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香看着他,抹去了眼中的泪,在白宁额上轻轻一点,道:“鬼精灵,就你眼睛尖。”站起身,却在白宁前面出去了。
夜风吹干了他眼中最后一点湿润,干干的,已有些发疼。他不是不想哭,也不是哭不出来,他只是……找不到哭的理由。
“砰!”
“咣铛!”
前一声是两人相撞时的声音,后一声是药碗落地摔碎的声音。李慕星被这一撞的冲力逼得后退了几步,他此刻心乱如麻,弄不清楚激荡在心中那股又酸又怒的情绪是什么,根本就无心看一眼自己撞了什么人,绕过路便要走,却在闻到隐隐飘入鼻中的几缕清淡香气后,脑中飞快地闪过了记忆中尚香的笑颜,发自真心的笑,令他觉得凡世风景不过如此的笑容。
他倏地停下脚步,想起了尚香的手指按在嘴唇上时的温热感觉,当时闻到的味道,正是这种香味,不由向已经弯下身捡碎片的人看去,入目是一片火红。
“尚红?”
尚香一顿,抬头淡淡瞥了李慕星一眼,不说话,低下头继续捡。李慕星感觉过意不去,便蹲了下来陪他一起捡,靠近了,那香味闻着更明显,想起尚琦曾说过的关于催情的话来,李慕星的手顿时一僵,望着尚红的侧脸,一句话脱口而出。
“你……终还是……沦落了……”
当初那个即使被缚也仍然双眼冒火的烈性少年,已经不在了么?眼前的这个人,也变成了尚香一样用尽各种手段博欢的男妓了么?
说不来的痛涌上心头,酸、怒、痛,还有说不来的什么感觉,交织成杂乱的情感,让李慕星的怒气越来越高涨。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是这个样子……就算落到南馆是不得已,可是为什么你们连身为男人的尊严也丢弃了,涂脂抹粉,为了勾引男人,还在身上抹上挑人情欲的香粉……你们就那么希望被别的男人压在身下吗?无耻……下贱……”
“啪!”
尚红扬手一记耳光,打在了李慕星的脸上,一双细长的眼睛怒瞪着李慕星。
“你在哪里受了气,也别往我身上撒,我不欠你什么,落到这地方还是谁愿意的不成,要命还是要尊严,是我自己的选择,关你什么事。”
冲李慕星吼了这么几句,尚红扭头就走,连地上的碎片也不捡了。李慕星被他一巴掌打得愣住了,脸上火辣辣地痛,揉了几下倒突然像是被打醒了一般,才发觉自己竟拿无辜之人当出气筒,着实羞愧,他人一清醒,便发现自己出了宣华楼后忘了看路,习惯性地又走到了后院来。
尚红走了几步,想想仍是心有不甘,自从落入这鬼地方以来,好人没见一个,唯一留给他好感的人居然也是个是非不分的混蛋,莫名其妙地劈头一骂,偏还是戳到痛处地骂,让他又屈又恼。
回转身来,见李慕星捂着半边脸似羞似愧地发怔,尚红便觉着自己得了理,指着李慕星的鼻尖道:“你又是什么好东西来,不过是个铜臭商人,自己心里龌龊,仗着有几个钱到妓馆里狎妓玩乐,还装清高,反污蔑我们身上抹了催情的香粉来勾引你,实在不要脸之极。我……我尚红再不济,也不甘平白受你折辱,这里还剩半盒香粉,你拿去随便找家香粉铺让掌柜的验一验,看看里面加的到底是什么药物,也好还我一个清白。”
李慕星被尚红这么一骂,脸面上也挂不住了,虽说心中对尚红仍有几分愧疚,却又把尚红的话认作是虚言,驳道:“你再要脸面也不能矢口喷人,我是不清高,你也别装无辜,妓馆里有催情的东西也是常见,你又何必否认,再者,若不是有心,你又何须擦香粉。我本见你烈性,可叹命运不堪,沦落至此,甚为怜惜,可你偏要自甘堕落,教人怜也无从怜起。”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尚香,心里那股说不明道不清地滋味又翻腾起来。
尚红听了这话,气得快要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你这人是榆木脑袋不成,好……好……”好了几声,他猛把香粉盒打开,半盒子的香粉便洒向了李慕星。
李慕星一惊,连忙闪躲,哪里还得及,头上、脸上、衣襟上立时沾满了香粉,香味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
“你、你……”他又惊又怒,两手不停地把香粉从身上拍落,可那香味却始终去除不掉。
尚红冷笑,道:“你不是说这香粉能催情么,来呀,这馆里小倌多得很,拿着你的银子去找一个……对了,你不是包下了尚香吗,既然喜欢他,就找他泄火呀,我看他对你也不同一般,想来也喜欢你喜欢得紧,定然会让你欲仙欲死。”
喜欢?喜欢!
李慕星胸口忽然狠狠一跳,又涨又疼,仿佛连呼吸也窒住了一般。
“你……你刚才……说什么?”像是出了水的鱼,挣扎着吸气,困难地吐出这一句话来。
“你***连耳朵也……”
“尚红!”
尚香从暗处走了过来,头发此时已束起,树影模糊了他的面容,看不见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不可对客人无理。”
“哼!”尚红一甩手,转身就走,反正痛骂了李慕星一顿,他气也出了。
李慕星怔怔地望着尚香,喜欢,喜欢,喜欢……这两个字一直在嘴边盘旋,尚红仿佛一言惊醒了梦中人,按住涨得发疼的胸口,这种感觉难道就是喜欢?是什么时候的事,从第一次被尚香戏弄开始,还是后来忍不住送酒来,又或者是那一日乍一眼的笑容,还是后来的融洽相处,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渐渐为尚香忽喜忽怒,不知不觉地接近……所以看到被他包下的尚香出现在宣华楼,他一惊之后却是怒从心生,所以看到宋陵执着尚香的手,他连喝着的酒也变成了酸的,所以看到尚香为宋陵斟酒,他几乎就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把宋陵踢出去。怕自己真的失态,他跳出来大声宣布成亲后再不来妓馆,摔了酒壶不敢多留。
这一桩桩,一件件,竟是因为他喜欢……尚香……可能么?真的么?还是又是错觉?
尚香站在树影下望着李慕星,只想着再听李慕星说说话,哪怕只是一句痛骂,可是李慕星却只是在发呆。尚香等了又等,耳边却仍旧只有风声,眼里被风吹得干痛,他终是垂下了眼,默默无语地向里走。
一切都结束了,虽然不是满意的结果,可是……总算还有那一只暖手炉和十几日的回忆。
“……我……喜……欢……你……”
风从背后吹过,送来一句几乎难以听清的呓语,尚香一震,猛转头,望着李慕星的眼神,灿如夜空中乍现的烟花。
李慕星却在这般璀璨的眼神之下,又一次落荒而逃。他疯了,他中魔了,他怎么可以在即将成亲的时候,对着醉娘以外的人说喜欢。
尚香却笑了,如百花绽放,绚烂只在一时。
“这个老实头……逃什么,难道……我还能叫你娶我不成……”以后,只怕再也难见,这个时候就不能让他再多看一眼么,真是个……大笨蛋!
大笨蛋……大笨蛋……大笨蛋……可是,他就是喜欢这样的大笨蛋。
上和城内,有一条运河,来往商货,多从水道上运输,白天的时候下货载货,好不热闹,尤其是最近个把月来,更是忙碌,商家们在沿河两岸都点上了火把,入夜之后仍在清点货物,只为了在入冬前把所有的货物全部安置,待到冬季来临,运河冰封两个月,这些商家们便要靠这些货物撑过这两个月。
就在工人们搬货搬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蓦地,一声扯着嗓子的嘶吼声在工人喊着的号子里突兀地响起,让工人们打了个愣,往吼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在火光中,隐约看到一个人站在河边,手里举着一个坛子,正往嘴里狂灌,一看就知道是在喝酒。
“啐,哪里来的酒鬼,跑这儿来发酒疯来了。”一个工人高声喝骂。
“马老三,你***是自己喝不着酒,眼馋了吧,啊哈哈哈……”又一个工人应了一句,顿时引得一群工人开怀大笑。
“兄弟们,加把劲啊,干完活,想喝酒的跟我到酒肆去,不想喝酒的回家抱老婆去……”
“哦也……嗨嗨……一人干活干不动呀,哦嗨嗨,兄弟们一起来帮忙呀,哦嗨嗨……”那号子声又响了起来,竟比先前还要响亮三分。
“啊……啊……啊……”站在河边的人把酒坛子扔进了河里,又吼了起来,“不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啊啊……不可能……”
几乎吼了半柱香的时间,一个工人终于受不住了,扭过头回吼了过去:“喂,你这家伙,还有完没完,家里死了人了,嚎两嗓子就快滚……”话没说完,就见站在河边那人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像是要走,可是脚下一滑,两只手在空气里一阵乱挥,什么也没抓住就滑进了河水。
“噗通!”
巨大的水声也引起了其他工人的注意,顿时有几个人扔下了手中的货物,往河边跑去,就见一个人在水里挣扎,这几个工人赶紧脱了外衣,跳下去救人。
“乖乖,这天儿下水,还不冻死。”不知是谁嚷了一句,又有工人忙着去找姜汤了。
不多时,人救上来了,一动不动,还有气,只是不知是醉死了,还是昏迷了。又过一会儿,姜汤也送来了,下水救人的几个工人先喝了,才想着给那个落水的人也灌上一口,火把光一照,倒是有个领头的工人认了出来。
“这不是宝来商号的李老板,马老三,你带两个人把他送回去。”
李慕星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来,把陈伯陈妈两个人急得团团转,半夜请了医生来看,只说人没有大碍,就是喝多了酒,睡一觉就没事。这老两口从没见李慕星喝得这么醉过,吓得要死,一直到天亮才想到向阮寡妇求助,想那阮寡妇既然是酒坊老板娘,造酒的人自然也知道怎么解酒。
阮寡妇听了这事,便让酒坊伙计送了一瓶解酒药来,若不是当地习俗,成亲前男女双方不能见面,她自个儿就来了,铁定要拎着李慕星的耳朵一顿好骂,现下也只能忍了,私下里决定成亲后要把李慕星的酒量再练好些。
李慕星一醒,陈伯陈妈高兴坏了,围着他问东问西,李慕星正是头疼欲裂的时候,一句也没听清楚,连忙说口渴肚子饿,把两老打发出去,他才松出一口气,揉着额头慢慢回想发生了什么事。
昨夜……昨夜……他说“我喜欢你……”,用怀疑的语气,说出了在心中还无法确定的事情,只是一声低低的呓语,他没想到尚香会听到,他没想到会看到尚香回头,那一瞬间骤然灿烂的眼神,让他升出想要将尚香拥入怀中的冲动,于是无法确定的事情在刹那间被确认了。
他喜欢尚香,这是……已经无法再去找借口否认的事实。抱着一坛酒,他走到河边,一边喝着一边想着,为什么会喜欢尚香?从尚香的身上,他看不出半点自己一向欣赏的特质,勤劳、认真、上进、努力、拼搏……这些尚香连边儿也搭不着,最重要的是,尚香还是个男人,无论他的打扮、说话、举止怎么阴柔,也不可能变成女人,他不可能喜欢上一个男人,不可能,经对不可能……
酒喝完了,他的结论也出来了,他不可能喜欢尚香,于是他对着河水大声喊,不可能……不可能……隐约听到有人在喊什么,他转过身,然后……落水……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不是故意落水的,他只是想清醒一下而已,也许,人清醒了,心里的喜欢也就没有了。
可是……宿醉的话,疼的应该只是头,为什么他的心也会跟着疼?一波疼痛袭来,咬牙强忍着,直到痛感渐渐减轻,以为在下一刻疼痛就会停止,可是稍一放松,下一波的疼痛就又袭来,让他的心一直一直地疼。
心里越疼,就越是明白他是喜欢尚香的,真的喜欢,所以才会去看尚香,教尚香做帐,他当时潜意识里就是想把尚香赎出来留在身边,做个帐房,他想要时时刻刻看到尚香,他一直以为这是同情,是可怜,现在才想到,如果只是同情,只是可怜,为什么他就从来没想过要把尚红赎出来,尚红才是最先让他感到怜惜的人。可笑……他竟是如此迟钝……到现在才发现……
太迟了……他就要成亲了……再也不可能把尚香留在身边……不,即使他不成亲,他也不可能把尚香再留在身边,尚香是男人……是男人……男人……该死的,为什么要让他发现自己是喜欢尚香的,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多好……他就能光明正大的留下尚香。心好疼,越来越疼,再也……再也不能去见尚香了……不能……他不能像嫖客一样去玩弄自己喜欢的人,也不能无视于世俗眼光,和一个男人厮守一辈子……
只有……永不相见……这是唯一的办法……也是最好的办法……
尚香……尚香……
李慕星抬起手,蒙住了双眼,感受着一阵阵地酸涨将眼睛撑得发痛,浮现在脑海中的,是那一日尚香的笑容,真实的来自于内心的笑容,比世间任何风光都要美丽的笑容,再也见不到了……可是,即使他见不到,也要让尚香的笑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永远绽放。
一夜不能成眠,天一亮,李慕星把钱季礼找了来。
“钱老,有一件事,我求你帮忙。”
听得李慕星一个“求”字,钱季礼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李爷,您有事尽管吩咐,老头子我必定尽力而为。”
“这里……有一万两银子……”李慕星顿了顿,才终于说出了口,“你去南馆,帮我把一个叫尚香的人赎出来,如果钱不够,再到我这里来拿,总之把他赎出来,然后送他到一处安静的地方,让他好好过活,只是那地方,离上和城越远越好。”
“爷!”钱季礼惊呼一声,“您、您……爷,老头子说话您别不爱听,好歹我吃过的饭比您走过的路多,欢场中人,大都无情无义,您是本分人,玩玩可以,可莫让那些人迷了去,再者,阮侄女当年的事您也知道,她眼里可是一粒沙子也容不下,您若敢金屋藏娇,她绝不饶您,爷,您可要想好了,如果您铁了心要这么做,老头子我说什么也不能让阮侄女嫁了您……”
“钱老,你说哪里话,我不是金屋藏娇,你只管去办,反正以后……我再也不见尚香,你也不用告诉我把人安置在什么地方。你放心,我李慕星虽说愚钝,却也绝不负人,既娶了醉娘,便会一心一意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