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宣截煌他的话头儿,回头向任雪飞说道:"门主素与北狼不睦,现在又身上乏力,身置险地只恐不妥,不如和我同走的好。今后两年之内,严城主恐怕无暇找门主的岔子。门主也还请修心养性,过两年舒坦日子,不要先寻事端。门主若能听我一言,也不枉了我们相识一场了。"
任雪飞命悬他手,情知不能在此事上拗得过去。这一声如应了下来,有孟管云这样的人物在旁边听着,那便是板上钉钉再不能反悔。他微微苦笑,说道:"九宣行事当真滴水不漏,雪飞结识你这样的人物,也算是不枉此生。"
九宣微微一笑,挽了他手道:"我送门主一程。"
任雪飞回以一笑:"与美同行,固所愿尔。"
两人堪堪走出厅堂,严烈阳忽然叫了一声:"九宣--"
九宣住了脚,这一声唤里真有百般滋味,千言万语。他身形顿了一顿,并未回头,挽着任雪飞纵身上了屋顶,不见了踪影。
大结局之一 旧春光
沧海变作桑田,不需要太久时间。人在时光中翻滚起落,不知道红尘背后那一双手,究竟把你扔到了什么样的局里。你只能向前走,一直走。或喜,或痛,或者,有时也会后悔。
午后的春光无限明媚,卓风看着案上那薄薄的信笺。封袋已经裁开,信纸摊开来在一边,上面压着的金狻猊纸镇用得久了,有一点陈旧的,圆熟的光。
信上长篇大段不过日常过日子的闲话,字迹算不得太好看,扭来扭去。这一笔字他始终是没有下力气去练。
"......收了两个蒙童,也教字也教点医道。昨日一早喜太阳甚好,将所藏的药材尽搬出来晾晒,不想到午间天降大雨,紧收慢收也还是淋湿了不少,不堪再用,心痛。左邻狗儿下崽,请弟去接生,扎手半日,生四只,似肉珠儿一般。右邻给盛了一碗粳米,蒸食,清香扑鼻,险些把舌头吃了下去。门前地里除了药草,什么菜也是栽不活,幸而手头有积蓄,倒也不怕日子难捱。山野闲居无事,也常出门去,并不走远,只在邻近村镇落脚行医......
......天还是有些冷,一件夹袍穿了两年,棉絮都象纸一般,御不得寒。买了一件新衣,青底带水波纹彩,平时不大舍得穿,弄脏了浆洗不便。旧衣被邻家讨去,做了狗窝的铺垫之物。清早出门,望见一小犬出门,已经长出分许长的毛,看得出甚肖其母,将来也必是一黄狗无疑......
......兄之威名日盛,虽荒村偏僻也得闻六王爷之声名,多赞誉语,弟心甚喜。然人力有时穷,事则无尽时,须得细水方长流,切不可贪功冒进伤身损气......"
密密的两大张纸,最末写着一句:
"......孟家四子管云,与弟有旧。然多年前一粒忘情下肚后,尽皆销帐了事。月前小镇忽遇,孟四竟将一应前尘记起,泣涕难言,在弟身侧恋恋不去。现弟仍是一人劳苦,所赚的银钱却是两人花用。弟偶然间提起,责其不事生产,则必定痛哭怒斥弟当年之负心薄幸,罪状历历,十恶不赦,人神共愤......声言若不是弟犯下滔天大错,他大好英杰又怎会误入歧途,弟束手无措,每逢此境,必千宛百转,俯首相就,阿四往往一天半日才得心回意转,重露欢颜......实是,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也......"
"爹爹,爹爹!"书斋外的园子里,一个锦袍小儿声声唤他:"爹爹出来晒太阳,好暖好暖--"
卓风膝下已有三子,此子行二,玉雪可爱,生性爱动,幼名宣儿,极是得宠,往往人不敢言而他言,人不敢行而他行,捉鸡戏狗,淘气生事,只愁无人教其上房揭瓦。若是哪一天学会了,保不齐也真会把王府的屋顶掀了过来也说不定。
卓风微微一笑,冲他招招手。他吐吐舌头,扮个鬼脸儿,一溜小跑儿不见了人影。侍儿端呈茶盘进来,茶壶茶杯之外,还有一小碟切开的蜜柑。
蜜柑的甜味在嘴里泛开,窗子外头,宣儿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童,在树下花间奔来跑去,咭咭咯咯的清脆笑声远远传了来。
风从窗子吹了进来,信纸在桌上忽闪忽闪的动,象一只上下翻飞的蝶,发出"哗喇哗喇"的轻响。时光缓缓的从这春日的午后漫行而过,时光已经不是旧时光,然而春光还是旧春光。春光里面不知忧愁的孩子,流泄不谙世事的,
天真的忧伤。
(全文完)
番外一
伏城城东李家得了一子,鞭炮放了足足一个晌午,青蓝的硝烟弥漫在整个府邸的大门口迟迟不能散去。李家是本地的大户,田庄商铺无数,春施粥秋造桥,人称李老爷子都是李善人。可李善人偏是无后。李家夫人常年的念经供着菩萨,就是肚中没有消息。偏李老爷子就是不肯娶小纳婢。今年四十有二,忽然夫人有娠,全家无不喜出望外,足月产下个男孩,不独李老爷子笑歪了嘴,城中上下大也都为其庆幸。纷纷言道,这才是好人有好报。老来得子,将来必也是有大富贵等着的。李老爷子听了这话便念佛,说是大富贵不求,能平平安安的就好。取名便叫李继平,乳名叫安儿。
转眼间春去秋来十五载,继平长成少年,极聪明伶俐,三岁就启蒙读书,七八岁上已经是识文知礼,能吟善对。李老爷子自是喜不自胜,只是人寿算有限,继平十岁上,李善人撒手就去了,继平小小年纪,看帐管事头头是道,倒是一点不怵。李家夫人守着继平过活,也已经是别无他求。这一年,眼看继平稚气渐脱,长年的在生意场上打滚历练,比同龄的少年老成稳重许多,心中不觉想起一事。这事却也不必她愁,早两年间就有媒人上门来过,想给继平议亲。只是李氏但觉继平尚幼,便没有应承。现在既然动了这个心思,便打起精神来,唤了城主有名的婆子们来问询。东家的小姐西家的姑娘,李氏听说的只是天花乱坠,拿不定主意,问继平自己的意思,却说是现在无心成家。这事一时便没议成。再向后推,一推便是三年,继平已经是十八岁。城中这么大的男子,成亲的居多了,人家那人丁旺的,两个三个娃娃都已经抱上了,李氏心中急了起来,旧事重提。继平只觉得心中烦闷,借口去邻城议事收帐,带了三四个人便出了门。
其实正事一早办完,继平只是延延挨挨不想回家。成亲虽是人生大事,他却不想与那些没见面的女子草草成了亲,相对无话几十年,人生便这样子了。这千山镇虽然不及伏城繁华,他倒也有两家铺子,这时便在绸缎铺的楼上暂住着。时已至初夏,纱绢绸缎生意极好,他有时也在店堂里坐一坐,看着帐本子,也看着来往客人。
这一天清早,刚刚打开了门,便有人进来挑拣。继平坐在后面抬眼看,两个女子站在门侧的暗影中看布。一个穿绿,梳着双髻。一个穿着月白,一头乌发,半边侧脸玉雪似的白,莹莹生光。继平坐得偏,但见那女子身形纤秀,眼直直的只是移不开。那女子翻弄了一下,回过来再看其他的布匹,继平看清了她的面目。只觉得那眉眼出奇的娟秀可爱。双腿不由自主般向那边挪。那穿绿的女孩子当他是伙计,便问:"这流影纱几个钱一尺?"
继平恍恍惚忽答:"二钱银子一尺,足尺加二,包保一年是不掉色不起糙。"穿月白那女子轻轻点点头,穿绿的便说:"那给裁个七尺。"
继平原也熟这些活计,抖开了布,拿着尺量。只是他的心思哪有在布上,胡乱的量了,放了布头,撕好包好,那穿绿的付了钱,两个女子便走了。到了门边时,那穿月白的忽然回过头来看他,脸上带点娇俏的笑意,略停了一停,才出了门。继平只觉得那一笑把他整个神魂都引了走了,站在当地只是回不了神。
当天便打听到那女子姓周,是本地好人家的女儿。晚间就写了信给母亲,央她来求亲。李氏自是欢喜,打点齐了一应礼聘,央了媒人前去,一说便成。婚期定在初秋。继平只恨时光难挨,这夏天这样长,似是永远到不了头。然而时光总是一天一天的过,那一天虽然远,可也终究到了。继平披红挂花,欢欢喜喜将心上人娶回了家中,这一天只笑得一刻也没有停过,身边的纷纷打趣,他只是傻傻的不知道回应,平时的机变老练都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洞房花烛,继平轻声问名。新妇低低的说了,闺名叫做素菊,在家中乳名叫盼儿。继平又问那天在布庄因而回顾一笑。新妇只掩口轻笑不停,停了才说,继平那日的布足足给裁了四丈过半,样子实在呆傻。继平自己也笑,便将蜡烛吹熄了。
屋外堆满了贺礼。不知道谁送了一张画轴来,这地无风自展,上面千山茫茫,雪意悠远。题作:千山映雪,白头相偕。
(此番外赠给映雪和立堂。算是结了个来生缘......其实我很喜欢映雪的。)
番外二
大雨倾盆。
九宣拎着一小壶酒,撑着油纸伞,沿那砖石的城楼梯子一步一步向上走。大风刮得伞也要拿不住。上得城来,那角楼的廊下倒还有一块干爽的地方没被雨水浇到。他把伞收了拢,抖一抖水珠,靠在阶上,拾阶而上,在那廊下席地坐了。
清冽的酒液润湿了嘴唇,在舌上转几转,不舍得这么快吞下去。身子微微后仰,靠在柱上,指甲轻轻弹着那酒壶,嘴里低低吟唱。
他自饮自唱的开心,却不曾提防到这角楼上或还有别人。
那人早来,他功夫原比九宣略好,潜声屏息。这时听到廊下面少年曼声吟曲,所念是的前人名句。雨声哗哗的作响,他清亮的声音在雨声里高高低低,象是随风吹雨打的树叶,但却始终不曾断绝。那一句一句听得清清楚楚:
重帏深下莫愁堂,
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
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
月露谁教桂月香......
词意既深且绵,被那样的声音念出来,却不觉得低软。他一时分了神,呼吸声便重浊,少年的声音突然止住了,静了一刻,扬起了嗓子说:"大雨这般声势,却不想早有高人在侧。独酌无趣,共饮一杯如何?"
那人知道行藏已露,对方又如此大方,便落落走了出来。他原是在那角楼的向东的一侧,这时转过弯角,看到檐下石阶上坐着一个穿白衣的少年,听得脚步声响,偏过头来微微一笑。那人只觉得那一笑象月光般清朗明亮,怔了一怔,才道:"冒昧了,请勿见怪。"
少年只是微笑,道:"地方又不是我的,你明明是早来,我倒该道声扰。"把手里的酒壶递了给他:"无酒不足以助兴,尝一口吧。
那人接过来,深嗅一记,道:"好酒!"仰头喝了一大口,只觉得那酒清冽甘美,耳中听得少年说:"我叫九宣,兄台贵姓大名?"
那人微一犹豫,说道:"我姓孟,家里人喊我小四。"
两个人在阶前坐了,九宣也不再念刚才那未完的诗,大雨无穷无尽般,四望皆是一片茫茫。孟四只觉得这少年品貌清奇,竟不似凡间人物,倒似那风那云那水里化出来的一份气韵。两人说了些闲散的话语。等雨势渐小,九宣站起了身来,道:"小弟有事在身,已偷了半日的闲,先行一步。"
他拱手为礼,拾起脚边的纸伞,头也不回地去了。孟四怔怔的看他背影隐没,一时心里空空的,象是丢了极重要的东西一样失落。不经意的一眼,看到那酒壶已经空了,滚在阶下的雨水中。
到晚间那雨仍是没有停,只是变得细碎迷蒙。九宣从酒楼里下来,撑着那油纸小伞,在水光隐然的麻石道上慢慢的走。这小城他待了三日,能玩的都已经玩过,可赏的也都赏遍。正盘算着明日起身再走,忽然路边一条暗巷中有人轻轻呻吟了一声。
他转头看了一眼,那巷子乌沉沉的,隐隐有个黑影蜷在地下。他这几日闲得生闷,双脚便转了向那巷中走去。地上那人呼吸细弱,一身透湿冰凉。九宣探一把他的脉,轻轻咦了一声。这人功力虽然算不得多么高深,但是重伤之下却仍然运转无窒,倒似那位尊一方的孟家的蕴元功。那人微微动了动,九宣扳过他脸来,昏暗中却也认出来,正是白天在城角楼上见过的孟四。
"孟四......原来是那个孟家的人......"九宣偏头想一想,日间觉得这人不俗,虽然一脸的持重干练,却也还只是个少年。他知道孟家的第四子名声极佳,剑法也是极为人称道的。这时要转身走掉,好象有些对不起白日里一起喝的好酒了。
"倒是你走运......换个人来,恐怕也治不了你的伤......"九宣喃喃自语,把他拉起来负在背上。
一切便是那一天,孟四此后有时想起来,一切都是始于那一天。他的人生,从此不掌在自己的手中。
后来,后来。
那人莫名的失了踪影,江湖上人言道,淫医朱九宣怕是在霜剑山庄的一场大火里烧死了。他只不信,可是......哪里也得不到他的音讯。他现在是已经知道了,九宣那日与他分尝的酒,是海外名酒清花珑,也念熟了那一天,九宣没有念完的那两句话。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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