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他没有选择,胡瑶病入膏肓,只有答应贺炀,胡瑶才有一线生机——他想,盛芷应该也是如此。
一个月后,他仍旧没有选择,峰途集团这个庞然大物岂是他这样的普通人能够碰?参加游戏,他可能会死在游戏中,不参加游戏,周杉现在就能够无声无息地处理掉他。
在底层挣扎了二十多年,他太明白蝼蚁的命运是什么样。
盛芷仍在痛哭流涕,湖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现实,并为自己和姐姐拼一条生路。
“贺先生。”他盯着贺炀的双眼,“如果我赢了,您能够遵守约定,将我捧红?”
盛芷惊讶道:“湖影?”
贺炀笑了,“我对胜利者一向大方。”
游戏被安排在一周之后,地点是境外的一座村庄。
在这一周里,湖影窥探到了一个黑暗得他无法想象的世界。
名流里,热衷观看真人厮杀的不止贺炀一人,他们早就形成了一个极端小众的圈子,唯有血腥、残忍的视觉冲击能够满足他们。
这仿佛是古代西方的“角斗士”、古代东方的“斗蟋蟀”在现代社会的延续。
人不是人,人只是一脚就能被碾死的虫!
贺炀不是第一次找人参与游戏,早在尚未回国时,贺炀就是圈子里的常客,在有些国家,这种游戏甚至是受法律保护的,只要你给得出钱,你就能够买到合法的参与者。
不过贺炀也是最近才开始将手伸向艺人。
湖影问过周杉,周杉告诉他,因为贺先生觉得素人长相太次,虽然游戏的残忍度达标了,却丝毫没有美感。
湖影苦笑,原来自己和盛芷被选中,是因为他们的困顿,以及胜于素人的脸。
见他对游戏十分“积极”,周杉还邀请他观看“前辈”们的游戏视频。
视频无一例外,都是凶残至极、血腥至极的画面,他迫使自己不要眨眼,让那些画面深刻地烙进眼瞳。
然后告诉自己——活下来。
在游戏开始之前,盛芷就已经崩溃了。所以湖影其实赢得很轻松。
和盛芷一样,湖影也没有杀害过动物,在将刀插进盛芷的喉咙时,他感到天旋地转、难以呼吸,仿佛被夺走性命的是他。
盛芷的鲜血喷了他一脸,盛芷的手徒劳地握着他的手臂,他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盛芷还在说:“求求你,放过我……”
他在心中哭喊,可是放过你,死的就是我。
盛芷渐渐不动了,眼中的光熄灭,可是颈部的那个血洞还时不时滋出一个血沫。
湖影像死去一般跪在盛芷身边,思维、视线、呼吸……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他知道,自己成了一个杀人凶手。
由于盛芷的“懦弱”,这场游戏美感有余,却残酷不足。贺炀不怎么满意,却十分“大度”地没有怪罪于湖影。
“想要什么资源?”贺炀心情不错地问。
“《红尘与江湖》。”湖影木然地说:“然后捧我红。”
“红到什么程度?”
“爆红。”
贺炀说到做到。回国之后,湖影拥有了他用盛芷的命换来的资源、金钱、地位、名声,他真的红了,红到过去难以想象的地步。
而死在国外的盛芷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消失了。
贺炀轻而易举就将一个人的痕迹抹杀得干干净净。
钱像流水一般汇入湖影的账户,过去是他苦苦求资源,现在是别人求着他上节目、接广告。短短数月间,他赚到的钱已经够胡瑶在最好的医院住一辈子。
但他再也无法从贺炀的船上下来。
贺炀偶尔让周杉接他去庄园,和他一起看别人的游戏录像,还为他请了国外的教练,帮他提高体能、耐力,教他最有效的刺杀方式。
贺炀似乎有意将他培养成一个杀手,然后投入下一场游戏中。
他和那些蟋蟀有什么区别?
如果没有池言的案子,说不定再过几个月,他就将加入新的游戏,被杀死,或者杀死别人。
如今,他已经在警方的监控中,贺炀一定会让人解决掉他。
死之前,他想带上胡瑶。他实在不放心将胡瑶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
重案组,审讯室。
湖影泪流满面,怔怔地看着明恕,“我杀了人,我认罪。你们说过会保护我。但现在,你们应该不会保护一个杀人犯了。但我求求你们,不要让贺炀去害我姐,她是最无辜的。”
听完湖影的讲述,就算是明恕,也有一瞬间缓不过劲来。
他设想过多种湖影与贺炀的关系,却从未想过湖影是贺炀手上的一只“蟋蟀”。
如果湖影所说的都是事实,那么那个“上流圈子”有多大?已经有多少人死在游戏中?
简直是藐视法律,无法无天!
湖影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们动不了他们,你们顶多只能查到哪些人失踪了。我拿不出证据佐证我刚才的话,我是在国外杀死了盛芷,据我所知,他们的游戏都在国外进行!你们……你们动不了他们,也救不了我们!”
“我动不了他们?”明恕紧蹙着眉,“不要太小看刑警。任何人在这片土地上犯了罪,他都难逃法网!”
湖影看着明恕的双眼——那样坚定的、自信的、有神的注视,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
大概只有被命运眷顾的人,从未经历过绝境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目光。
湖影低头苦笑,“我真羡慕你,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明恕未答。
“你一定在想——这个人是傻子吗?贺炀叫他去杀人,他就去杀人。他为什么不录音?为什么不留下证据?为什么不报警呢?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是他自己蠢,不懂得用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湖影眼球上罩着一片雾气,好像很激动,但呈现在外的却是消极与无力,“可是那是贺炀啊!贺炀背后是峰途集团!你们都说现代社会人人平等,再也没有阶级之分,但这不过是‘皇帝的新装’——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罢了。贺炀有钱有势,一手遮天,我不按他说的去做,我早就没命活了,哪能坐在这里和你们说‘故事’?”
说着,湖影忽然摇了摇头,“现在往回看,其实去年我就该死了。如果死在游戏里的是我,不是盛芷,那贺炀就不会为我争取到《红尘与江湖》的资源。那个角色……那个角色也许真是我从池言手中抢夺过来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湖影已经混乱了,双手用力抠着头,“池言才应该得到那个角色,池言才应该走红。假如走红的是他,他就不会因为我变成一个疯子,杀害那多人……池言他是个好人,他曾经是这个圈子里待我最好的人,他不应该变成这样……”
方远航不得不提醒,“你冷静一下。”
湖影在片刻的茫然之后,像是突然惊醒一般,惶恐地看着面前的刑警,“我,我刚才说了什么?你们不要信,千万不要信!我说的是假话,我没有杀过人!我只是急疯了,口无遮拦……从来就没有什么游戏,都是我压力过大瞎编的,贺先生,贺先生说过我需要看心理医生,是我担心被狗仔拍到才一直拖着……”
明恕道:“湖影!”
湖影闻似未闻,“我刚才说的话,你们一个字都不要信!贺先生从来没有要求我杀人,从来没有!是我生病了,生病的人说的话不作数的,贺先生对我有恩,我和他之间真的只是包养关系。娱乐圈里这种事情太……”
话音未落,湖影眼神一暗,忽然栽倒在审讯桌上。
第五卷 斗虫
第151章 斗虫(01)
湖影被紧急送医,经过数小时的抢救,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主治医生称,湖影长期吸毒,此番突然晕倒,正是毒品引起的心脏病,审讯时的紧张情绪也促使湖影发病。
两天后,湖影在重症监护室醒来,不断胡言乱语,精神明显不正常。
“湖影的家中已经搜出大量毒品。从成瘾的程度看,湖影可能是在杀害盛芷之后就开始吸毒。当然,这有个前提,那就是他说的是实情。接受审讯时,湖影处在发作之前的亢奋状态,说的话前后不一,逻辑混乱。你知道,毒品具有致幻作用,会对大脑造成程度不一的影响。”萧遇安神情不太明朗,“湖影彻底清醒之后,心理研究中心会对他进行精神鉴定,我判断,最后的结果多半是——他的证词无法成为证据。”
“如果湖影说的是实情,那贺炀一定早就考虑到这一点。”明恕说:“是他引诱湖影吸毒,他甚至有可能让湖影接受过某种心理暗示。”
萧遇安沉默了几秒,“湖影有一句话没说错,这帮人很难扳倒。他们不止在冬邺市活动,全国各地都有他们小圈子的轨迹,而他们的游戏通常在国外进行,回到国内,他们又成了‘清清白白’的企业家。”
明恕问:“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做?没有证据,贸然去查贺炀只会打草惊蛇。”
萧遇安侧过脸,“所以你认为应该暂时搁置?”
明恕有些不解,想了想道:“湖影提到了盛芷这个人,说他的存在已经被贺炀抹杀。但一个人只要存在过,就必然有痕迹。或许我们可以将盛芷当做突破口,调查他的‘失踪’?”
萧遇安说:“盛芷一定得查,但贺炀没有必要暂放。”
明恕眉梢挑高,“但这样岂不是……”
“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了。”萧遇安从容道:“不管是湖影还是贺炀,大概都没有想过会被牵扯进池言的案子。在池言案里,湖影无辜,这种事放在一个普通人身上,久而久之,影响就淡了。但湖影不一样,他是正走红的明星。池言这一招非常狠毒,不管嫁祸是否成功,湖影都毁了。上次贺炀提出带走湖影,被你拒绝。但对贺炀来说,掌握湖影的一举一动不是什么难事。即便我们不找上门去,贺炀也知道,湖影在刑侦局说出了对他不利的信息,警方已经盯上他。”
停顿片刻,萧遇安又道:“但同时,他也很清楚,湖影的话大概率不会成为证据,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奈何不了他。越是这样,我们越是不能退缩,明白吗?”
明恕点头,“我懂了。现在去找他,并不是真要把他怎么样,而是亮明态度。”
·
峰途集团并非发迹于冬邺市的企业,但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在冬邺市有了办公大楼,如今高耸云天的新楼俨然已是西城区的地标建筑,建筑师设计的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贺氏这个庞大家族的财力与势力。
明恕未穿警服,穿的是难得上一回身的西装。和楼里那些商界精英站在一起时,他有种与众不同的锋利气场。
但几乎没有人看得出他是一名刑警。
贺炀对他的到来有些惊讶,但这惊讶几乎是转瞬间就被压制了下去。
秘书端来昂贵的茶,贺炀笑着交待,说正接待重要的客人,一会儿的会议推迟两小时。
明恕笑了声。
“明队专程跑一趟,是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地方吗?”贺炀穿着黑色的衬衣与西裤,手腕上戴着一块低调的名表,整个人透着一股内敛的贵气。
但明恕打量着他,想到的却是——衣冠禽兽。
“湖影被牵涉入的案子有眉目了,他的嫌疑已经洗清。”明恕说。
贺炀微笑,“那就好。那案子本来就与他没有关系,他一个公众人物,最怕沾染上这样的事。你们能够还他清白,我替他谢谢你们。辛苦了。”
“但湖影给我们提供了新的线索。”明恕慢条斯理道:“关于你和峰途集团。”
“嗯?”贺炀露出恰到好处的不解,“我?”
明恕说:“你和湖影的关系,真是包养这么简单?”
贺炀轻咳一声,“明队,我提醒你一下,‘包养’这种字眼实在是很不文雅。”
“不文雅的事,难道还要用文雅的词去包装它?”明恕靠在椅背里,语气有几分咄咄逼人,“贺总,别装了。”
贺炀摇头,“我不明白。”
明恕忽然道:“盛芷。”
贺炀眉心微蹙,“盛芷?”
“贺总对这位艺人还有印象吗?”明恕往前倾了倾身,指尖相触,“去年……不,元旦已经过了,现在该说是前年的8月,在《红尘与江湖》开拍之前,湖影与他一起去过你位于市郊的庄园。”
“是吗?难道是什么party?”贺炀似乎早有准备,并不显得慌乱,“明队,我见过的艺人数不胜数,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给我留下印象。”
明恕说:“也就是说,贺总记不得盛芷了?”
贺炀笑道:“抱歉,如果你将他叫到我面前来,或许我还能想起来。”
明恕冷冷道,“你最清楚,我不可能将他叫到你面前来。”
“嗯?”贺炀困惑道:“为什么?”
“因为前年,他已经被湖影杀害。”明恕盯着贺炀的眼睛,而贺炀亦从容不迫地回视。
半分钟后,明恕慢声说:“而你,是那场游戏的观赏者。”
贺炀微张开嘴,眼中隐有几分被冒犯的恼怒,以及适当的惶惑,几秒后摇头,“明队,我不太明白你的话。你刚才说什么?湖影杀了人?还是个什么游戏?如果湖影真的杀了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明恕早就料到贺炀的反应会是这样。
他们就像两个对彼此心知肚明的棋手,手起手落,下着没有胜负的棋。