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mars in july [下]

"同心少爷要出去？"
"昨日刚和姐姐领了件事儿做，本是上午就要过去书房的，谁想拖到了这会儿。"同心点点头，随手整著身上的衣服，"再不去看看姐姐不骂我偷懒的！"
"少夫人脾气那麽好，怎会骂你？"孙嬷嬷不信的摇摇头，"连我们这些个下人她也不骂的，更何况是您？"
"你们骂不得难道我这个弟弟也骂不得？昨儿她还跟老夫人说，我偷懒是要告状的！"
"那不过少夫人说句玩笑话罢了，同心少爷你平日的玩笑话也是说的不少，哪里能句句当真。"
"反正没有姐姐的不是就对了。"同心也不恼只是笑嘻嘻的，忽又想起个别的事儿，"对了，孙嬷嬷，这一年里庄里的下人有没有什麽变动？"
"变动？"老嬷嬷侧头想了想，慢慢答道，"原先二夫人三夫人房里的下人们，凡是外买的都放了去，家里头的留下了，还有几个嫁出去的丫头，倒是没添过人。您也知道，庄子里主子少了，下人多了也是白养著，有我们这些里面人也就够用了。"
"那......花儿匠呢？"
"唉？您要不提我还真是忘了！"孙嬷嬷放一放针线，想仔细了才答，"是换了个人。原先那个花儿匠年岁大了，儿子也早就是放出去的人，在外面也是有几间青瓦房几亩好田地，过年的时候和老爷夫人说了，也就让接回去奉养了......後来正巧亲家老爷听著了，没过几日便差了一个花儿匠上来，说是自家买断的奴才，放在庄里尽管用就好。不过您怎麽知道的呢？"
"我前两日去花园里走走，看著一个生脸儿在那儿摆弄花草，才问问的。"同心站起身，"我这就走，一会儿若比翼醒了哭闹，让人去书房找我就好，不然找黄芪问问也成。"
"知道了。"孙嬷嬷半起身行礼，看著少年走出房门，笑一笑，仍是坐下继续手中的活计──有个这样的主子，许是前生积了福吧。
路上随便打发个下人去叫管家，燕同心一个人先是到了近几日闲置下来的书房。推开门，窗明几净，紫檀书桌上的纸墨笔砚也是一一齐整，看得出还是有人日日打扫的。
走上前去，把袖里的人名单子放在桌上，倒也不忙著办正事儿，看著隔著雕花壁板的内间整整齐齐的书柜，同心掀开青绸帘子迈步进去想看仔细些，不想一入内室就看见靠窗边上一张软榻，上面整整齐齐的铺著薄褥丝被，也显见是不久前还常常用的。
"同心少爷？"微扣壁板的声音让少年微微一惊，侧头看见外间站的管家，忙打了帘子出来。
"您什麽时候到的？我竟没看著。"
"也是刚到的。"管家约摸五十几岁，除了上次凤泠回家那时偶见的激动，平日里都是死死板板的一张面孔，说话倒是客客气气的，"少夫人昨日吩咐我了，同心少爷有什麽事儿尽管派我去就好。"
"不忙。您先坐吧。"
"老奴不敢。"
"有什麽不敢的？您是老夫人家带来的，在这庄子里也几十年了，让您坐又算得什麽逾矩的事儿？"同心走到桌案後自己也坐下，看著管家就著一个凳子坐下才低头看眼下的名单，"我看了姐姐给我的单子，庄中内有的不用，说现下外聘的下人一共有二十九名，大多是还有七八年期的，都是要回去麽？这个倒是要让您帮著问清楚了，大体我是想著分了三批让他们下山，每人除了给些银子还要送些药丸汤剂──那药的部分我回头自会吩咐黄芪，不过......银子的份儿，总要等人员下来才好去帐房支。"
"是。"管家点点头，恭敬的挺著身子点头，"这事儿之前少夫人提的时候我也问了一下，除了两三个小丫头不愿意回去外，大部分还是想回家看看的。"
"那个......碧痕她......是不是不回去？"同心抬起头儿，微微笑著──碧痕家里的事儿他多少也知道些，不回去也是应当的。
"是。"管家也微微显出一丝笑意。
"这就好......我一是怕她回去出什麽事儿，二是姐姐那里她也很得用，少了总是不方便的。对了，园子里的花儿匠呢？我听孙嬷嬷说是亲家老爷府里的家奴？您也顺便打发人问问他是不是还有亲戚在那边府里，若要回去探看也回我。总归是亲家，对他们府里来的也要好些。"
"我知道了，同心少爷还有旁的事儿麽？"
"倒也没了，弄好之後打发个人送到这里，不过要是比翼那个小祖宗闹起来我也只能在自己院子里了，送到那边也成。"同心笑著吩咐，"也不必劳烦您再亲跑一趟了。"
"是，那老奴下去了。"管家点点头退下了，出去还不忘小心翼翼的合好门板。
同心仍是坐在紫檀案子後，心中算计著事儿，眼神儿在案子上乱瞟。和一年前比起，摆设也没大动过，祥云献瑞的端砚仍是乌黑沈重的摆在一角，青玉的笔山也仍然温润可人，笔架上一整排紫毫虽不是新的却也涮洗得干净。墨是换了一块，也是用得剩下不到一半，案边的泥金笺倒是还有厚厚的一叠。
伸手去拿笺纸，手肘不巧撞到了抽屉的雕花把手，只听得轻轻的碰撞声。同心皱皱眉，回手拉开了抽屉──满满一屉的药瓶子，有几十个。大大小小青白红紫，长颈的圆墩儿的，景泰蓝的细白瓷的，甚而还有两个不成形的小陶土瓶儿，瓶口不过随便用粗麻布塞著。拿起来摇摇，倒有一大半是空的，只有最外角落里两三个瓶中还有药丸儿。
原来......他倒是全留著的。少年看那大大小小的瓶子，心思百转却无半点欢喜──从小到大，常常是做了药给大师兄的。原先在山上总是随手用纸包著的兴致来了才拿个瓶子装了，那两个陶土的便是好奇时做的，手工粗陋的很；到了山下见有各式好看的瓶子，也就买了装药丸丹散──却不想，他还都留著，竟是带下山来的......
药瓶下，隐隐有角黄纸，只瞥一眼便知道是当日的留书，也是整整齐齐的叠起押在下面，边角有些打卷儿的起毛儿的痕迹，极旧了的──
"当！"
几乎是慌乱的合上抽屉，同心再看不下去了。忍住胸口泛出的酸气，不再想多留，匆匆拿了人名单子往外走去──好多事儿还是摆在眼前未做的，切不能胡想的。该说的早已说清楚了，不该说的便也不要去想，想也是无益，不如过去的好。
出了书房，看看天光时辰，向著後面的药园子走去。黄芪这时候儿该是在那里配药的，不知上午让送过去的东西办好了没，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在那边偷闲──总是去一趟的好，大大小小看过一遭，还要回去的──比翼不见了自己，算是不闹也是不肯好好喝奶，总不能饿著孩子的。

比翼34
"同心少爷......您可算是来看小的了！"
"那般想我？"黄芪也长了些，不过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儿，嘻笑不拘的。
"可不是？您倒好，派了一堆的活儿给我，昨儿熬夜做好了老爷夫人的丸药，今儿送过去了回来又被一堆人围著吵闹，这不刚散？"
"他们找你还不是好事儿？你黄芪想要些什麽不都便宜了。"
"同心少爷别笑话我啦！要不是您弄了个药方子出来，我哪里有这麽好的时运？"黄芪跟著燕同心一直走到药柜前面才停下脚，"况且大家平日都是总见的，我哪里好意思要什麽贵重东西？"
"贵重东西没有，便宜的倒是不少吧？"同心笑笑，瞥一眼旁边桌子上堆的纸包，"还不是把厨房那点儿好糖好点心都弄过来了？啧啧，我看看，还有新下的桃子呢！我都没吃著呢。"
"同心少爷！"黄芪赶忙辩解，"这是自家山上产的油桃儿，主子们往日吃的还不都是外面儿运来的蟠桃水蜜桃？您要吃尽管拿去好了。"
"谁和你争这个？"同心径自在柜上翻翻近日的出入帐目，随口一问，"你都给他们了麽？"
"自然。"黄芪点点头，"您不是早吩咐过了要药的都给麽？所以我早早儿的就做好了一堆药丸儿，他们来要就给几个呗。反正上次沈少爷过来配药的时候补了不少药材，够用的很。"
"都是外边儿的来要吧？"
"也不尽是......也有两三个里边的人要，我本来还说他们呢，家人全在庄里都有分额的，还要什麽？他们说是要送给朋友的，我也就给了......同心少爷......"
"给就给了，凤家什麽时候为了这麽点子事苛责下人了？再说，这份银子不早就备下了？"同心合上帐册看他有些紧张的面容，安慰道，"那几剂方子你记得可牢？要是错了可是麻烦。"
"那还用说！沈少爷说不能写出来的，一味味告诉我让我背了，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全在这里头呢！"黄芪又转为得意，比比自己的脑袋，"不过我可从来没告诉过旁人，这也是沈少爷交代的，那个吴康来问我也没说的！"
"吴康？哪个？我怎麽没听过？"
"同心少爷您哪里知道他了？您往日见得下人都是屋子里使唤的，那各院子再下面的人自然认得不全。他是管厨房老吴的儿子，原先在三夫人院子里。"
"我说怎麽没听过，你和他倒还熟识。"
"谁和他熟啦！"黄芪忙不迭摆手，手里还攥著刚从纸包里掏出的杏仁糖，"这庄里上上下下我差不离都是认识，难不成个个都熟？更何况那个人......"
"他怎麽了？"燕同心随意的打开几个药屉检查，问话也是极随口的。
"他那个人啊......"黄芪皱皱鼻子，"总归是让人觉著不舒服。原先他仗著老吴有点儿权就恨不得用鼻子眼儿看人呢！後来三夫人出了那种事儿，他虽然没掺和但脸上也不好，还以为能好些呢，谁不想不知他怎麽弄的竟然还给分到大少爷那边，要我说......不知道私下做了什麽......"
"你胡猜什麽？分到大师兄手下有那麽好？整日看那冷脸还不吓死？"
"且～同心少爷，这个你就有所不知啦，吴康不过是个内府的下人，能做的事儿不过是整理洒扫之类，难道您还指望他帮著管帐？"半大的少年含著雪花糖，说得含含糊糊，"大少爷哪里管他们？倒是我听人家说，他就因得了这个差事和外面的掌柜管事有了联系，能得好处的呢！"
"你刚刚不是才说他管不了什麽大事，怎麽又能得好处了？"这次倒算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了，原还想著要仔细寻寻，不想却碰个正著。燕同心一边随口问著，一边只是翻著药材，头也未抬。
"他就是不管生意上的事儿，但有些东西免不了经手啊！有些小事儿管事们也不做自然都是他们这些人弄，一些消息自然少不了的，况且......况且......咳咳咳......"噎到一口糖桂花的菱角糕，黄芪连灌了两杯茶才顺下去，"况且总是大少爷身旁的人，就算是个蚂蚁那些外面的管事也恨不得巴结呢！大少爷又是除了公事旁的都不大理的，自然也不去理他们中间这点子烂事儿。"
"也是。"合上抽屉，同心拍拍手清去指间的药渣，"要是管事还能容你这般偷懒？"
"我可没有！事儿可是都做完的......"
"你怕什麽，还怕我跟大师兄告状去？"同心看黄芪皱起眉，径自走到桌子旁捏起一片桂花花生糖放入口中，"也不想想我若真的想告，你还能这样儿逍遥麽？"
"我就知道同心少爷最好了......"瞬间黄芪又变了笑脸，"要不我也不至於这样儿放肆了。"
"跟我面前也就罢了，让我姐姐看著，不骂人也要唠叨的。"
"不用少夫人，绿波姐姐就说过我好几次啦！可我就是这种性子，幸而不是主子房里伺候的，不然早早儿就被打出了。"
"你自己倒也清楚。"燕同心又笑，"亲家老爷那边又来要药了麽？"
"没过来要，可是前几日大少爷下山的时候就提前让我多配了药丸带走了，说是直接给亲家老爷的，往後再要有用的，也是他们在山下让药堂给熬出来就罢了。"
"疫情虽是稍减，不过那治病防病的药丸你还是再零零散散做些出来，养身的那两种普通的丸子也做些，......大师兄说著要陆续放外面的下人回去探亲，要带的份儿总不能少的。还有一种特别给大师兄的呆会儿我教你。"
"行，我一会儿就做去！"黄芪咽下口中的糖，笑嘻嘻的答，"现在想外面聘来的还真是好，能有著假回去......可惜了我自小儿家就是这里头的，不然岂不也有功夫儿玩玩？"
"你若真想以後得了空儿我让姐姐放你假就好。"燕同心摇摇头，"好罢，先过来看怎麽配药。"
黄芪也就放下手里的吃食上前，同心把特别给凤泠的药丸的配药做法一一告诉了他，又让他背诵清楚亲手做了一丸试试，看他顺序手法无误才罢。
"这药方子连同做法你回去给我默写下来，一定要写清楚了，明日拿给我看。"同心仔细交待，"最近倒也用不著，但我告诉你那几点一定要记牢了。"
"呼......同心少爷，这方药好乱......"黄芪长长松了一口气，"大小药就是三十几种，虽没什麽特别稀奇的，但这种配法儿我可是第一次看见！"
"这药效用还好，不过配制方法上复杂了些，加药先後也是要格外小心......不过这和往後我要教你的比起来算是容易得多了。"同心笑看黄芪一下子苦下张脸，"不过和你说，这药都是我自己配的，除了师兄还未曾给旁人吃过也未让旁人做过，你可要仔细了别泄漏出去。"
"放心！我的嘴巴还有不紧的？"听了这话黄芪才精神一震，拍著胸脯儿的保证。
"我自然信你才教了你的。今天我来也就是这个，我也该走了。"同心说著便要走。
"同心少爷慢走......唉，等等！"黄芪从桌上的物事中翻出个小罐儿，还没拳头大，"我知道你新捡了个小少爷回来，丁点儿大的孩儿吧，旁的也吃不了，人家说这个是什麽什麽荆条儿蜜，最上等的蜜啦，泡了水让小少爷也甜甜嘴吧。我也知道算不得什麽新鲜东西，不过......"
"那我便收下了。"同心伸手接了罐子揣入袖中，"我也替比翼谢你一声儿。"
"不用不用......"黄芪听了谢倒是涨红了脸，"这是哪儿的话啊......又不是甚仙露......"
同心也就转身出了药院子──已将近夕照时分了，想想自己房里那个咿咿呀呀的小鬼，不禁笑笑，迈步走开。

35

"你倒是全心都放在他的身上了。"
"二师兄，你总算回来了。"同心抱著比翼轻轻拍著，冲门口的男人笑道，"我还当你和大师兄一般只顾著生意了呢！"
"我上来也不是歇著的。"沈鹏面有倦色，温厚的面庞显得消瘦了些，"有些原来的帐册还是留在庄里的，今晚拿了不过住一个晚上，明日还要回去。"
"也真是够你忙的了。"同心单手环住娃娃，另只手腾出空儿来倒杯茶放在桌上，男人也从善如流的在旁边儿的椅子上坐下。
"疫情稍减，生意也要逐渐恢复了，各地的掌柜虽然洪水时就撤走了，但还是有染了病去世的，总要有新的接替；一些被冲垮的店铺也要重建，物事也要一一清点......"沈鹏喝口茶停住了嘴，"也真是，我和你说这些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