在写“日记”后,立马避嫌一样的退开,将那道独属于自己的空间完好无损的还给自己——这种进退有度,身份平等的相处模式让他感觉舒服,也让他存了点期待:期待他跟别的人不一样,期待他能让自己从他身上看到希望。
只不过小家伙心存希望,说话的技术却欠点火候,他明明是期望喻谷对他还能有点“别的事”的,但话说出口,在喻谷听来,就有那么点送客的意思。
喻谷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跟他距离太近,刚又企图窥看隐私,以至于遭到他的厌恶了,他心里苦笑一声,很遗憾没能利用这短暂的机会和他拉进关系,只好顺着他的意思道:“没有事了,我来就是还你小车,再有跟你道个别。你……好好学习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郑堰心中闪烁的那盏期待的小灯在他这句话后一点一点的捻灭,他又垂下眼睛,不咸不淡的“哦”了声,转回身继续“忙”自己的了。
而喻谷,又在原地对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终于轻手轻脚的关门离开。
只是碍于屋里这扇门的特殊设计,即便喻谷关门的声音再轻,也还是会发出一个清晰的声响,以告知屋内的人“对方已经离开了”。
郑堰手里握着笔,笔尖悬在半空中,好一段时间,居然写不下一个字。
他耳朵竖着,聆听屋内的无声响动,半晌之后,他忽然赌气一样的把刚刚才写下两行的日记撕掉。
撕下来那页上的字迹,虽说不上隽秀,却也十分工整。上面写着——
X年10月1日星期二天气晴
今天又来了两个想要带我走的人,是两个叔叔,长得挺好看,但是其中一个很讨厌,居然欺负我!不用看也知道他们和之前来过的人一样,就算不一样我也不会跟讨厌的人走。
写到“讨厌”两个字时,笔迹格外用力,好像只要用尽全身力气写完,他就能用比划“杀死”讨厌的叔叔一样。
郑堰将那页撕下来的纸又快速扫了一遍,随后毫无留恋的团成一团丢掉,再重新握好笔,在新的一页上写道:
X年10月1日星期二天气晴
今天来了两个新叔叔,原本以为他们会和那些人一样,但接触下来又觉得不太一样,尤其其中一个叔叔,感觉不像叔叔,更像大哥哥……
郑堰写到这里,笔尖一顿,接着他微微扭头,又去看自己身后。那里此时已经空无一人,他抿了抿嘴,放下手里的笔,心想: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有机会再看到这个大哥哥。
喻谷还完了东西,就和薛岑一起告辞离开。
一直到坐在车里,薛岑忽然看了喻谷一眼,问道:“你是不是挺喜欢他的?”
喻谷坦白的点点头,道:“我隐约能体会到他感觉——那种想要被认可,却一次一次失望,最后不得不用坚硬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的样子,其实跟我还有点像,只不过我的外壳没有他的坚硬,我还不如他。”
薛岑握住他的手,不轻不重的捏了捏,道:“你早就不需要外壳了。”
喻谷抬起头看了看他,道:“对,我有你了,不需要外壳了,但他还有。”
薛岑没急着开车,他抓着喻谷的手,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道:“我其实也还挺喜欢他,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就好像冥冥中的,跟他挺有缘那样。刚才你去找他还小车,我一个人在休息室里,就在想,如果我们把他接回家,你、我加上一个他,往后的生活应该会很有意思。”
喻谷简直被说到心坎儿里,激动的回握住他的手,道:“那!”
薛岑懒懒的一抬眼皮,道:“可光我们喜欢没用啊,咱俩今天这么得罪人家,他肯定要跟机构的人说‘两个叔叔欺负我,把我欺负哭了,我不要跟他们走’。”
喻谷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激动的心情瞬间冷却。
回程的路上,两个人兴致都不怎么高。他俩一个专心开车,一个漫无目的的望向车窗外,全都若有所思。
转眼七天长假过去一半。这天,喻谷刚刚洗完衣服,正在把衣服一件件拽平往衣架上面晾,突然听到有敲门声响。
他赶忙往身上擦擦手里的水,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某电商的御用快递,他看到门被打开,对照着手里的几个大盒子念道:“薛岑的快递。”
喻谷伸手把东西接过来,道:“谢谢您。”
关上门,喻谷对着那堆盒子发起了愁。
这时,薛岑的电话刚好打进来,“快递到了吧?”
“到了。”喻谷问道,“你买了什么,这么一大堆!”
薛岑笑了声,道:“都是小汽车。”
“……”喻谷颇感无语,“买来你自己玩吗?”
“当然不是。”薛岑哈哈道,“那小鬼不是喜欢小汽车吗,我多买几辆,看能不能‘贿赂’一下他。”
喻谷没听懂:“……什么意思?”
薛岑道:“你不是挺喜欢那小鬼的吗?”
喻谷道:“嗯。”
“还想再见他吗?”薛岑问。
喻谷犹犹豫豫:“就算我们想见他,他也未必想见我们吧?”
“嗨,试试呗。”薛岑道,“我现在在回去的路上了,差不多还有二十分钟到家,你把那堆小车外面的快递盒子拆了,换好衣服等着我,咱俩择日不如撞日,一会儿就去。”
“啊?”喻谷道,“去福利机构不是得先预约才行吗?”
“一回生二回熟。”薛岑道,“我们这次就是去给送小汽车,能见上一面最好,见不到那就说明没缘。”
薛岑说是二十分钟到,实际比他预估的时间还要快一点。
到了之后,俩人一刻没有耽搁,搬了东西立马出发。
又是两个小时,两人熟门熟路的在福利机构大门口登记证件,并说明来意。
“……不好意思两位先生,我们这边没有预约是不能进去的。”门口的工作人员尽职尽责,要求上说没预约不可进,那就说什么也不放行。
“没关系,那我们不进。”薛岑和喻谷把那堆小车摆了一前台,说,“麻烦您给里边打个电话,这东西是买给郑堰的,劳烦里边派个人给搬上去。”
前台工作人员看着这一堆小盒子,眼睛差点夺眶而出,“您……那您在这稍等一会儿,我打个电话说一声。”
两人为了不妨碍公务,手拉着手到门外去等。
上一次来的时候,满眼的树叶黄绿交替,可惜他俩当时怀揣着别的心思,都没怎么注意去看,这次再来,感觉树叶比那天又稍微黄了一点点,距离“金秋”也更近了。
“薛岑。”两人欣赏了片刻满园秋景,喻谷忽然开口道,“如果到最后,我们也没能把阿堰领回家,我就不想再去领养别的小孩子了。”
喻谷喜欢他,看他合眼缘,他觉得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
但倘若最终他们没能圆圆满满把郑堰接回家,那就说明他们只有缘,没有份。
真是这样,他们也只能顺应天意。
不过心弦已然拨动,再要让他们重新找个人再去寻找那种合拍的感觉,喻谷觉得自己办不到了。
就像是他跟薛岑,如果当初喻谷没能迈出那一步,没有去牵薛岑的手,那他们俩此刻什么也不是,两人之间的人生轨迹也会越走越远。真是那样的话,于薛岑也好,与喻谷也好,再让他们重新找个人,用心用力去爱,他们都不可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