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恕闭着眼,没说话。
“但如果只盯着这四个人的话,思路就被限制住了。”萧遇安话锋一转,“不要忘了,铁钉原本放置在后院的禅房里,最容易取得铁钉的其实是已经失踪的窥尘。”
明恕脊背一紧。
“另外,那些熟悉海镜寺的香客、离开海镜寺的其他几名僧人,也得尽快找到。”萧遇安说:“这几天我们的重心都放在海镜寺的五人上,现在殷小丰既然已经认了一桩罪行,那调查的范围就该铺开。不要过度钻‘可能’还是‘不可能’,任何事件发生了,它就已经是‘必然存在’,明白吗?”
明恕点头,“明白。”
说完,脖颈就被一记力扣住,明恕准备不及,一下子被按进了被褥里。
萧遇安将床头灯关掉,“睡吧,别想了,天亮之后还有得你忙。”
明恕本想说自己现在没有睡意,还可以“头脑风暴”一下,就被揽进熟悉的怀抱中。
他舒服地哼了一声。
萧遇安在他耳边轻轻一吻,命令道:“睡觉。”
次日,即便只睡了少少几个小时,明恕仍是精神抖擞来到刑侦局。
经过一宿,殷小丰仍然没有改变口供。
“我没有杀那两个人。”
“我不知道什么铁钉。”
“我没有给邱岷分尸。”
“手机?早就和衣服一同扔了。”
“我没有用邱岷的手机订过外卖。”
明恕想着萧遇安睡前给他说的话——任何事件发生了,它就已经是“必然存在”。
从逻辑上辩论它是否合理已没有意义,因为它早就发生了。优秀的刑警此时应该做的,是找出它不合理表象下那合理的真相。
“将殷小丰带去做一个系统的精神鉴定。”明恕交待任务,“现在不在海镜寺的僧人,以前也在派出所登过记,去找到他们,一一核实他们的身份。香客就要麻烦一些,只能向楚信这帮人打探。”
这时,方远航取来了根据僧人们所描述制作出来的窥尘画像。
“看不出什么特点。”方远航说:“不过这张画像的可信度还是比较高,因为是根据五人的描述画出来的,不像龙天浩那次。”
画像发到了每名队员的移动设备上,明恕盯着看了会儿,“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
易飞说:“那你仔细想想?”
明恕问:“你一点儿印象都没?”
易飞摇头,“我又不是一天24小时都跟你在一起,你见过的人我就见过啊?”
“不是。”明恕说:“不是那种‘见过’,我就觉得这张脸挺熟,很久以前在电视上见过。”
“电视?”易飞仔细看着画像,“演员?节目主播?群众?难道是通缉犯?”
明恕皱眉想了半天,“不行,想不起来。还是先按我刚才的思路去调查,现在画像出来了,联系各个媒体,窥尘失踪得莫名其妙,怎么都得把人找出来。”
刘岁杀害周婷婷一案将首泉镇整个警务系统推到了一个相当尴尬的境地。
行贿的是刘岁已故的父亲,主要受贿者是已经脱下警服的钱达,但当年负责侦办周婷婷一案的没有一人脱得了干系。堰塘边必然留有刘岁的足迹,但在结案报告上,清楚明白写着只有周婷婷一人的足迹,所以判定为失足落水。
这种错误,是首泉镇所有警察的耻辱。
陈案必究,可现在祈月山上迷雾重重,一桩案子的凶手落网,另一桩案子尚未查清,对首泉镇派出所的调查只能暂时延后。
明恕再次来到首泉镇,明显感到这儿的气氛和以前不同了,那些嚣张、不配合的警察已经被调走,新调来协助调查的警察都十分勤奋。
存在于警方登记资料中的僧人除开楚信等五人,还有常庆英、褚江、胡成医、王路。这四人在近三年里先后离开海镜寺,理由都是外出“云游”。
“云游”照过去的说法就是四海为家,要将“云游”的僧人找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现在警方已经掌握他们的准确个人信息,通过交通、消费查找,锁定位置并不困难。
但问题就在这时出现。
经查,竟然只有最为年长的胡成医目前在冬邺市辖内的寒暑村养老,另外三人踪迹不明。
“怎么又是失踪?”方远航毛了,“窥尘嘴上说着闭关,人却一早就不在海镜寺;这三个人说着‘云游’,游着游着就没影儿了?一个没影儿我理解,三个人都没影儿,这不正常啊!”
常庆英,今年47岁,洛城人,曾是企业白领,五年前在海镜寺出家,去年12月离开。
褚江,55岁,冬邺市风香镇人,曾是奶牛场职工,六年前来到海镜寺,去年夏天离开。
王路,36岁,首泉镇人,无业,和褚江一样于六年前出家,今年春天下山。
洛城、风香镇都与首泉镇相邻,他们选择海镜寺并不奇怪。
明恕看着这三人的资料,片刻后问方远航:“你对僧人比我了解,他们现在下山游历,是像电视里那样不带钱财,沿途化缘?”
“不会。”方远航摇头,“师傅,你别把正经僧人想得这么原始,他们有身份证有银行卡,没有银行卡起码也有存折,也会坐飞机搭高铁,年轻的还会用手机支付,不是电视里那种敲门要饭。”
明恕说:“所以至少,这一年半载里,他们应该留下取款记录。”
“对啊!”方远航说:“下山最早的褚江,他都‘云游’一年多了,我们却任何关于他的消息都查不到,这不可能,除非他已经死了。”
明恕挑眉看着方远航。
方远航一愣,“我说错话了?”
明恕摇头,“如果按失踪的可能性去想,褚江已经死亡的可能性确实不小。而且是离开海镜寺之后,立即死亡。”
方远航背脊生出一片冷汗,“原因呢?先是褚江,现在轮到窥尘?”
“不知道。”明恕说:“但别忘了唐远他们的话,海镜寺的僧人没有善人。他们全部是因为某个目的而离开的也说不定。”
方远航自己想了会儿,“我明白了,看来只能从他们的背景查起,看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到海镜寺出家,说不定和方平旭楚信这些人有共同之处。”
“出息了。”明恕笑了笑,视线停留在胡成医的照片上。
已登记的僧人中,只有这个胡成医行迹确定,并且他离开海镜寺的时间比其他三人早许多,三年前就已经回到乡下。
僧人修佛几年还俗的不少,但大多是青壮年,很少有老人出了大半辈子家,忽然还俗回家。
而且据海镜寺里其他人说,胡成医离开时并没有说自己还俗,理由和另外三人一样,也是“云游”。
怎么游都没有游,就回了乡下?
“胡成医也许知道些什么。”明恕说:“我去一趟寒暑村。”
方远航本想跟着去,却被明恕勒令留在局里继续审问方平旭等人。
褚江在海镜寺里名唤“悟非”,所以楚信等人也将他叫做“悟非”。
“悟非没有跟我告别,他跟我又不熟,为什么专程跟我告别?”楚信笑道:“我还是那句话,碰巧在同一座寺里出家而已,没必要把彼此看得太重要。”
方远航问:“那你怎么确定悟非是‘云游’去了?”
“不然还能去干嘛?”楚信说:“下去嫖?”
“你就不能正经点?”方远航都快没脾气了,“悟非没有告诉你,他下山的目的是‘云游’?你也没有看着他离开海镜寺?”
楚信故意将背部挺直,“没有,也许他走的时候我在睡觉?”
方远航问:“那我第一次问你时,他很确定地告诉我,悟非是去‘云游’,这说明你脑中早就有了这样一个认识!”
楚信笑,“小直男又开始分析我这儿了。”
说着,楚信指了指自己的头。
方远航终于静下心来,不再被楚信那些花里胡哨的话语所影响,“是谁告诉你,悟非去‘云游’?”
“你们怀疑这个人?”楚信摆出思考的架势,可没人知道他是否真的在思考。
几秒后,他说:“我好像是从悟世那儿听说的。”
方远航又问:“那悟鸿(常庆英)和悟患(王路)呢?他们离开海镜寺时,你在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楚信无所谓道:“我都是听别人说,他们下山‘云游’去了。”
方远航又问了刘岁、唐远、方平旭、殷小丰,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他们四人里,竟是没有一人亲眼看到褚江、常庆英、王路离开,也没有亲耳听到他们说自己要去“云游”,都是从“别人”处得知。
而消息的源头追溯起来,只能是窥尘大师。
方远航越想越不对劲。
海镜寺不大,前院一个门,后院一个门,僧人们日常出入走的都是前门。同在一个寺里修行,即便关系再差,说一两句话还是应该的,褚江三人如果真是下山“云游”,之前必然得进行一些准备,师兄弟之间礼节性地搭句腔,没道理只告诉窥尘大师。而且他们离开时必然从前院经过,三次都没有被楚信等人看到?
难道他们避着所有人,夜里离开?
可为什么要这么做?
下山“云游”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理由赶在夜里或是从后院的小门下山?
只有窥尘知道,而窥尘现在也失踪了。
方远航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立马给明恕打电话。
冬邺市,寒暑村。
不同的乡村有不同的风貌。因为查案的关系,明恕去过数不清的乡村,寒暑村是其中建设得最好的之一,家家户户都是小洋房,村里不见烟囱,也没有许多村庄处处弥漫的煤炭味,每家都通了天然气,家电一应俱全。
往前推个七八年,寒暑村还不是这个样子。后来遭了一次洪水泥石流之灾,整个村的土屋全废了,政府下令重新规划,将寒暑村打造成了一个小型旅游村落。
现在村里百分之九十的村民都经营着农家乐,还俗僧人胡成医是为数不多的例外。他独自一人住在村里分配的房子里,在自家院子里种了些菜,过着近似与世隔绝的生活。
明恕说明来意,胡成医缓缓叹了一口气。
“你当年为什么还俗?”明恕说:“我听海镜寺的僧人说,你离开之前,说自己要去‘云游’?”
“我是这么说。”胡成医道:“因为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明恕问:“那你离开海镜寺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良久,胡成医看着天边的云彩,说:“我觉得住持像变了一个人。”
第102章 为善(22)
胡成医今年65岁,是土生土长的寒暑村人,家中世代务农,原本人丁兴旺,到了他父亲那一辈,叔伯却挨个早亡,没有留下子嗣,他父亲也只有他一个孩子。
年轻时,乡村里的日子不好过,胡成医不想当农民,执意要出去闯荡。可那年头,城里与农村也没多少分别,都苦,都难熬。胡成医背井离乡,四处漂泊,当过船工,做过纤夫,与家中音讯断绝,十几载混下来,钱没赚着几个,却把身体给耗垮了,一次受伤没得到及时治疗,成了个跛子。
胡成医眼见自己年纪不小,这才打算回家乡讨个婆娘生孩子,结果一回家,才得知父母已经去世,留给他贫瘠的地和破旧的房子。他大感不孝,给父母守了三年的孝,结婚的心思没了,打拼的心思更是没了,索性再次离开家乡,去首泉镇的海镜寺里出家当和尚。
海镜寺里僧人不多,常驻的只有一个叫做窥尘的住持,还有几个油尽灯枯的老和尚。
胡成医当时才33岁,是所有僧人里最年轻的一个,得了个僧名叫悟清,每天除了和住持以及老和尚们打坐念经,就是在前院后院做洒扫。餐食也是胡成医负责,不过这项工作并不复杂,老和尚们吃得很少,一碗清粥,一碟青菜就作数。窥尘只比胡成医大几岁,虽是壮年,但兴许是为僧多年,进食也比较少。
山里不知岁月,那时祈月山还不叫祈月山,没有游客,香客也寥寥,偶尔有别寺的僧人前来化缘借宿,其他时候每天都与前一天相同。
一晃就是五年。
五年里,寺里的老和尚过世了两位,另外四位看上去也没多久日子活了。胡成医名字里虽然有个“医”字,却对医术一窍不通。那些老和尚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可朝夕共处了那么久,他不想看到他们因为得不到医治死去,遂跟窥尘建议,说要不我们送老和尚们下山,找个医院看看。
窥尘却摇头,说这世上的事皆有因果,他们能活到什么岁数,就活到什么岁数。
胡成医打了五年的坐,很多东西还是参不透。听了窥尘这话,难免对窥尘有些想法,偷偷去问已经无法进食的老和尚,想着只要对方说愿意下山,他就不顾窥尘的阻拦,半夜将老和尚背下山去。
可老和尚却说了与窥尘类似的话。
胡成医便放弃了。
又一名老和尚死去之后,寺里竟然来了一个年轻人,想要出家。
这人就是刘岁。
胡成医听说对方是镇里的老师,教语文,家里父母皆在,家境也很不错。所以很是不解。
窥尘并没有立即接受刘岁。
胡成医听到窥尘与一位老和尚说,刘岁心中有歹念。
胡成医立即想到自己。
五年前,他来到海镜寺时,窥尘很快就接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